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根本想象不到没有冬知的日子,前世冬知就是他活下去的支撑,这辈子冬知一直陪在他身边,姜容就没想过冬知会离开。
    “不要离开爹爹……”姜容抓着冬知的手,泪眼婆娑的,陆乾珺也没办法,只能轻拍着他的背安抚。
    眼前的场景慢慢加快,像是走马观花一样,陆瑾经历了姜容凄惨的后半生。他在亲眼目睹了姜容的死亡后,崩溃之余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身体终于有了实质性的触感。
    陆瑾眉头紧拧着,眼睫颤了颤,姜容热切地看着他的脸,在他耳边轻声唤着。
    熟悉的声音让陆瑾越发急切的想要睁开双眼,他手指动了动,努力挣扎着,眼前的黑暗终于开始消散,陆瑾慢慢睁开了眼,看清了眼前面带关切的人。
    “冬知,你吓死爹爹了!”姜容喜极而泣,抹了抹眼泪,还没反应过来被陆瑾一把抱住。陆瑾浑身在发抖,他知道梦里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他的爹爹前世就是过得那样的日子,为了他不知受过多少伤。
    “爹爹,爹爹……”陆瑾后怕地呢喃着,他如今已经比姜容高大许多,能够轻而易举抱住姜容,却仿佛还是那个被姜容抱在怀里护在身下的婴孩,他好像永远长不大,永远是那个牙牙学语的冬知。
    “怎么了,冬知?”姜容轻拍着陆瑾的背,柔声问道,陆乾珺也有些复杂地看向陆瑾。
    “我以后会好好保护爹爹的。”陆瑾喃喃道,随后把姜容抱得更紧,他的力道很大,姜容从中感受到了陆瑾的不安,不厌其烦地轻声哄着他。
    轻轻蹭着姜容的肩膀,陆瑾在心里想到,他不会再让任何人有机会伤害到他的爹爹。他的爹爹,不该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第73章 前世
    听说姜容离世, 陆乾珺一开始是恍惚的,他向来不是什么在意感情的人,对于姜容他也一直觉得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侍君而已,若真说与旁人的区别, 也只是姜容陪他睡的日子长些。
    可时间越长, 越难以割舍, 他只是当时不明白,等察觉之时什么都晚了。
    “你说这宫里莺莺燕燕这么多, 咱们陛下心里究竟装着谁?”
    “在美人堆里晃了眼, 说不定哪一个都不爱。”
    陆乾珺闻言只是笑笑,他的确哪一个都不爱。
    白天冬知由傅冰墨和柳苑看着, 夜里陆乾珺不忙了,奶娘会把冬知抱来让陆乾珺见见。寻常时候陆乾珺也只是见见, 他连抱都没抱过一次,有时更是直接漠视,这次陆乾珺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如何,他让奶娘下去,自己和冬知独处了会儿。
    此时冬知三岁了,或许是比别的孩子经历的多, 冬知懂得也就更多。
    他仰头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 想起阿么的教导, 有模有样跪下给陆乾珺磕了个头,用奶声奶气的声音道,“见过陛下。”
    自己主动漠视是一回事,自己的孩子不认自己又是另一回事,陆乾珺蹲在冬知面前,脸色依然不太好看, “你该唤朕父皇。”
    “可是冬知只有一个爹爹。”冬知毫不犹豫回道,虽然不知道自己的爹爹去哪儿了,但是阿么说总有一天他会再见到爹爹的,若是认了别人当爹爹,等以后见到爹爹,他会伤心的。
    “别的孩子都有一个爹爹一个娘亲,冬知就当生你的人是娘亲,朕是你爹爹。”
    这样说也没错,但是冬知小脸纠结着想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不好,爹爹就是爹爹。”
    爹爹就是爹爹,所以不能让给别人当。
    冬知小大人的模样引起了陆乾珺的好奇,他把冬知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他并不在意一个称呼,只是对于冬知对自己生疏的态度感到不舒服。
    “跟朕讲讲你们在那个地方的事。”
    “讲什么?”冬知挪了挪自己的屁股,看着陆乾珺的脸,问道,“你是要听爹爹的事吗?”
    陆乾珺没说听不听,只是示意冬知说。
    聊起姜容,冬知脸上的小表情都变了,变得生动起来,像个孩子了。
    “爹爹很好,没生病的时候每天都会给我做好吃的 ,我最喜欢爹爹做的槐花饼,香香甜甜的。”冬知一脸怀念的表情,“可惜后来爹爹病了,生病了很疼的,爹爹没有力气就不能做了。”
    “还有呢?”陆乾珺把冬知往怀里颠了颠,冬知古怪地看了看他,又继续说,“还有……”冬知扒拉着小手想了想,突然捧着陆乾珺的脸看了看,“你是不是叫,陆,陆……”
    “陆乾珺。”
    “对!就是你。”冬知心里的疑惑终于解了 ,“还有就是,爹爹特别讨厌你,他和柳叔么说话的时候我都听见了,爹爹说恨你,他还哭了,爹爹从来都不哭。”
    “是吗?”陆乾珺把冬知转过了朝向自己,“你爹爹还说朕什么了?”
    “嗯……”姜容其实不曾在冬知面前提起陆乾珺,一切都只是冬知的猜测,“爹爹有时候会发呆,他是不是在想你?”
    “或许吧。”
    “那就是在想你了。”冬知肯定道,“不过那时候爹爹都不怎么高兴,你是不是做了很多让爹爹不高兴的事呀?”
    “坏人才会做让你爹爹不高兴的事,你觉得朕是个坏人吗?”陆乾珺轻声问,他心里开始发凉还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慌张,一切都要开始超出他的掌控了。
    “不是。”冬知摇摇头,“爹爹很喜欢你的。”
    “你怎么知道他喜欢朕?”
    “爹爹每天都想你,难道不喜欢你吗?”冬知疑惑道,“就像我每天都想爹爹,因为我很喜欢很喜欢爹爹,就是不知道爹爹什么时候才能来看我。”冬知的脸上写满了失落,“阿么说我长大了爹爹就会回来了,可我长大也太久了,爹爹难道就不想我吗?”
    “等你长大他就回来了……”等你长大,就会明白他不会回来了。
    陆乾珺这段时间不曾主动忆起姜容,也不许宫里人提起姜容,他在逃避。
    渐渐意识到姜容在他心里不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侍君,陆乾珺知道终究有那么一天,他是会后悔的。
    “你眼睛怎么红红的?”冬知摸摸陆乾珺的眼眶,一脸天真道,“你想哭吗?”
    “到你休息的时候了,找阿么睡觉去吧。”陆乾珺叹息一声,把冬知放了下来,冬知迈着小步子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他。
    “陛下你也早点休息吧,早点睡觉爹爹就会来梦里看我们哦。”冬知朝他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对于他来说这的确是一个美好祝愿,但有姜容的梦境对于一个什么都懂的大人来说,是一场摆脱不了的噩梦。
    做了帝王,唯一的好友也不再如从前般无所顾忌,而是变得对他恭敬谦顺,可即使这样,陆乾珺还是能够从好友眼中看到指责,似乎惊异于他的冷漠淡然。枕边人去世的消息好像没有激起他心里任何的涟漪,就像是死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世上都传他冷血,听的多了陆乾珺也当真了,他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做到毫不在乎。
    可冬知不一样,他什么都不懂,不懂是自己害死了他最在乎的爹爹,冬知还会对他笑,祝他做一场有姜容的美梦。
    他可以利用冬知的年幼无知,悄无声息在冬知心里洗清自己的罪恶,让冬知忘记姜容,忘记他生命里曾有个生养他的爹爹,那人给了他世上最简单的温柔爱护。
    可陆乾珺总还是尚有一丝良知,自那以后陆乾珺再未亲近过冬知。
    他的孩子,本就该恨他的。
    冬知不缺人疼。傅冰墨,柳苑,连沈以珩这个外人也比他这个父皇尽责,冬知相信他们,在乎他们,长大后只会怪他这个父皇冷漠无情。
    注意到陆乾珺看向这边,沈以珩矮下身哄着冬知到别处玩,自己拍了拍手走到了陆乾珺身侧。
    “臣见过陛下。”
    “不必多礼。”两个男人并排走在皇宫的青石地板上。
    “阿容临死前曾说过,希望冬知一世安乐无忧。陛下如今正值壮年,想必生几个皇子不在话下,臣等皆不愿冬知掺和进夺嫡之争中。”
    “朕只会有冬知一个孩子,不存在什么夺嫡。”
    “往后几十年,陛下如何能保证只有冬知一个孩子?冬知没有母家帮衬,臣不求陛下记起阿容几分情,可否看在阿容也曾尽心侍奉过陛下的份上,放过冬知,也算是全了阿容遗愿。”
    “朕喝过绝子汤,只要朕一日还是皇帝,皇子只会有冬知一个。”
    “……”沈以珩实在找不出什么话说了,他没想到陆乾珺居然会喝了绝子汤。
    “你不必如此看朕。”陆乾珺笑了一声,“年少时做下的恶事,总有一日会有报应。朕自知亏欠容儿良多,如今醒悟为时已晚,不过一抔黄土半杯酒,说是告慰亡魂,实际是昧心自欺,让自己心里好受些罢了。”
    “臣以为,陛下不曾……”
    “不曾什么?”陆乾珺闭了闭眼,“不曾在意,还是不曾爱过?朕从前也是这般认为的,只可惜骗过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陛下不必为此心伤,相信阿容也不愿陛下如此的。”沈以珩斟酌道,他只是来说说关于冬知的事,陆乾珺却主动和他聊起了姜容,这个宫里的禁忌,沈以珩摸不清陆乾珺的意思。
    听到沈以珩的话,陆乾珺大笑起来,摇着头说沈以珩大错特错,“朕了解他,容儿敢爱敢恨,既然是恨极了朕,怕是巴不得朕难受心伤,早日驾崩才好。”
    以沈以珩对姜容的了解,姜容的确是这样的,只是让沈以珩没想到的是,陆乾珺能看的如此洒脱。
    “容儿若是知道冬知被朕接到宫里来,也一定会生气。”
    沈以珩只跟在陆乾珺身旁不再言语,陆乾珺同他说了很多姜容的事,最后又问了他很多姜容小时候的事。
    “容儿几岁的时候,怕不是现在的性子吧?”
    提起儿时,沈以珩面色肉眼可见的柔软下来,“阿容小时候就很乖巧,那时更为单纯,总喜欢跟在我们身后。”好像那个两小无猜的双儿弟弟还在眼前,沈以珩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也愿意多与陆乾珺说着姜容小时候的事,他的语调充满了怀念。
    “臣与阿容还有阿祁一同长大,阿容最小,又是双儿,我们都护着他。只是那时顽皮,觉得阿容娇气,我们不愿意带他一起玩,就故意骗他说山上有狐仙,刁难一样带他上山,阿容不知摔了多少次,身上磕的都是伤痕,这时我们才觉得心疼,心里懊悔不已。回来时被两家父母训斥,面壁思过。容儿不记恨我们,他带着点心和小被子偷偷来看我们,我们面壁,他就裹着被子和我们聊天,说下次一定保护好自己,让我们下次上山找狐仙不要落下他。”
    “也是从这次开始,我和阿祁才真真正正把阿容当成自己亲弟弟疼。长大后,我们都以为他能保护自己了,却不知他还是儿时的性子,单纯好骗,被人骗了身心,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自己不够好。”
    从沈以珩的话里,陆乾珺仿佛能看到当年那个小小的姜容,明明自己受伤最重,说不定还哭鼻子,却安慰起两个顽劣兄长,让他们下次还要带上自己。陆乾珺想着想着心里浮上一抹怀念,片刻后他又低下了头。
    “是朕负了他……”陆乾珺最后长叹一声道。
    他本该嫁一个好夫君,二人举案齐眉,白头偕老,一辈子被人爱护疼惜,永远做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公子。
    可错了一步,往后的每一步就都是错的了。
    年华易逝,时过境迁,十几年就这样过去。陆乾珺慢慢生出华发,脸上能够看出岁月的痕迹,冬知却渐渐长成了高大可靠的模样,他性子随了陆乾珺,一样的稳重漠然。
    他站在陆乾珺面前隐隐有压过陆乾珺的势头,顶着太子之命,却不曾认过陆乾珺这个父亲,看着已经成人的孩子,陆乾珺有些疲惫道,“明日是你爹爹的祭日,与朕一起去看看他吧。”陆乾珺十几年从来没有离开京城去往姜容埋葬的地方看一看,他是不敢的。
    这次陆乾珺思量了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要去看看。
    “不必,爹爹未必想见你。”涉及姜容的事冬知分毫不让,与陆乾珺有七分相似的脸上流露出嘲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又何必呢?”既然不愿意承认他爹爹的存在,那就躲避一辈子好了,何必现在惺惺作态。
    “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朕的枕边人也该回来了。你爹爹生于长安,长于长安,总不能长眠于荒凉之地。”陆乾珺想把姜容的坟迁到长安,这就是他的最终目的。
    “生于长安长于长安又如何?”冬知毫不退让,“所以这里留给了爹爹什么?陛下脚下的这片土地,究竟带给过爹爹什么,想必没人比陛下你更清楚了吧!”
    他的爹爹在宫里过得那几年,可曾有过几天的安乐日子。回来?简直就是个笑话。
    冬知拂袖而去,懒得再与陆乾珺说半句话,反正有他在一日,陆乾珺就休想将他爹爹带回长安。
    姜容被埋葬在一个鲜为人知的小村庄里的山坡上,每年的今日都会有穿着华贵的人前来祭拜,村里人都习惯了,今年看到冬知他们后村民们也只是嘀咕了句人越来越多,就各自去做自己的事了。
    墓地周围冬知每年都会派人打扫,有时他也会自己来修剪周围的草木,每当这时总是无人打扰,冬知喜欢提一壶酒,在墓碑前坐到日落,有时不怎么说话,只在离开的时候和姜容告别,有时会絮絮叨叨说上很多,像离家多年攒了一肚子心事迫不及待和亲人分享的游子。
    冬知再次来到墓前,身边是陆乾珺,陆乾珺第一次来这个地方,这里与他想象中不同。
    偏僻的小村庄虽不繁华,却平静祥和,是姜容喜欢的地方,这是陆乾珺踏入这片土地产生的第一个想法。
    许是近乡情怯,陆乾珺走到姜容的墓碑前甚至有些发抖,他深吸了一口气才不至于让自己落荒而逃。
    十几年过去,陆乾珺惊恐地发现姜容的模样丝毫没有从他的记忆里褪色,反而历经了时间更加的清晰。
    “容儿……”心里想了很多话,真正来到这个地方却没有几句能够说得出口。
    姜容不在乎他过得好不好,或许也不愿意再和他有任何的瓜葛。他的喜怒哀乐姜容不感兴趣,生老病死也不再被在意,陆乾珺想了一圈,却只是拘谨地看着冬知,轻轻唤了声姜容的名。
    他终究还是逃避了,哪怕面前只是一座冰冷的墓碑,他却好像能够透过其中看到姜容那张脸,那张脸上一定带着让他害怕的漠视和嘲讽,嘲讽他卑贱又自以为是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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