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悲伤席卷了一切,他连心都要呕出来。
    冷汗顺着额角滴落在白色的马桶圈上。肠道和喉管的蠕动刺激了神智。意识回炉,叶开的眼神逐渐清醒。
    他清醒着痛苦地描摹那个可能、废墟一般的画面。很多年后,他会淡忘他的面目,会轻描淡写地说我们曾经相爱,只是后来不爱了,会在别人提及他时礼貌性地惋惜他的英年早逝,附和着说,是的,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那枚蓝宝石戒指,那个被和几百万上千万藏品放在一起的滑雪板,那句和自己父亲郑重的“我要和他结婚”。
    马桶抽水声响,过了会儿,洗手台传来水流声。叶开伏着,疯狂地漱口洗脸。冰冷的水珠从脸上滑落,他抬起头,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红得绝望的眼眶。
    陈又涵没有进来。他只是靠墙站着,既没有看叶开,也没有追问。
    过了五分钟之久,叶开终于沉默着走出。衣襟都被打湿。陈又涵不动声色地递给他一支刚点起的烟。
    他看了陈又涵一眼,接过,尽量镇定地抿入口中抽了两口,终究没忍住鼻腔一酸,沙哑地说:“你最好好好活着。”
    陈又涵笑了笑:“我答应你。”
    揽着他的后脑拥入怀中。
    “我答应你,真的。病危通知书我留着了,就放在书桌上。小开,那时候我下了班就是醉生梦死,出急救室医生说,你想死的话就继续喝。我没有等到你的原谅,怎么敢随随便便找死?我死了,你连个可以怪可以恨的人都没有,还怎么开开心心地过新生活?”他不住地吻着叶开的黑发,“我答应你。不哭了好不好,嗯?”
    捧起叶开的脸,指腹轻柔地抹过,“宝宝,怎么哭起来也这么漂亮?”
    叶开面无表情,脸色还很苍白,只有眼神渐渐凶狠。
    “你这么关心我,我认真了?”陈又涵一声又一声地哄,“真的认真了。lucas的男朋友怎么这么关心我?我真的挖墙脚了。”
    叶开终于开口,带着微妙的讽刺:“我在你门口也哭了,你怎么不哄我?是那时候的我不如现在让你心动吗。”
    他说完,平静地等着陈又涵的回答。
    “我……”
    心里无声地长叹。……叶瑾,你让我怎么办,怎么说?
    单薄微红的眼皮闭了闭,叶开推开他,“玩玩而已,我记得的。人不能两次都被同一个人骗。你认真了也跟我没关系。”
    “我可以吗?”
    陈又涵看着叶开。看到他已经长大的叶开抱臂站着,指间夹着白色的烟管,刚哭过,神情苍白而从容。
    他这辈子看过了太多精致的皮囊。任他们多漂亮,都未及他矜贵。
    他愿意陪叶开演戏,满足他捉弄促狭报复的心思,却也隐藏着自己卑微的真实心意。
    “告诉我,”陈又涵固执而深沉地盯着他,“现在的我,可以和你谈认真吗?”
    剧烈的悲伤如河流激昂过山隘后,终究陷入了疲乏的平缓中,叶开没什么表情地勾了勾唇:“我警告过你的。”
    “是我自愿。从此以后,七天也好,七百天也好,七年也好,我这颗心随便你丢弃作弄。”陈又涵一字一句,“我认真,你随意。”
    烟从嘴边取下。叶开漂亮的眉眼微怔,第一天而已,陈又涵直接交了满分答案,他快玩不下去了。
    第82章
    从村庄徒步到神瀑布之下大概十一二公里, 那里是本地藏民沐浴祈福的秘境。两人从桑吉家里出发,沿着溪流缓行十几分钟才到了村尾。白塔沐浴着晨曦, 印着经文的幡布在风中发出猎猎的翻飞声。沙棘林疏密有致,沿着草地蜿蜒。几头挂着铃铛的牦牛在吃草。
    从沙棘林跨过长满青苔的小桥,便进入了山界。一路浓荫蔽日,湿润的植被在幽暗的光线中舒展叶面。
    叶开看什么都很新鲜。
    高大乔木上倒悬着淡青色的须络。
    “这是什么?”
    陈又涵瞥了眼,“松萝,当地人叫树胡子。”
    叶开“哇”一声,“好厉害。”
    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在说松萝厉害还是他厉害, 陈又涵还是觉得他可爱。
    绿色的藤蔓植物丛中出现了一片黄色叶片, 他大惊小怪:“又涵哥哥, 快看!”
    心形的。
    “连叶子都是爱你的形状。”他的语调轻快玩味, 听着让人想揍, 但更多还是甜。陈又涵打不得骂不得, 只好把人拉进怀里,狠狠揉了一通他松软的黑发。
    一棵通红的红枫间杂在绿色的乔木和金黄的灌木中,他掏出手机拍了又拍。
    松果和针叶落了一地, 叶开捡起两颗, 用手指轻柔地抹去表面的灰尘泥土:“又涵哥哥,你的午餐。”
    陈又涵完全没辙,好气又好笑地拆穿他:“用得着吗,这么勾引我?”
    叶开脸上的笑一收,冷酷绝情地把两颗松果随手抛下:“你中饭没了。”
    陈又涵两手插兜慢悠悠跟在他身后:“宝宝,你这么可爱,我会忍不住更认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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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脚下泥土被渗出的溪水弄得泥泞,树根盘根错杂地裸露在地表, 山路越往上越难,叶开走得气喘吁吁,已经落后陈又涵两步。陈又涵停下等他,等人追上来,他伸出手微抬眼神,戏谑而慵懒地说:“给个机会。”
    叶开握住他的手,两人掌心相贴,都有点潮。
    既然有傻瓜愿意借力给他,他被惯得越来越懒,登一步只用七分力气,剩下三分都拿来看花看鸟看热闹,看裹着红袍背着背篓的喇嘛伏在山涧喝水。
    “你知不知道,”陈又涵声音里有漫不经心的笑意,“你真的是越长大越娇气。”
    以前哪里会这个样子?乖得让人想疼都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是被lucas惯的?”
    娇气?陌生的形容词让叶开愣了下,继而在一秒内反思了自己这两天的所做所为。反驳的第一反应被硬生生压下。他理不直气不壮,心想,我只是在有恃无恐地故意欺负你。
    陈又涵笑了笑:“下次再见到他,我该好好谢谢他。”
    “谢什么?”
    “谢谢他这两年对我的男朋友这么好,谢谢他爱你宠你惯你,把你的可爱都保护了下来。”
    “谁是你男朋友了!”
    陈又涵回头瞥他一眼,似笑非笑:“在撬了,别催。”
    穿过密林,便是一个宽阔的山坳,四周雪山环抱,在阳光的反射下刺眼得让人无法直视。巨大的雷击木焦黑地倒在路边,上面已经长出了厚实湿润的青苔。瀑布近在眼前,整个崖底都是五彩经幡,经年累月,一层褪了色,便有新的一层覆上。
    卡瓦格博的坚冰和莹雪被金光曝晒融化,顺着神山坚硬的臂膀蜿蜒而下。漫长的旅途孤独而圣洁,起风时,冰凉纤细的水汽会沿着扇形山崖缥缈,形成如烟的水幕,被太阳一晒,便出现了彩虹。
    一个老爷爷在瀑布下光着上身沐浴。
    水温接近零度,他肌肤松弛的双臂却未见颤抖。
    几个中年藏族妇女远远地跪着,手中握着串珠,用藏语低声齐声吟唱。祈福的歌声邈远地回荡在山谷间。
    心中被震撼,叶开只能肃敬地看着这一切,一句话都说不出。一靠近瀑布底,水声震耳,寒气逼人,刚出了一身热汗的他冻得猛打了一个寒颤。陈又涵牵着他的手,沿着弧形的悬崖底慢慢地走。黑褐色的岩石被打得湿润,湿滑的岩壁上也贴了祈福的经文。
    叶开抬起头,光线倏然变换,彩虹惊鸿一瞥,在他出声前便消失。
    陈又涵感觉到手被他用力握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有一帘水汽顺着风被吹散到阳光下。他收回目光,在崖底的阴影和被雪山反射的阳光中,看到叶开半明半暗,仰起的漂亮而干净的脸。挺翘的鼻尖被阳光晒得几近透明,黑色睫毛下,瞳色极深的眼眸比神瀑下被雪山水浸润了亿万年之久的山石更为纯粹。
    “彩虹,又涵哥哥,很淡的彩虹。”
    他没有听到陈又涵的回应。
    过了两秒,他回神,迟滞地回头,被陈又涵正正好好地吻住。只是一瞬间的微怔,心里便被一股柔软又怅然的感觉填满。他攀着陈又涵的肩膀,很轻地回应。
    这个吻不带任何情欲,唇瓣厮磨又分开,分开又轻吮,陈又涵与他额头相抵,忍不住抬手用指腹轻触他柔软光洁的脸颊。“小开,”他沉声,垂眸凝视他,“在这里撒谎的人余生都不会好过。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在这里告诉你。”
    讲话和呼吸的气息轻拂在叶开的鼻息间,是荷尔蒙和香水的融合,是叶开上瘾到骨子里的味道。他没有说话,反而忍不住又再次主动亲吻他,咬他的下唇。
    唇瓣总是将分未分的样子,神看了大概也会觉得腻歪。
    叶开垂眸,目光停留在他被亲得柔软的嘴唇上,轻声说:“不问。”
    陈又涵意外,喉结滚了滚,气息紧张得凝滞,以为他不愿意听。
    “我不会在这里逼你的。”叶开顿了顿,“我一个字都不问,你也一个字都不必回答,又涵哥哥,你会好好的,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陈又涵的眼神明显一震,继而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他,气息哽咽:“……我怎么会伤害你?”他艰涩而痛苦地说,“我当时怎么会舍得伤害你,我怎么会让你离开……”
    鹰唳惊空遏云,吟唱的声音逐渐混杂为寂寥天际间的一种回响。
    t恤被抱得紧皱,印出陈又涵手掌的形状。他的指尖蜷缩,手臂越来越用力,渐渐渐渐把叶开勒得难以呼吸。抱得几乎融入骨血。叶开用力抚着他的背,脸颊紧紧贴着他灼热的颈窝,一股剧烈的情绪澎湃得如同山洪难以遏制,他红着眼,在他肩上张口用力咬了下去。
    隔着衣服也咬出了牙印,咬出了血丝。叶开像一头凶兽,紧紧咬住了独属于他的那头猎物——拼着同归于尽的觉悟。
    陈又涵闷哼一声,痛得蹙眉,痛得屏着呼吸抽气,痛得眼眶泛红,却不舍得推开他,反而更深地按住他的后颈。
    “宝宝,宝宝,宝宝……”他一声一声低声唤他,忍着痛亲吻叶开的耳廓,亲吻他的耳后,亲吻他的软发。
    再抬眼时眼眸湿得彻底,却很凶狠,凶狠而绝望,绝望得无从释放。
    两人很近地对视,目光纠缠,眼神从清醒的痛缠绵成荒唐的爱。叶开觉得脚心凭空软了下去,陈又涵急促的呼吸变成另一种不稳,他牵住叶开的手,不管不顾地向前走。
    山路陡峭,碎石随着脚步滚落,青天白日的,走到一半就互相拉扯着钻进密林。什么乔木的的树干被撞得摇晃,扑簌簌洒下一地落叶。叶开拉着陈又涵亲吻自己,滚烫的掌心在他宽阔的脊背上胡乱而用力地游走。陈又涵紧贴着他,无望而凶狠地顶着他,顶得栖落枝头的麻雀啼啾一声,扑棱棱害臊得飞走。
    到了桑吉家,大人都不在,只有平措伏在院子里的小石凳上写作业,一头受了伤的花牦牛卧在栅栏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哞叫。不知是谁给它扎了几束辫子,上面扎着两朵小花,缀了许多漂亮的粉白色珠子。叶开的眼神在它身上匆匆瞥过,它目光沉静,叫唤的声音痛而温柔。
    二楼门被很重地甩上,吓得平措一抖,钝钝的铅笔头在田字簿上划破。
    t恤互相拉扯着反手脱掉,陈又涵肩膀的牙印肿了,叶开后悔,轻柔地吻,湿润地用舌尖辗转。
    “帮我。”
    陈又涵握住他的手腕,又扣住他的手掌。
    向下。
    叶开被烫得目光涣散,在他霸道的、不容置疑的命令中喘息。
    阳台门没关,暖风晃动白纱,树影也在墙上摇晃。不知道是谁先,好像只是贴在一起的瞬间就丢失了魂魄,动作急躁失了分寸,谁都不松手,重重的喘息声在几分钟紧绷到顶点,又双双松弛了下去。
    屋内外皆静,过了会儿,响起平措五音不全的唱歌声。
    叶开伏在陈又涵肩头,在逐渐平复的喘息中笑了起来。
    怎么办,还很精神。
    汽车引擎声从远到近,似乎驶进了桑吉的小院。平措在楼下欢呼一声,放下铅笔跑了出去。
    喇叭响了两声。
    陈又涵贴着他的耳朵说:“宝宝,忘了lucas,和我私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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