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宁殷没有穿衣,寻了把椅子交叠双腿坐下,看着镜中赤身的自己。
    最开始时,他刚从汤池中出来,刺青的颜色是极其鲜艳的红。
    但晾了一会儿,“灵犀”二字也随着体温的下降而渐渐淡了颜色,最终与肤色合二为一。
    宁殷满意地将银针搁回托盘中,起身抓了件袍子披上。
    明日相见,但愿虞渊已经想通了,否则……
    宁殷唇线微动,抬手摸了摸心口。
    第82章 撑腰
    这几日,朝中一片混乱。
    先是禁军在查抄废太子的外宅时,解救出一名半疯状态的老宫女。
    这老妪是当年伺候皇后“生产”的那批宫人中唯一的幸存者,禁军根据她的口供,在冷宫墙外的枯井中挖出了三具尸骸,这足以证明老宫女那番“去母留子”的话并非空穴来风。
    紧接着,太医院新上任的医正前去坤宁宫请脉,竟无意间验出冯皇后多年前便丧失了生育能力,从骨架上看根本不像是生育过太子的人!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若冯皇后混淆皇室血脉,真瞒着皇帝借腹生子,将身边卑贱宫婢生的孩子冒充嫡长子,那便是犯了欺君死罪!
    废后在即,坤宁宫却仍是一片佛檀萦绕的祥静。
    皇后手搭凭几靠在坐床上,闭目捻动佛珠,似是对悠闲踱进殿中的宁殷视而不见。
    “当年虞家自沙场崛起,而冯家式微,你地位岌岌可危,急需生下嫡长子以稳住地位。可惜,你不幸小产,自此丧失生育能力。”
    宁殷负手而立,仰望着殿中那座悲悯的金身佛像,嗓音透着冷冽的优雅,“皇帝对抢夺而来的女人兴致正盛,你害怕不能生育之事暴露,会失宠跌落皇后之位,便索性杀了问诊的太医,再以药物迷惑皇帝,让身边陪嫁的宫女代替你服侍皇帝,怀上孩子。”
    “你佯装中毒垂死,就为了诈本宫?”
    冯皇后面不改色,“让本宫见皇上。”
    “你计划周密,瞒住了所有人,甚至在服侍你的宫人即将年满出宫前,将他们一个个处死灭口。”
    宁殷拍了拍佛像坐莲,又碾过香炉,悠闲得仿佛只是随意散步参观一般,“可你没想到,还是有一条漏网之鱼跑了。更没想到掩埋尸体和证据时,竟会被冷宫中的那个疯女人撞见。”
    “本宫要面见皇上。”
    “那疯女人虽被囚禁在冷宫,但因狗皇帝时常会去留宿的缘故,防守极为严密。你开始寝食难安,思忖该如何才能顺理成章地将那女人除去。”
    “这一切,都是你的臆测。”
    冯皇后道,“何况废太子行大逆不道之事,已然伏法,他的过往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宁殷将手从香炉上收回,放于鼻端嗅了嗅:“所以宫变事败之时,你才让崔暗杀了宁檀。”
    冯皇后捻动佛珠的手一顿,自然知道宁殷说这些,是为了套话。
    如今废太子已死,只要当初生产的那个宫婢永远不被人找到,证据不足,便没人能给她定罪。
    而那个宫婢所藏的位置,永远都不会有人找到。
    冯皇后深吸一口气:“你说这些,可有实证?光凭太医院的三言两语和几具不明来历的枯骨,可不足以构陷本宫。”
    宁殷站在佛像面前,许久没有答话。
    冯皇后的嘴角几不可察地一扯。
    果然……贱人所生的野种,手段也不过尔尔。
    “这尊佛像很好。”
    宁殷负手看了这尊慈眉善目的佛像许久,忽而道。
    “哪里好?”冯皇后问。
    “大小好。”
    宁殷睨目,轻飘飘道,“刚好够藏起一具枯骨。”
    冯皇后忽的睁眼。
    尖利的指甲掐断了手串,佛珠蹦落一地。
    几乎同时,旁边立侍的一名宫婢摸出袖中隐藏的匕首,直直朝宁殷的颈侧刺来。
    匕首还未触及到宁殷的一丝头发,便被打飞出去,叮地一声钉入佛像之中。
    继而宫婢双目暴睁,脖子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扭曲着,扑倒在地。
    行刺宫婢的尸首很快被人拖了下去,宁殷缓步向前,抬手握住钉入佛像中的那把匕首,用力向下一划。
    金皮翻卷,石灰渗出,扭曲的裂口中,一截干枯的手指连同宫女的衣角显露出来。
    佛像挂着悲悯的微笑,与裂缝中隐约可见的蜷缩尸身形成极强的对照,森然无比。
    见宫婢青罗的尸身被发现,冯皇后已是彻底变了脸色。
    众人皆以为皇后为天下祈福,才和德阳长公主一同礼佛。没人知道,她慈眉善目的伪装,只是为了遮掩自己犯下的罪孽。
    “现在,本王该如何处置皇后呢?”
    宁殷旋身坐下,食指轻轻点着座椅扶手。
    “你没有资格私审本宫。”
    皇后掐着掌心,强作镇定道。
    “有了。”
    宁殷轻叩的手指停下,以最无害轻柔的语气,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皇后这样诚心礼佛之人,理应坐缸证道。”
    冯皇后倏地瞪大双眼。
    所谓坐缸,是要将僧人装入瓮中,埋入地底,若三年尸身不腐,则可成肉身佛。
    这对于虔诚的高僧来说,是证道成佛的法子,但对于普通人而言无异于活埋。
    这小畜生,要活埋她!
    见到禁军抬入殿中的那口大瓮,冯皇后的镇定分崩离析。
    她面容扭曲着,几乎厉声道:“本宫要见皇上!除了皇帝,没人能处置本宫!”
    然而已经晚了,太晚了。
    殿门在身后合拢,宁殷面容冷淡,瞧不出多少快意。
    折戟跟在身后,沉默半晌,终是没忍住问:“皇后已无生路,殿下何不将她送入刑狱之中?”
    按照宁殷狠辣记仇的性子,皇后这样的仇人,应该留下来慢慢折磨才对。
    宁殷脸上看不出喜怒,以帕子拭净手指道:“本王急着娶亲,自然要快些解决碍事之人。”
    不知是否错觉,折戟总觉得主子提及“娶亲”二字时,黑冷的眸中化开了极浅的笑意。
    马车就停在宫门外。
    侍从知道主子办完事出宫,定然是要往虞府去的,便禀告道:“殿下,虞二姑娘去唐公府了。”
    宁殷上了马车,将袖袍搁在兽炉上熏染片刻,略一抬眼。
    侍从立刻会意,吩咐车夫:“去唐公府。”
    ……
    唐老太君终究没有熬过这个冬日,驾鹤仙去了。
    唐不离一夜之间沦为孤女,家大业大,惹人觊觎。虞灵犀听闻消息后顾不上收拾,换了素净的衣物便匆匆登门祭奠。
    唐公府白绸刺目,停灵的大厅里挤满了人,连几代以外不知姓名的旁系都赶来了,一个个假仁假义,虎视眈眈地惦记着唐府庞大殷实的家产。
    还有打着祭奠旗号登门,实则来看热闹的名门望族,乱糟糟挤成一片。
    虞灵犀下了马车,便见唐公府大门前站着一名身穿半旧儒服的年轻书生。
    虞灵犀见这人面熟,不禁多留意了一眼。
    而后想起来,这张俊俏安静的脸,不就是唐不离曾资助过的书生周蕴卿——未来的大理寺少卿吗?
    “周公子可是来祭奠老太君的?”虞灵犀问。
    若他是为唐不离而来,虞灵犀愿意为他引见。
    听到她的声音,周蕴卿像是惊扰似的,略一作揖便转身离去。
    有些内敛木讷,光看外表,谁也想不到他将来会是宁殷麾下最得力的“冷面判官”。
    虞灵犀没有多想,顺嘴问了句身后的青霄:“让你以阿离的名义资助此人的事,可有做到?”
    青霄点头道:“此人清高端正,不愿收取银钱,属下便定时买些上等的纸墨书籍送去,用的是清平乡君的名号。”
    “很好。”虞灵犀稍稍宽心了些。
    正厅,一对陌生的中年夫妻正在招呼祭奠的贵客,游刃有余,俨然一副唐府当家的气派。
    而真正的主子唐不离,则额间扎着白麻布条,穿着孝服安静地跪在棺椁前,
    虞灵犀一见她挺拔消瘦的背影,便酸涩了鼻根。
    历经上辈子,没人比她更了解亲人离世、孑然一身的悲痛。
    “阿离。”
    虞灵犀先朝老太君的棺椁拜了三拜,方蹲身与唐不离平视,轻声道,“节哀。”
    唐不离嘴唇一抿,哭干的眼泪又有决堤之势。
    她悄悄抹了把眼睛,哽塞道:“谢谢你,岁岁。”
    “怎么回事?”
    虞灵犀朝着外头迎宾送客的中年夫妻微抬下颌,眼底尽是担忧。
    “我姑父姑母,来分家产的。”
    唐不离往炭盆中丢了把纸钱,木然道,“带了一个我连面都见过的表哥过来,说做主给我们定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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