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才回头看向顾烈:即使是这样,你还是想要我站在朝堂上吗?
    第87章 能好怎(二)
    在狄其野的设想中, 今夜最好的结果, 就是不欢而散, 最糟的结果,或许以后他再也不用说话了。
    然而出乎狄其野的预料,听了他这一席大逆不道之言, 顾烈居然只是微微颔首,问他:你想说的,就只是这些?
    只是这些?!
    狄其野惊异地看着顾烈:你是根本没听我说话, 还是我没有说明白?
    他故意强调:先不说我是功臣之身, 不除我,必会影响你对朝堂的控制。有我这样一个总是和你唱反调的臣子站在朝堂上, 在他人眼里,就是你顾烈无法独揽王权的明证。你总有一日会将我视为眼中钉。
    狄其野停顿后, 似乎非要挑衅顾烈怒火,更加危言耸听地说:万一我失口说出的言论影响到他人, 甚至传之于后世,到大楚后世帝王无力掌控朝局之时,也许还会成为你大楚灭亡之机!
    顾烈却依然没有生气。
    正相反, 顾烈竟然低声笑了起来, 反问狄其野:你既然说你反对王权,怎么还替大楚后世帝王操心起来了?
    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狄其野用一种刻意的无所谓态度回应,大楚后世兴亡,我并不在意。你也不在意吗?
    顾烈看着这个习惯性把他人推开的人, 平静地答:若是后世帝王守不住大楚江山,当了亡国之君,与寡人有何相干?寡人还能从坟里爬出来帮他们理政?
    狄其野脸上的表情像是活见了鬼。
    顾烈被他逗笑了,调侃道:软硬不吃,倔得像头驴,却愿意为寡人退让妥协,这么委委屈屈的话,寡人听了怎么会生气?
    狄其野咬牙道: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
    我更不是,顾烈即刻沉声回道。
    狄其野百思不得其解:你为什么?
    饿。
    顾烈对狄其野轻声道:上来。
    狄其野挑眉:那可是龙椅。
    顾烈学他挑眉:你对这张椅子,你对寡人,何曾有过半丝敬畏?这时候装什么乖?
    又是委委屈屈,又是装乖,狄其野皱眉:你别把我当
    顾烈打断他:我除了当你是你,什么都没当。上来。
    狄其野站起身来,带着气似的,几步走到顾烈眼前:怎么?
    趁其不备,顾烈一拽一扣,就将狄其野锁进怀里。
    狄其野毫无准备地侧坐在了顾烈的大腿上,他倒没有什么惊慌失措的表现,只是单手撑着顾烈的胸膛,尽量拉远两人上身距离,但他的腰被顾烈扣住,能扯开的距离实在有限。
    狄其野玩笑嘲讽:堂堂一个大楚帝王,怎么还耍流_氓呢?
    温暖的,躯体,唤起了久违到陌生的饥饿感。
    寻常食物对于顾烈来说,依旧是无所谓好不好吃的,自从被狄其野勾起饿意,这些天来,顾烈已经确认了这一点。他依然对食物没有维持生存之外的兴趣。
    这种饥饿感,无法被食物满足。
    但光是这样抱着狄其野,就好像缓和了一些。
    狄其野能吃吗?
    顾烈高挺的鼻梁在狄其野右臂衣料上轻轻扫过,隔着上好的丝绸衣料,似乎能够感受到怀中人如同性格一样绝不温吞的热度。
    像是大火烹制的佳肴,光是感受到厨火的热烈,就下意识令人觉得好吃。
    狄其野从没有经历过这般暧昧不明的时刻,就在他忍不住要再次出声的时候,顾烈却开口了。
    顾烈将他抱得更紧一些,像是扑住了猎物的饿虎。
    我为什么要对你生气,顾烈叹息一般说道,你如果不是为我能否坐稳王位着想,如果不是为你我能否和谐共处着想,怎么会跑来和我说这些?
    顾烈伸手捉住狄其野依然撑在他胸膛的手,诚恳地承认:我也无法保证,你和我的未来究竟会是如何。
    这倒不是说谎,从狄其野被牧廉点醒,明白心动开始,他们就走上了与前世截然不同的道路。
    前世,就是姜扬,顾烈也是训斥过甚至贬谪过的,但这不是说姜扬不再忠心了,而只是身处在那个位置,有些事不得不这么做,也就是狄其野担忧的面目全非。
    你害怕你我之间面目全非,狄其野刚想抗议害怕这个词,顾烈搂得更紧了一些,继续说下去,我何尝不怕?
    因爱故生忧。
    因爱故生怖。
    狄其野这下安静下来,不太相信地看着他。
    顾烈好笑道:怎么?你以为寡人是被登基冲昏了头,自以为无所不能的昏君吗?
    狄其野一本正经地说:大仇得报,登基称帝,若是大喜过望,那才是人之常情。你这么冷静自制,反而不正常。陛下,你很奇怪,你知不知道?
    说到这里,狄其野甚至笑起来:你真的是个真人吗?我不是在做梦吧?我明明记得我被炸碎了啊,怎么还会做梦。
    他随口失言,顾烈沉下脸来,捉着他的手用力到甚至令狄其野觉得痛,咬牙切齿地问:炸碎?
    狄其野心道不好,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种特别血_腥大块的,就是比灰尘还要微小,与其说炸碎,不如说分解,根本没有感觉。
    最后一句就是纯粹在说谎了。
    见顾烈还沉着脸,狄其野甚至笑了起来,安慰道:我存在于整个银河,也算是一种永生。
    被饿虎扑住的白鹤不仅不害怕,还拿翅膀扑腾饿虎的脑袋。
    顾烈暂时忍下这口气,继续说:你有原则,难道寡人就没有?你之言论若是不合国情,那寡人不采纳就是,怎么寡人就一定会与你反目成仇?
    寡人虽不明晰你所说的时代思想,但至少寡人明白一点,那就是任何学术学理,都不是无根之水、无源之木。
    哪怕是邪_教异说,也是抓住了愚民之欲,才能够大行其道。若是你的无心言论足以影响后世,那只说明那时世情恰好需要这种言论,适逢其会罢了。既如此,又与你何干?
    狄其野听愣了。
    随后,顾烈又软和了语气,无奈地说:这些都不足为虑。但你可知,寡人最怕的是什么?
    狄其野怕了顾烈这种无可奈何的眼神,好像自己让顾烈受了很多苦似的,几乎让他想要逃开,可他明明什么都没做。
    什么?狄其野强撑出一种生气似的语气说。
    我最怕你不说话。就算你觉得不合时宜,也可以私下对我说,就算你我起了争执,你也不能什么都不说。
    无论你我处在怎样的境地,只要你愿意开口,我就愿意听。就算你不愿意开口,我也会问。
    你要记得对我说话,好不好?
    顾烈说到最后,那语气温柔得像是在哄孩子。
    狄其野又是皱眉,又是想笑,他不明白为何顾烈说话像是一个忧心忡忡的父亲,但顾烈话语中的诚意,是狄其野再别扭都无法不承认的,而且这种真诚还似乎带了一丝后怕,就好像狄其野真的做出过吓到顾烈的大事。
    你,狄其野低头看着死死抱着自己的人,忍不住有些得意,勾唇笑道,陛下,你是不是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
    不然,怎么什么都没发生,就担忧到这个地步了?
    问出这话的人,好像之前自己不曾担忧过。
    被饿虎扑住的白鹤不仅拿翅膀扑棱饿虎的脑袋,它还得意地清啼。
    顾烈的伸舌舔过上齿,随后也笑起来:喜欢?
    狄其野有些不高兴:怎么?你还想否认?
    顾烈埋首于狄其野的衣袍间,呼吸间萦绕着皂角若有似无的清香,这个人过分好洁,半途退出饮宴,肯定回殿里沐浴洗去酒气了。
    好饿。
    哪里是喜欢,顾烈将狄其野微微放开,后退一些,对上狄其野的眼睛,分明是生死相许,刻骨相思。
    这话顾烈说得郑重其事。
    狄其野望着顾烈眼中近乎执拗的深情,想起那日梦中白骨,心跳错落一霎,竟不知该如何答言。
    更甚,他竟然心脏一紧,眼眶发热。
    狄其野眨了眨眼,强行将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古怪泪意忍去,开玩笑般伸手戳了戳顾烈的脸:陛下,你真的真的是真的吗?
    顾烈捉住他的手,慢慢地问:你想知道?
    嗯?
    狄其野不解其意。
    顾烈向后一靠,带着狄其野靠在自己的胸前。
    然后放开他的手,转而抚上他的后颈,带着狄其野向自己的方向低下头。
    顾烈眼前是狄其野漂亮的后颈。
    肌肤温热细腻,鼻尖贴上去,比上等丝绸还滑,隐约闻到皂角的清香。
    饿虎张开嘴,咬上白鹤后颈,死死收紧了牙关。
    啊、
    狄其野毫无防备,但来不及抵抗,就被顾烈抱得更紧,根本连动都没法动。
    皂角清香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约约的夜息香。
    不只是顾烈尝到了夜息香的味道,狄其野闻到一种清新提神的香味,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是他前世血液中的薄荷味道。
    这单独存在于他们二人之间的异香,仿佛构造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只有他们二人存在。
    第88章 能好怎(三)
    牙关紧咬, 碾薄了齿间的表肌, 留下不浅的印记, 被牙齿碾得最薄得地方,泛出了红色的微小血点,像是被咬破了似的, 带着淡淡的血香。
    好吃。
    顾烈看着自己落下的齿_痕,意犹未尽,但舍不得就这么将珍馐囫囵吞枣, 带有安抚意味地在罪证上舔了舔。
    忍着痛的狄其野都要给顾烈气笑了, 他抓住顾烈的龙袍,发力将顾烈按在龙椅椅背上, 语气危险地问:
    你要吃了我吗?
    哪有二话不说张口咬人的?
    饿了,顾烈不动声色地重新环抱住了狄其野的腰, 实话实说。
    狄其野挑眉:饿?
    他放开龙袍,用他漂亮的手指, 碰上顾烈的唇,移到顾烈的胃,从上到下点了三个地方:你是这里饿?这里饿?还是这里饿?
    顾烈神色一凛, 赶紧把他的手又给捉住了:别闹。
    狄其野不干了。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这刚开始谈恋爱呢, 就跟他玩专_制独_裁?
    谁先咬人的?狄其野把自己的手抽回来,不许独_裁者握着,属阿财吗你?
    而且咬的偏偏还不是别的地方。
    这人无师自通未免也太厉害了一点?
    虽然对他这个返祖人类是不会有什么别的作用。
    顾烈当真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指出:属狗的是你。
    狄其野一翻白眼:您可真会抓重点。
    顾烈调匀呼吸,平复心境, 才将狄其野抱得更近些,问他:你前世究竟是怎么,没的?
    先前,顾烈就猜出狄其野是以自我牺牲换得阴谋大白于天下,可他没想到会牵扯到炸碎这样的词,尽管狄其野解释得轻松,可这人说话能信么?这是个嫌自己死得太慢就拿匕首往自己心口戳的人。
    狄其野哪里肯说得详细,转移话题道:别说这些没用的。也别以为咬我一口我就把想说的忘了。顾烈,我是认真的,这不是小问题。
    我知道你是认真的,顾烈叹息道。
    顾烈肯定得太快了,让狄其野不放心,又强调说:我不是在危言耸听。也许我在这个时代说这些显得虚伪,又或是矫揉造作,可我们要走下去,你必须正视这个问题。
    你没有。顾烈沉声反驳。
    顾烈抓握着狄其野的那只手动了动,用拇指指腹轻轻摩挲他漂亮的骨节,停顿稍许,低声笑道:你这人,别扭,孤傲,你有许多毛病,但绝对不矫情,更是绝对不虚伪。你只是,不能够心安理得地去当一个定国侯。
    前世狄其野死活不肯上朝,上朝了也没个好脸色,但帝王是天下贼首这种话也只说过一次,那一次,回头想来,也不能说是狄其野非要惹是生非。
    恰恰相反,在不涉及狄其野底线原则的时候,狄其野也还是愿意不经意地提两句关键,装成没事人似的帮一手。
    狄其野就算前世不怎么关心他人,可他的原则,也从来只是对他自己的要求。
    顾烈方才听了狄其野一席话,虽然不能完全明了,但结合前世狄其野只言片语,终于琢磨清楚了狄其野的心思。
    他能够舍生忘死为顾烈打天下,是因为楚军出师有名,是向暴燕复仇的正义之师,而且乱世时局,只有天下一统,百姓才有好日子过。所以狄其野打仗打得毫无包袱。
    而论功行赏后,从大将军到定国侯的身份转变,在狄其野心里,就等于是从乱世拯救者成了榨取民脂民膏之人。
    所以他不能心安理得地当这个定国侯。
    顾烈心绪复杂,望着狄其野的眼睛,继续说:可事已至此,你我都不可能抽身而退了。与其退避三舍,不如与我一起,尽力将大楚建成百姓安居乐业的盛世,那样,你或许会心安一点?
    顾烈这么一针见血,着实令狄其野意外。
    沉思片刻,狄其野也认真地回应:你这样清楚我的想法,就必然明白,这并不是尽力就能了结的差异,对吧?
    顾烈只是看着狄其野,并不接这句话。
    于是狄其野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伸手戳了戳顾烈面无表情的脸:好吧,好吧,给我灌了这么多迷魂汤,我怎么好意思不装个疯卖个傻。
    那就自投罗网,走一步看一步吧。
    顾烈又把他的手抓住,这回拉到唇边亲了一下,认真道:别怕。
    我可不是怕,狄其野瞬间不服气起来,这叫运筹帷幄、料敌机先。
    顾烈提醒他:你不是害怕你与我之间面目全非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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