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时常常有人问这个多音字到底该读“西”还是“倩”,把凌翔茜问烦了,连念了三遍“倩”,对方女生眼泪汪汪,说,我就问问,你怎么骂人?
    凌翔茜连忙道歉安抚,但影响还是造成了,有一部分人就是觉得她恃美行凶,骂别人“欠”。余周周很困惑,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对陈见夏感慨,凌翔茜果然是长大了,都开始管理形象了——她小时候肯定会把胆敢在面前挑事儿的无论男女骑在地上打,哪会让人这么欺负。
    或许是网络让人的幽默感回归了,陈见夏通过了大方的“凌翔q”的好友申请,还在琢磨如何开口打招呼,对面连续四条几十秒的语音飞了进来。
    “陈见夏吗,我听楚天阔说了,特别紧急,是你爸爸对吗?你不介意的话——你现在也没工夫会介意了吧,我把情况都跟我姑姑说了,她说移植水还挺深的,不乐意跟我聊微信,我明天直接和楚天阔去她医院一趟,估计是怕网上聊天留下什么话柄。你别着急啊!”
    听声音就知道主人漂亮。更难得的是,没了高中时势造就的忧郁与不得已而为之的温柔恭俭,充满活力。
    陈见夏删掉自己做作的文字致谢,也直接回语音:“明天我等你们消息,后天也行,我不客气了。”
    这时候楚天阔的微信也发回来:“我们正好在一起。”
    陈见夏有些受不了这种元宵节漫天挂灯谜的氛围了。是情侣正好约会,还是老同学正好一起吃饭,还是……
    陈见夏决定自己去调查。
    她点开楚天阔的朋友圈,和她印象中一样,偶尔发一两条也是宏观经济评述和新闻,连自己的观点都没有,光秃秃的两个字:转发。
    又点开凌翔茜的朋友圈,第一条便是今晚七点半发的,九张图,六张是菜和环境,后三张是,红酒,戒指盒,相握的手。
    陈见夏几乎要尖叫出来。
    她给凌翔茜发微信:“你们是订婚还是……”
    凌翔茜这一次回得更干脆:“只是重新在一起。他追我哦!”
    还是莽撞的小公主。许多人在这个年纪都没有确定的伴侣,也并非完全单身,唯一默契的是不秀恩爱、不昭告天下。朋友圈的缝隙漏下去了多少未尽的秘密情缘,大家都不愿自己情史的接续点被旁人一段段拼凑,当作不在场时的谈资。
    但凌翔茜活回去了,回到了余周周口中揪着别的小孩骑在地上打的嚣张年纪。
    像一缕阳光照进了夜里,比头顶一直咳嗽的空调都暖。
    见夏笑着回了一个字:“勇!”
    凌晨一点,李燃没有给她发任何一条信息,好像默认她已经在上海溺毙了。
    陈见夏再次翻出凌翔茜的微信看了一遍。
    “只是重新在一起。他追我哦!”
    陈见夏想了想,也把李燃的手机号拷贝、输入到微信添加新好友的对话框中,点击“搜索”。
    页面蹦出来一个人,名字就是“李燃”,所在地牙买加(应该是乱填的),个性签名无(应该是懒得填),想看更多,只能点击“添加到通讯录”。
    陈见夏选择点开了他的头像。
    头像是两个人,女孩站在前面,举着自拍杆,食指拇指搓在一起比心,笑得灿烂,身后是李燃,一脸无奈,双手插兜闲闲地靠着电线杆站立。
    陈见夏木着一张脸,将头像放大再放大,直到照片像素和手机屏幕都承受不起她沉重的好奇心与妒忌。
    电线杆上写的是日文,应该是两人一起出游的时候拍的。女孩的五官看着像车行里那个漂亮姑娘,但见夏不敢确定。浓重滤镜下美人都是相似的,丑人各有各的丑。
    陈见夏对着头像照片点击“保存”,然后退出微信。
    她很快就睡着了。
    虽然这意味着两个小时后醒来会比熬着不睡更痛苦。
    陈见夏这一次提的是托运大箱子,多装了几件外套,护肤化妆品也带了成套的,做好了回家至少一个月的准备。她敲开家门的时候还不到上午十点,不料客厅济济一堂。
    陈见夏用了一点时间才辨认出那个满脸笑容、有些“幸福肥”的人是从不搭理弟弟妹妹的大辉哥。
    “二婶,大辉哥。”见夏摘下被室内水汽糊了一片白雾的墨镜,干笑,“这是……我应该叫侄子对吧?长这么大啦?——别抱我,姑姑身上冷,有寒气,刚从楼下上来,你别感冒了!”
    侄子对她伸出右手,手心上摊,陈见夏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那个姿势是要钱——她竟也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小西瓜头的手,摇了两下。
    “你好。”见夏说。
    客厅里的气氛更尴尬了,郑玉清终于从厨房赶过来,一把捞起小男孩放回到大辉哥老婆怀里,跟见夏说:“赶紧进屋换衣服,箱子也带进去!”
    陈见夏终于反应过来小男孩是在讨要她拖欠了六七年的压岁钱,正要说给孩子包两百,发现妈妈正在瞪她,还在胳膊上掐了两把。
    郑玉清回头对客厅里的人说:“她加班一晚上,早上天不亮就飞,不知道你们来,赶紧让她补觉去。——小伟!给你姐把箱子提进去,轮子脏,别沾地,我刚擦的!”
    陈见夏几乎是被推搡着送进了小房间。
    她隔着门听他们聊天,渐渐明白过来。
    二婶他们自然是来探病的,但没想到见夏忽然回到家里,话题就偏转了,二婶拼命提及当年奶奶家那套房子现在什么都不值得了,要不是为了陪老人最后一程,谁拿老县城房子当回事,还不如给见夏爸爸,环境熟悉,是个归宿。
    郑玉清白天清醒得很,从不头痛,她拍着大腿应和:可不是,当初我们也就是想看看妈,这让你们给防的,人啊,挣不过命,现在一下子都划进省城了,你说当初谁想得到呢?有那后悔的工夫,赶紧上车,房子越来越贵,孩子还得上学,拖不起!
    扬眉吐气的郑玉清差点上套,二婶此番前来的真正目的不是和妯娌比拼谁过得好,是来卖惨的。
    大辉孩子早教花钱,现在的孩子啊,你们是不了解……马上要上学了,肯定不能还住在老房子,老陈家就这么俩独苗,小伟还早,房子你们也置办好了,大辉家这孙子是老人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
    郑玉清也反应过来了,她的应对是:大骂陈见夏不中用,出国这么多年就是个银样镴枪头,假把式,表面见光四下漏风,国外消费那么高,就是不听话不回家,光往她身上撒钱了,也不知道啥时候能见到个回头钱,现在老陈有病了,全靠小伟,万一手术,房子都得卖了喝西北风……
    郑玉清说到这里,呜呜哭起来,拉着二婶的手说:还是亲兄弟,一家人,你们有心了。
    “你们有心了”让二婶心惊肉跳。本来是来借钱买房的,现在反要被哭穷,一家人火烧屁股,随便结了个尾便走。
    等防盗门关上,陈见夏松了口气。她有几分佩服郑玉清,这副嘴皮子不来对付她的时候,还真不是一般的爽利。
    见夏刚听得入神,没注意到手机振动,拿起来才注意到一个未接来电,来自李燃。
    青天白日,见夏仿佛从没有为那个微信头像哭过,她轻松地回拨过去,说:“我早班机刚到家,怎么啦?你是打听到什么了么?快跟我说说!”
    李燃在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
    “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为什么语气这么奇怪?”
    陈见夏笑得更灿烂,语气阳光:“家里遇到这么大事,我总不能也愁眉苦脸的,他们会更撑不住。有事你说。要是我爸的事,我得先跟你道个歉,千万别因为我之前哭哭啼啼求你帮忙就勉强自己,我问了一圈,大家都说难度很大,别因为咱们过去的交情……”
    没想到李燃直接把电话给挂了。
    她呆坐在床上很久。
    手机短信响起:“我一会儿到你家楼下,当面说。昨天我能问的都问清楚了,明天尽快帮你爸爸办进肿瘤医院住院,再申请从肿瘤医院转天津,这是唯一的办法,必须先按照流程转到指定医院,才有运作的可能性。”
    见夏盯着文字,脑子白茫茫,世界中央坐着一只小丑,是她自己。
    郑玉清这时候推门进来,东拉西扯一通,见夏只看见她嘴皮子动啊动啊,话不往耳朵里钻。
    “妈,”她打断,“我爸醒着吗?”
    “刚刚不想让你二婶他们抱着孩子进去闹他,就说已经睡了。醒着呢。”
    “那你叫上小伟一起去你俩卧室,我有话跟你们说,昨天来不及,现在我专程回来处理了,你们需要有知情权,我们全家人不能互相拖后腿。”
    郑玉清畏缩了,她不想听。
    她知道小伟面儿上浑不当事的那个小肿瘤并不简单,本能地向后拖延,好像即将迎来的不是扩散转移和死亡,而是二十三扫尘,二十四祭灶王爷……宛如过新年,不过是个即将到来的,无喜无悲的“日子”。
    一家人围聚在爸爸床边,见夏尽量淡化了“七周”的时间点,只是说,趁着癌栓没有长大和转移,要尽快做移植的准备。
    “咱们这个家境,这么短的时间,还找什么人啊,移植能碰上就是天上掉馅饼,他肝硬化等这么多年了,你当我和你爸心里没数啊……你在外面倒是轻巧,回来就跟要主持家里大事似的,说得跟之前没做成是我们没本事一样!”
    郑玉清说着说着便开始号啕大哭。
    陈见夏愕然,她已经无比温和,妈妈又是怎么把话扯到这个角度的,谁责怪她和小伟没本事了?
    见夏忍住了争辩的冲动。她告诉自己,这是你回家的代价,一踏入这个房门,逻辑就卷成了旋涡,没道理可讲,她既然早知道,真正面对的时候就要撑得住。
    “我们就是小老百姓,遇上了就是倒霉了,这几年你不在家,不知道我们是怎么过来的。七周找肝源,就算找到了,那钱是咱能付得起的?中间人、飞刀大夫,哪个不需要打点?钱是大风刮来的?万一失败了呢?”
    “什么手术都会失败,我只是提前告诉你们,我们得试一把,各种途径各种办法,这是关乎性命的事。全家必须齐心,爸,你也得打起精神,得相信……”
    “你知道你爸的心愿是什么吗?病的这几年,他老念叨,女儿要是能回家就好了。”郑玉清抽噎。
    “我现在回来了,以后也会常回来。”
    “那以前呢,以前怎么不回来?!”
    忍住,忍住,陈见夏。她在心里默念自己的名字,念着念着,发现竟然是念jen比较好用。
    忍住了。
    郑玉清看女儿不吭声,继续说:“另一个放不下的就是小伟。我老觉得你弟能找个更好的,但为了你爸,没工夫再拖了,那也是个本分人家,两家都定下来了,也见过亲家了。老陈坚持着也就是想看你俩成家,他别的都不求……”
    陈见夏看着病床上阖眼不言的父亲,他不说话。
    妈妈还在说着,越来越絮叨,意图却越来越清晰:红事接白事,亲戚朋友收点钱,可能是父亲能为儿子、为这个家做的最后的事情了,钱往治病里扔,不如化成一顿喜宴一顿丧宴,扔到小伟和儿媳自己的兜里。
    “以后还有孙子孙女,到处都要花钱,为这么个病,把家底都掏空了,他活也活不痛快,小伟,和你,以后怎么办?”
    “和你”两个字是郑玉清脑筋急转弯加上的,陈见夏听得出来。
    电视上演的都是骗人的,一家人关起门来聊的话,比保险精算师还条理分明。
    她收起了被家庭氛围感染的悲戚神情,感觉自己只是坐在会议室里,面对的是另一群betty。郑玉清哭着哭着感觉到女儿不对劲了,通身的气质都变了。
    “爸,”陈见夏平静地问,“如果移植成功,大夫说五年存活率还是不错的,你想活吗?”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郑玉清急了,站起来想拉扯陈见夏,被小伟摁住了。
    “妈,妈,别这样。”
    这是小伟全程讲的唯一一句话。
    “我之前叫你们来一起谈,其实是想求得你们的谅解。我怕你们对移植抱很大希望,但女儿没本事,很可能怎么努力也做不到,这个事情又很紧急,希望你们别怪我。但我没想到,你们原来连移植都不想做。”
    爸爸醒着,整场闹剧里他都阖着眼睛,在最后一刻,他睁开了,静静看着女儿。
    他没有说他不想活。
    陈见夏心中清明。
    她也从床边站起身,“既然如此,我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了。我做我该做的努力,没成,就跟你们预料的一样,省钱了;成了的话,选择权在病人自己手里。”
    第七十一章
    别的女的
    都没有耐心等到第二天,见夏和李燃商量了几句,决定让她爸爸下午就住进肿瘤医院。
    两人在车后座上聊着聊着,达成了一致意见,门静脉癌栓凶险,早半天是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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