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城沉声说着,目色越来越冰冷,“按照赈灾粮款发放的惯例,经过一层官员,就要抽走一半的油水。
    但钱总是需要人来发,杀了这一批,后来者仍然会抽水。
    贪腐并不一定会影响国本,处理不好才会。
    所以只要他们能做点事,让下面少死些人,官家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听到这里,冰凝终于忍不住的冷笑出声,“下面那些人?呵,你们这些官老爷的叫法真是有趣,就仿佛再说下面那些蚍蜉、那些虫蚁一般。
    可下面的那些,明明都是鲜活的人,都是百姓呐!
    一句轻飘飘的‘少死些人’,不知要造成多少人间惨剧。”
    青山无定赶紧拽了拽冰凝的袖子,“冰姐姐,官家的事,不是咱们能随便议论的……”
    他还没说完,就被月照城一把按住了头。
    “小青,你冰姐姐说的是对的,她说的才是人话。”月照城虽然在笑,目光里却闪动着莫名的哀伤。
    青山无定一时无措起来。
    像是看出了青山无定的疑惑,月照城揉他的头的力度更加大了几分,“任务之中,皇城司唯一要想的是对官家忠诚,任务之外,唯一不能忘的就是,记得自己也只是个人而已。”
    青山无定深深的拧起眉,努力想要听懂月照城的话,可是越想越迷糊。
    看到青山无定的小圆脸再次皱成一个带褶的小包子,月照城笑着又拍了他两下头。
    冰凝也笑了笑,只是笑容不及眼底。
    月照城的那句话,在她心里投下一圈浅淡的涟漪。
    但也仅仅是一圈浅淡的涟漪而已。
    漂亮话谁都会说,关键还是要看他如何做。
    只从认识后的这一段经历来看,并不能说明他有多正直,多优秀。
    比起正直优秀这些褒义词来说,还是“忍耐力强的阴险笑面虎”更适合他一些。
    对于冰凝心里的腹诽,月照城没有半点察觉,他继续说道:“与以往不同,那次水灾实在太厉害了,流民千里,饿殍遍野。
    官家怕下面官员依旧不知收敛,造成更大的悲剧与祸患,特派了皇城司司探各种监察打探。
    老皇城使佟大人甚至这其中的水深,明白若然真不叫下面官员克扣些油水下去,赈灾一事同样会进展的很慢。
    特别给他们留了两成抽水的余地。
    没想到这帮畜生仍是贪得无厌,甚至想出了一个阴损至极的方法。
    在押运的途中先是伪装成被山贼抢掠,即将要丢失全部官银,随后寻求高人制造出了巨猿祥瑞现世,踩死大部分山贼的假象。
    最后屠杀了附近一个庄子上下八百多口良善百姓。
    男子只要满了十四岁,不论老少,头颅全部都要被砍下,被其带回京城当做所缴山贼。
    其余五百老弱妇孺尽皆斩杀,填进山涧坑中。
    我们当时虽然没办法堪破巨猿的把戏,却找到了被屠庄户所在的埋尸山涧坑。
    至此,巨猿祥瑞案的真相总算基本查清。
    只是查案的人,永远是追在案子的后面行进。
    对手布局也远比我们想象的严密,等我们回朝后才知,那群硕鼠们早就联合了当朝几位重臣、权臣,急急向官家作了汇报。
    不仅报喜邀功剿灭了盗匪,更带来了上天的祥瑞。
    虽然折损了一般赈灾款,但官家依旧大悦,不仅没有追究他们的罪责,更因天降祥瑞一事而昭告天下。”
    青山无定气得鼻子都要歪了,狠狠一跺脚,“官家这事处理得太混账了吧?!那些乱臣贼子更是祸国殃民,罪大恶极!小青一定要把他们都揪出来,一个两个都带回皇城司受审!”
    月照城按住青山无定火山爆发一般的小脑瓜上,声音变得无比冰冷:“无定,记着,你是皇城司的人,而皇城司是官家的眼睛,口舌。
    监察百官,是替官家监察。官家不叫你查的,决不能非议。”
    “可是——”青山无定依旧咽不下这个气。
    月照城目光凛冽冰寒,刀子一般射向青山无定,“忘了选拔进皇城司时,你发下的誓言了么?”
    现在的青山无定感觉比之前更想哭了,但是男子汉的信念支撑着他无论如何也要忍住。
    他用袖子狠狠抹了下鼻子,“青山无定领命!”
    看到青山无定故作坚强的样子,月照城的目光却软了些许,按住他头的手也放松了些力道,轻轻拍了拍,
    “这世间有很多人,有着不同的位置。
    各司其职,才能维持这个世道的正常运转。
    而皇城司的职责,便是官家的命令。
    虽然有时照顾不到那么许多,但官家是照宋的根本,如果他的眼睛看得不够远,那这般惨剧只会更多。
    无定,皇城司里没有小孩、青年、老人,只有强者与弱者。
    心志不坚,也是弱者的一种。
    而小青你,是个没权利做弱者的人,明白吗?”
    青山无定重重点头,“无定知道了,无定不会再犯了。”
    这番话说得冰凝的心里也是一动。
    明明是诡辩,从月照城口里说出,却带了一种莫名的真诚。
    像是察觉到冰凝情绪细微的变化,月照城转头望向她,微微一笑,“叫冰泉主见笑了,小青刚入皇城司不久,日后少不了烦扰你多提点。”
    “月大人客气。”冰凝略略颔首,将话题拉回案子,“从结果反推原因,第一,巨莲先生肯定不是抢劫的山匪。
    因为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劫赈灾款山匪,交给朝廷邀功的人头,无一例外,全部都是良善百姓。
    第二,巨莲先生也不会是当时摆弄巨莲机关的人。
    我已经查实,灰猿祥瑞发生时,他依旧像往常一样,在洪州接待着络绎不绝的访客,给新生儿测八字,为建修房屋者算风水挑时辰,给儿女结婚的家里合命卜吉凶选良时。
    他的生意一直很好,找他看风水卜吉凶的大娘大婶们络绎不绝,没有任何迹象参与进了那样机密的行动之中。
    第三,根据他看到金猿的表现,也能看出对于灰色巨猿的把戏,他虽然知道是人为假冒的,但并不清楚细节。
    如果换了实际操纵灰猿的灰焰火来,任凭我的金猿做得再精致,也能一眼看出破绽来。
    根据这三点,我便推算出来了他的真实身份。
    他为什么会痛恨从来没见过的月大人?
    是有什么家人或是恩人毁于月大人之手吗?
    他的家人或是恩人在哪里?
    什么时候毁于月大人之手?
    他之前一直生活的很平静,但自巨猿祥瑞案后,就变了一个人似的。
    所以我猜想,他认定的家人、恩人毁于月大人之手的时间,就在巨猿祥瑞案发生之时。”
    青山无定满目不解,“可是冰泉主你不是说那时他还在洪州吗?”
    冰凝向他投去了一抹赞许的目光,“据我的眼线回报,巨莲先生在听说鄂州发生了灰猿现世的消息后,连几份大额的赏钱都顾不得要,就急急赶奔鄂州而去。
    可是灰猿已经消失,即便他再感兴趣,也不会这般急切。”
    青山无定双眼一亮,“除非他本身就是鄂州人氏!”
    冰凝微微一笑,“而且他的家乡非常有可能就在灰猿出现地周边。
    而当时的月大人也带着皇城司人马问询赶到,在调查灰猿案发生的真相。
    这两个时间正好重合在一起。”
    月照城目色深深,“我在鄂州之时,除了勘察灰猿出现的地方,还追着路面的线索去了被屠的庄户检查情况。并没有伤一人,更没有跟任何人打过交道。”
    冰凝表情冰冷,淡淡补充了一句,“大人肯定也去了埋尸的山涧坑。”
    “不错。”
    冰凝冷笑了一声,“问题就出在这里。
    我猜想,这急急赶回家乡的巨莲先生很可能在暗处撞见了这一幕,从此便认定月大人就是编织出这弥天大谎,制造了这破天冤案的罪恶之人。
    他当时离月大人一定很远,但是凭衣着也能看出是皇城司的人。”
    青山无定双目难以置信的睁大,“那巨莲先生难道就是被屠庄子里的幸存者?”
    冰凝点点头,“所以我用重金用了最快的速度去请人查了当时那个庄户上的土地名册。
    在其中发现了一个名为陈柏烨的落地秀才。
    据传那名秀才家境贫寒,供他读书已经是倾注了全家的最大的财力。
    因此屡考不中后,他便只能背井离乡,出去讨个活路。
    所以灰猿案时,他是最有可能不在家乡的。”
    青山无定一脸的恍然大悟,“原来竟是如此,”
    冰凝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如今看来,巨莲教竟也只是被岭南泉利用了而已。真正的岭南泉,这一次并没有露出真容。
    而陈柏烨一开始只是单纯想要复仇,但被岭南泉盯上了他巨莲先生的名头后,陷在其中,最后也失掉了自己的人性。
    即便他心里还残存着一点善念,但终究是歹人的帮凶,直接或间接的害死了更多同样无辜的人。
    纯洁的复仇者,终究也成了双手沾满鲜血杀人犯。”
    “最可悲的,他连仇人是谁都认错。
    所以做了这么多,死了那么多人,到头来尽是一场空,真不知道他是可怜还是可恨了。”青山无定不自觉的拉长了尾音,像是有无尽的感慨无法说完、说尽。
    不过毕竟是小孩子,转眼间他又抛下了这些烦恼,“总归呐,这人是不能走偏的,一走偏,无论走多远,都赢不了,也到达不了目的地。
    还有,原本咱们只是为了查清巨莲教与灰色巨猿的关系,从而找出到底是谁给了岭南泉制造这么厉害的新道具。
    可是转了这么一大圈,都没摸到岭南泉的边,真是狡猾。”
    冰凝无声的看了月照城一眼。
    事实上,岭南泉的边,他们还是摸到了,但也仅仅是摸到而已。
    只看月照城这么快就折返回来,那火门探花郎灰焰火定然是在他去审问之前就死透了。
    “还是摸到了点边儿的,”月照城微微一笑,“那个‘边儿’就是灰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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