李柏奚:“……”
    程平:“……”
    埃尔伯特:“……”
    马扣扣:“……”
    时隔三年,四个人再一次八目相对,寂然无声。
    酒馆里一阵阴风吹过。
    埃尔伯特原本准备好了等到程平进来就借故离开,给他们留一个私人空间。结果乍逢变故,完全失去反应能力,望着马扣扣不吭声。
    马扣扣生怕他跑了,赶紧拾掇拾掇自己的半吊子英语:“等一下!”说着摸出手机,“我怕忘词,提前写了下来。给我五分钟,念给你听。”
    他清清嗓子开始念第一行:“亲爱的埃尔伯特。”
    李柏奚:“……”
    李柏奚低声对程平说:“我们出去吧。”
    埃尔伯特选的酒馆实属偏僻,外头大半条街黑灯瞎火,不知从哪条管子里传来的漏水声滴滴答答,惹人心烦。
    程平明明是主动找过来的那一个,此时却一言不发。李柏奚等了一会儿,妥协地挑起话头:“前两天,我顺道去看了你的电影路演。现场还放了电影片段,看着很不错嘛。”
    话音落下,他舌根泛起苦涩的余味,因为自己听上去虚与委蛇。
    程平的回答也十足生疏:“谢谢。其实今天我也去看了你的画展。我太俗了,只觉得好看。”
    李柏奚一愣:“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看见?”
    程平:“我做了一点乔装,怕遇到粉丝什么的……你当时好像在忙着跟人说话,我就没去打扰。”
    苦涩味儿更浓了,李柏奚戒烟已久的嗓子忽然又发了痒。他伸手一摸口袋,徒劳地收了回来。
    程平双手插兜,看了一眼夜空:“一直没机会问,三年前你离开剧组之后,去了哪儿呢?”
    李柏奚想了想:“去了我爹的画展。”
    他退圈那事闹得很大,或许有熟人告知了他爹。他提着行李箱走进机场,正在漫无目的地查看航班,就收到了他爹的电话:“我正在纽约办画展,要来看看吗?”
    李柏奚想着确实很久没见了,便飞了过去。
    他爹的作品还是老样子,色块堆得不知所谓,画名取得气吞山河。
    他爹:“当初支持你去当化妆师,是给你时间找找艺术理念。找了这么久,也差不多了吧?反正退圈了,不如回来画画呗。”
    李柏奚没吭声。
    他爹:“你啊,太执着于真假。看什么都是假的,才找不到什么是真的。”
    李柏奚听着这次的禅机似乎像那么回事儿,正在品味的时候,他爹话锋一转:“我卖这么多年画,你知道卖的是什么吗?”
    李柏奚:“什么?”
    他爹:“是故事。你这个爱而不得的故事就相当不错,我看可以拿它出师。”
    李柏奚:“…………”
    李柏奚:“我当时就觉得还是不能跟着他混,人会废掉。左右无事,我就开始旅游,找东西画。后来越走越偏,跋山涉水,山顶上有松风,沙漠里有银河……想的问题也变了。回头看看,曾经以为的全世界也不过是方寸之地罢了。”
    程平淡然道:“是吗。”
    李柏奚看着他,将一些没出口的话收了回去。
    比如:我画过很多张你。
    他画过很多张程平,只是从未展出。有一天,在某处穷乡僻壤,被他忽悠着充当模特的小姑娘无意中看见了他的画,问他:“这是谁?”
    他说:“一个朋友。”
    或许是因为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又或许是因为画风,小模特小心翼翼道:“节哀。”
    李柏奚笑出了声。
    那之后,他就不再画程平了。程平还活得好好的,只是不再属于他了。他缅怀的笔触暴露出的,全是不堪的心境。
    “你呢?”李柏奚问,“你这几年过得好吗?”
    程平:“还行,一直在拍戏,好像有点进步。”
    这绝对是过谦之词。杨助理把他的新作都发给过李柏奚。程平水平上升的速度犹如坐了火箭筒,已经是公认的新晋实力派了。
    程平脸上却殊无得色:“有件事一直想问你。这几年来张影帝霉运缠身晚节不保,是你特别关照过吗?”
    李柏奚差点忘了这人:“哦,这么说来,我走之前是留了点后手,怕他喘过气来报复你。”
    程平看着他。
    黑暗给人失控的错觉,他转过头去看不见程平如今半永久假笑的脸,眼前就只能浮现出曾经那张面容,恶狠狠的,像要挥出一拳,又像要扑过来咬破他的下唇。
    程平:“李柏奚。”
    李柏奚努力越过那冗长枯燥的漏水声,想听清程平的气息是不是变急促了。
    模糊的手机振动声突然响起。程平从裤兜里摸出手机,低头看了一眼。屏幕的微光映亮了程影帝平静的脸:幻象碎去了。
    李柏奚退了半步:“怎么了?”
    程平:“哦,是我家人,问我什么时候回酒店。”
    李柏奚惊讶。他上一次过问时,程平还跟家人处于基本不往来的状态。
    “你们……”
    程平:“我弟弟长大了点,有时缠着我问问题,关系缓和了些。我爸妈……可能是觉得我现在让他们脸上有光吧。”
    他像是犹豫了一下,才说出下一句:“还张罗着要帮我相亲。”
    李柏奚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听见自己半开玩笑地问:“相亲?跟男人还是女人啊?”
    程平:“我爸妈张罗的,当然是女人。据说对方清楚我的取向,但不在乎。”
    李柏奚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他这一路听了太多的故事,听出了人情的本质。他了解三年前的程平,不代表他还有资格追问眼前之人。
    手机再次振动。程平再次挂断电话,匆匆地说:“我得回去了。”
    李柏奚:“行,那有空再聚。”
    没约时间,只是寒暄用的空头支票。
    程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走了。
    李柏奚望着那道背影。
    那一年在演出后台擦肩而过的时候,他觉得程平或许是恨自己的,恨自己强行替他做了选择。今夜再聚,程平却像是连恨都已经淡了。时间冲刷一切,抚平一切,带走一切。他不知道自己对此该抱有什么心情。
    程平回到酒店,跟父母打了声招呼,就进了自己房间。
    他拖出行李箱,在箱边就地一坐,从很久没有动过的夹层里抽出了一幅画。
    这幅画是鹤伞剧组杀青之后,马扣扣转交给他的。画中场景是卢浮宫,两道背影在某幅油画前牵着手。
    画纸背面还写了一行字:不要熄灭,我永远是你的信徒。
    他不知道自己那几天是怎么度过的,回想起来是一片失忆般的空白。
    不过据杨助理说,他倒是按部就班地参加了杀青宴,办完手续回了国。接着就提出要跟公司谈解约,要收回自己的账号,发自己的声明。
    他正咬牙与苦苦相劝的经纪人说着车轱辘话,吕影帝打来电话,要给他接风洗尘。
    吕影帝什么都知道,包括他打算做的事。
    吕影帝:“我不是来劝你的。”
    但程平不能不重视这位前辈的想法,便问:“如果是你,会怎么做?他牺牲自己换来的东西,我怎么能安然受之?可我如果不忍耐,他的牺牲不就失去了意义?他是不是算准了这一点,逼我接受?”
    吕影帝温柔地看着他:“我明白,你们都受委屈了。”
    程平突然落下泪来。
    程平:“我要这样虚假到死去吗?至少在自己的人生里,我不想扮演另外的人。”
    吕影帝:“那就取决于你内心究竟要什么了。今天不管不顾做了自己,往后几十年,你耐得住沉寂之苦吗?恕我直言,在爬到无可取代的位置之前,你只是一个流水线商品。一旦被替换下去,从此等不到机会,也无人赏识,即使看到心仪的角色,也只能演给家中台灯看……你会不爱自己,也会变得没有力量爱人。”
    这些话,经纪人都对他说过。但由吕影帝说来,给人的感受却完全不同。吕影帝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自己的过往中挖出来的,带着陈年的阴冷气。
    吕影帝望着他,似悲哀又似宽和:“到那个时候,你会后悔今日的选择吗?”
    程平颇受震动。
    吕影帝:“我希望你真的想清楚。活到我这把年纪,已经不觉得谁比谁高贵,无非是个人选择罢了。人生只有一次,我不想看见你后悔。”
    程平听见纸张发出哀鸣声,才意识到自己将画捏得太用力了。
    他将它放到地板上抚平,小心放了回去。
    李柏奚洗完了澡,喝完了酒,准备睡觉时,才接到马扣扣的语音。
    他随意地问:“你们谈得怎么样?”
    马扣扣:“我对他声泪俱下地朗诵了三页英文,他原谅了我。现在差不多可以说是重归于好了。”
    “那恭喜你啊。”
    “可是我又想逃了。”
    李柏奚:“……”
    李柏奚怒道:“你有什么毛病?”
    马扣扣带了哭腔:“我、我只是来道歉的,连原谅都不奢求,我哪会想到他还余情未了呀!李老师,我马扣扣何德何能?实不相瞒,我在他旁边的每一天都梦到被他甩掉……太痛苦了。”
    李柏奚翻了个白眼:“我这么问吧,你觉得他喜欢你哪一点?”
    “不知道。”
    “不知道就用力想。”
    马扣扣迟疑道:“天仙儿没遇到过我这样的妖魔鬼怪,一时被勾了魂呗。”
    李柏奚:“……你的自我定位还挺明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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