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愣着,准备去。有人推了一下他。
    蒋玉菡恍然惊醒,想抬头看周边景象,却被头上繁复的珠钗坠的头疼。
    嘶他扶住满头珠翠,屏息听着前头的唱腔。
    只听前头咿呀念着:
    谁知小姐瞌睡,恰遇着夫人问当。絮了小姐一会,要与春香一场
    《牡丹亭》,寻梦一折。
    纵然琪官儿生疏此业十年有余,闲暇时却也会应邀,去戏班子那边溜达溜达,指点指点。
    这折子他上一世又练了不下万次,闭着眼儿都能把每一句念好走好,纵然一世都过去了,唱念做打一举一动,都刻在了骨子里。
    他忘不掉。
    而现在,他也不打算忘了。
    瞧自己手脚健在,并无隐痛,也无疤痕,再听外头稀疏的叫好声,他已经明白了,自己回到了什么时候。
    上一世的那一出寻梦呀,让忠顺王寻到了个娇俏的优伶,让琪官儿寻到了数年纸醉金迷的梦幻生活。
    蒋玉菡垂了眸子,听到那伶儿唱到:
    报道官厨饭熟,且去传递茶汤
    他一甩风袖,步步莲花,婀娜着走上台去。
    这具身体还是稚嫩的,嗓子开了,却还有些生涩。
    尾音一抖,全似少女情窦初开时的羞怯。
    几曲屏山展,残眉黛深浅。为甚衾儿里不住的柔肠转?
    小旦本就要半大不小的孩子唱,他用略青涩的嗓子,并不会减色,反而让男女不忌的忠顺王,眼前一亮!
    蒋玉菡丝毫不惧,台下坐着王侯将相又如何?
    他只唱他的!
    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唱念做打,咿呀腔调,风袖显皓腕纤细,满头珠翠衬脖颈柔弱。
    许久方罢。
    唱毕,戏班子的头头跑台下问忠顺王府的管家:唱下一出吗?
    戏班子按贵人定的折子挑着唱,但贵人毕竟随时都会改变想法。
    多问一句,不亏。
    更何况
    明眼能见着,忠顺王陪着一个中年男子,而那人已经面带不可掩盖的倦意。
    管家问忠顺王,忠顺王躬身问那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按按眉心,颔首道:歇了罢,让那小生小旦洗了妆,给我见见。
    忠顺王瞬即吩咐下去。
    给蒋玉菡洗妆的奴仆帮他洗着,语气羡艳:定是王爷看上了,要给你一场富贵呢。
    蒋玉菡但笑不语。
    上一世的他还小,没发现忠顺王对同行男人的态度,行礼应答时乖巧的像个鹌鹑,毫无亮点,以至于平淡的给人见见,过了几天就被抬到了忠顺王府里去。
    这一世或许有可以争取的地方。
    台柱子俱洗了妆,换了身衣服,给忠顺王见礼。
    忠顺王道:这位是黄老爷。
    众人忙又俯身道:黄老爷好。
    蒋玉菡心想,嘿,这不就是黄上嘛!
    第52章 北静王秦钟柳湘莲蒋玉菡(2)
    以戏班子的头头为中转,双方进行了一场非常客套的客套话来。
    蒋玉菡有意表现自己, 问到他的时候, 回答的又快又机灵。惹的黄老爷多看了好几眼。
    忠顺王却略皱了皱眉他不喜欢太过机灵的。
    王爷嘛,自然是喜欢乖巧听话懂事,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可爱, 稍微带点刺, 王爷细皮嫩肉的, 遭不住。
    不过那小生还不错。
    一番应答完, 戏班子头心下略松,心想,总算应付完了罢?!
    旁听许久的黄老爷终于开口,你们这戏,给水溶那厮听时,他是如何说的?
    水溶?
    北静王?
    戏班子头只做君臣佳话,笑道:他不爱听这种男女侬意的,只爱听三国, 和他笑的眼里只有两条缝, 肉蒲团改的话本子。
    忠顺王听着,嘿然一声, 道:他们一介贱民,哪里知道逆贼在外头做了什么?
    黄老爷却哼了一声,道:你们这戏班子,可真的什么都敢唱!
    戏班子头唬的一下子就跪地上了,蒋玉菡忙也跟着跪。
    北静王?逆贼?难道说
    心念急转间, 蒋玉菡已经开了口!
    方才贱民唱的《寻梦》,也是有人听出情来,有人听出淫来,端看他们是如何听的,他俯身道,便是《三国》,贱民也只能听出,诸葛丞相等忠臣的拳拳尊刘忠君之心!
    话一出口,满堂寂静。
    忠顺王对戏班子里的几个小花旦小生,还是颇有好感的,不愿让他们猝然因为北静王遭殃,忙附和道:小旦说的有理!唱《三国》《肉蒲团》的戏班子多的很,叫好的也多,可真谋逆,并给了那无礼要求的,也只有一个水溶啊!
    北静王造反了。
    北静王提了一个过分的要求,像《肉蒲团》的剧情一样
    电光石火之间,蒋玉菡已经明白了!
    重生的,不只有他一个!
    他们的头上,那黄老爷慢慢的说着:也罢,不过日后,这伤风败俗,颠倒人伦的戏折子,还是不要再唱了。
    戏班子头忙道:谢陛老爷恩典!
    陇西,漫天黄沙中,北静王眯着眼,站在城墙上,听着谋士禀报。
    抓起来的府尹已经斩首,百姓欢呼雀跃,争相割肉生食。
    北静王听着,内心一阵恶寒,面上却还要点头笑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欺压百姓多年,也是自食恶果。
    谋士笑道:并且朝廷断然拒绝了以俘虏换个贾家小公子的要求,这也让诸多平叛的将士寒心。
    北静王的笑意深了一些:朝廷不仅断然拒绝,更有兵部尚书,当场说出这句话!
    那些兵士,既然无能被俘虏,那索性死球算了!
    谋士听着,急切躬身道:当以此事报之三军及百姓!
    北静王点头笑道:正是。他朗声笑道,原本只要牺牲一个没落国公府公子就能解决的事,朝廷啊,偏没主见!这朝廷啊,迟早会倾覆的!
    谋士领命下城墙,心下嘀咕:
    如果朝廷果真把宝玉送来,那朝廷成什么了?
    再说了,纵然真送过来了,难道他就束手就擒了?
    谋士想不透水溶的一系列举措,便只能先以我王圣明敷衍过去。
    疑窦在他的心内越来越大。
    北静王见谋士下去了,扭头看向被黄沙掩盖的东边。
    皇上建行宫,王爷建王府,本来郁郁葱葱的陇西,红色的地表渐渐裸露。
    河水浑浊奔腾,风乍过,黄沙遮蔽天地。
    但是。
    北静王笑意柔和,想着。
    贾宝玉,至纯至善,听到这消息后,定会心生哀悼,和贾政请去。
    既然他自己愿意来,堂堂荣国府公子哥,谁又能拦着?
    谁都能拦着。
    贾政尖叫着,质问贾宝玉何处招惹了这个逆王。
    贾宝玉头一次听见他父亲尖叫,被吓了个半死,一眼不敢发,缩在床榻上,像是刚被办事的可怜样。
    贾政见着他那柔柔弱弱,颇类小倌的样子,更想直接拿板子揍了!
    兀那逆子!给家惹灾!
    王夫人忙抱住贾宝玉,哭叫道:我就这一个儿子了,你要打死他,先打死我!
    贾政怒吼道:他勾结反贼,该死!!
    王夫人也吼回去:分明是那逆贼之前在京中的时候就对宝玉有非分之想,这都要怪我儿?
    贾政怒急,当即举起板子,喘着气道:如果不是他去眉目传情,逆王什么人得不到,宁愿放了俘虏,也要让他去陇西?!如果我不拦着先打死,他一定已经说自己要去了!
    屋里乱糟糟的,贾宝玉哪见过这阵仗?又有心思被戳破,更是吓的脸都白了。
    他本心有不忍,想俘虏过的不好,朝廷无意去救,更听闻有好官已经被凌迟了(被百姓分吃肉的那个),的确想过去陇西。
    至于其他
    云雨之事他知道一点,还是看书时胡乱知道的,哪知道眉目传情?哪知道勾结?
    王夫人见着贾宝玉煞白的脸,却以为他的确和北静王有过,万念俱灰,跌坐到地上,只最后一口气撑着,哭喊道:宝玉还没十岁!你用这么龌龊的想法去想宝玉!
    仆从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
    有的忙乱出去,说要寻盆子给主子净脸;有的挤出去说要去寻贾母
    贾母被贾赦扶着来了。
    后头还跟着秦氏和秦钟。
    秦氏好声好气的先扶王夫人坐在床榻上,让母亲和儿子坐一块,再接过接了水的盆来,一点点给王夫人擦脸。
    秦钟也爬上榻,抱着贾宝玉好生安慰。
    内事已定。
    贾赦瞅着贾政冷笑,斥责道:好弟弟,一个八岁小孩,哪里知道什么勾结外王?你我八岁的时候,还蹲在地上玩泥巴呢!
    你要是再这般浑说,那指使宝玉去联系水溶那贼?你倒是说一个人出来!
    贾政梗着脖子,就要说些贾宝玉不孝痴呆之类的昏话了。
    贾母哪不知道贾政想说什么?幽幽叹口气,一下子苍老了十岁,枯眼看着得志的贾赦。
    宝玉还小,我们只当怪给了这要求的逆贼,贾母先给事件定性,然后再点中心,现在只要等圣上的旨意就行,圣上都没说什么,你就乱嚷杀贼的,让人笑话。
    作者有话要说:  早被笑话几百年了。
    第53章 北静王秦钟柳湘莲蒋玉菡(3)
    贾母的话,贾政还是听的, 当即低头道:是。
    只是手还握着板子, 不肯松开。
    贾赦又冷笑道:宁国府被查出来,和水溶那反贼有勾结,已经全府下狱了, 你再嚷嚷宝玉这个八岁的小孩勾结贼敌, 那你就可以和他们作伴了!
    贾政脑子昏昏然, 只迷糊知道, 他在这事上,不能逞一家之主的威风
    贾母叹道:唇亡齿寒啊宁府既没,秦氏是新嫁妻,又有个正当入学的弟弟。老身看着可怜,打算把她们接来荣府里住。
    贾政当即道:不行!宁府既然涉嫌谋逆,那宗妇又如何能接来?岂不是说不清了?
    贾赦不耐烦道:既然她能接进府来,就说明这堆破事没她的事!贾珍估计是和水溶喝了几次酒,贾蔷是白身, 哪会有什么大事?顶多夺爵, 以后要接济的时候多着呢!
    贾政更道:这怎么行!他想到一大家子哭唧唧的挤在荣国府里住,就头皮发麻。
    怎么不行?不要小家子气, 我们家好歹是荣府!贾赦道。
    开玩笑!他们家可是连甄家该被抄没的财产都敢存着的,区区穷亲戚,到时候往庄子上一扔,全了面子也不缺里子,有什么好不行的?
    贾政却想不明白, 还在纠结公库钱财不够,救济钱不够,这类的问题。
    贾母却已经来宣告,她过来的第二个事。
    政儿,你赶快写个奏折,就说心疼儿子,希望最好不要把他送去陇西,但如果一定要送去,贾家一定会拱手奉上!
    贾政听着,就想嘟囔句:我才不心疼呢!好歹渐渐升上来的理智让他没说出口。
    政治作秀,趁机表白忠君,让削了又削的爵位稍微稳一稳。
    还有,贾母的声音毫无起伏,贾赦要随军平叛,你和王氏也准备一下。
    贾赦志得意满,贾政呆若木鸡,王夫人止住了不断流淌的眼泪。
    只有秦氏姐弟毫无感触,一个吩咐把盆子端下去,拿粉黛来,一个依旧搂着宝玉,低声宽慰着。
    贾政见着,忽然觉得秦钟和宝玉的一番亲密样子,怎么看怎么别扭!
    贾母见着只觉得是小孩子之间关系好,偏道学家见道学,认为男女六岁不能同席。
    贾政就是那个道学家,当即喝道:为了这个臭小子去平叛?他伸手就要扑过去把宝玉拎出来,辱没家门的玩意,打死了干净呜呜呜!
    贾赦皱着眉,挥挥手让力气大的婆子,捂住贾政的嘴拎下去。
    回头,他对老态龙钟的贾母一躬身,担忧的说着:本来荣府与逆王只是泛泛之交,弟弟这般闹大,不知道的还以为宝玉和逆王之间关系不同寻常呢!
    说完,他昂起头,志得意满:让他安静几天,等孩儿平叛,携逆王头颅归来,那时候,他就算认为自己是当父亲的,要把忤逆的宝玉打死了,我都不拦着!
    贾母呆呆的看着贾赦唱念做打,半晌叹一声:我已经老了,你既然已经承爵,那就随你去吧。
    贾赦哈哈大笑道:待我归来,荣禧堂开宴!
    孩儿以出外带兵为荣耀。
    但他不会知道,这番带兵,只要他有一丝犹豫,就会被当做是同情叛逆。
    四王八公,就此分崩离析。
    贾赦热热闹闹的扶贾母回荣禧堂,口中称道着得胜归来后该如何如何。
    秦钟远远听着,怀中抱着战栗不止的贾宝玉,只继续柔声安慰。
    没事的,逆王心思诡秘,我们猜不出来。逆王反叛的罪过,也不是我们来承担。
    贾宝玉呜呜呜的缩在秦钟怀里,只觉得,这怀抱温暖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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