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道上吹吹打打,众人便知是赛神的来了,前头照例是些黑白无常、牛头马面,不过是人踩了高跷带着个纸糊的面具,也没身段,没甚看头,三郎正无聊处,忽然听见两旁的百姓掌声雷动,欢呼雀跃起来。
    但见后头一共走来八个宫装女子,手持丝绦拉着一辆莲花宝座香车,车上头端端正正的坐着一个俏丽女子,看妆束就是碧霞元君娘娘了,两旁侍立着金童玉女,也都是漂亮的半大女孩子打扮的。
    二楼上坐着的秀才们多半都是娶的乡下老婆,只会烧灶带孩子没甚颜色的,如今见了这女子,纷纷起哄架秧子叫好起来,都扒住了二楼的窗户往底下瞧。
    内中就有几个惜花的,指指点点说道:“这就是元礼府的头号神女,别号叫做赛貂蝉姑娘的。”
    满二楼的人都争着去瞧,只有三郎和唐闺臣不肯放在心上,两个对坐吃酒,都懒得瞧上一眼,新进文社的几个子弟不明就里,原来的老人儿悄声笑道:“唐少爷房里那一位若是扮上了,比底下这个俊俏不知多少倍呢。三爷家中的奶奶倒是不曾见过,想来自然是国色,不然如何一点儿不动心……”
    正闹着,忽然官道两旁扎的彩棚不结实,竟然有一座彩牌楼摇三摇晃三晃眼看要塌,正往那莲花宝座上头砸过去,旁边扮作宫娥彩女的丫头们早就跑散了,里头的主仆三个却是没跑儿,那赛貂蝉姑娘唬得花容失色,连呼救命。
    三郎见人命关天,也顾不得许多,使个鹞子翻身的架门儿,从小二楼的雨台子上凌空翻了下去,就地一滚,滚在莲花车前头,正赶上那彩牌楼上的丝绦全断了,一座山一样的压下来,三郎较住了两膀子一股蛮劲,借力打力往旁边一代,整座彩排头就这般拍在地上,激起好大尘土,轰隆一声打雷也似的声响。
    旁人还未曾怎的,倒吓坏了唐闺臣,这要是三郎伤着了一星半点儿,自己如何向碧霞奴交代,三步并作两步滚下楼来,冲进人群之中看个究竟。
    但见三郎却是连皮儿也不曾碰破了一块儿,周围看热闹的乡亲父老见三郎这般神勇,纷纷鼓掌叫好儿。张三郎当仁不让,也抱拳拱手朝众人还了礼。
    见唐闺臣来寻自己,点了点头正要往楼上去,就听见身后娇软软的声音带着哭腔道:“奴家谢过恩人。”
    ☆、132|不解意唐突佳人
    张三郎听见身后那女子唤他,也懒怠回头,说声“不谢”,抬脚就和唐闺臣回去,到酒肆门口会齐的众人,好些个子弟都埋怨三郎不知兜揽美人恩,张三郎摇头笑道:“不是这么说,我若去兜揽,好似救人是为名为利似的,如今家里有了闺女,也要给后人积积阴鸷,不图她报答。”
    众人散了,三郎浑不在意,就忘了这事,家去也不曾对碧霞奴说起。等到了下一个旬日又是诗社日,三郎早起换了长衫,叫媳妇儿给自己扎了头巾,碧霞奴与他拾掇整齐了,抱着冰姐儿颠一颠,指了三郎道:“爹俊不俊?”
    小娃儿不会说,踢着腿儿蹿两蹿,逗得她爹妈都笑了,三郎在内宅混了一会子才出去,到了文社里头已经是迟了的。
    一众子弟正要奉承这财主,都上来换了大杯,说是罚酒,也就是敬酒的意思,三郎的量原本还不大,如今做了几年大买卖,都是酒桌上谈下来的,不光长了见识,这酒量也跟着往上蹿。
    正要自己拿了大杯倒酒,忽然听见人群后头有女子的声音娇笑道:“三爷坐吧,这原是我们服侍的人份所当为的。”
    三郎不知此间有女子,霍地站起身来,抬眼一瞧,但见人群分了左右,里头闪出一个美娇娘来,却是绫罗裹着的,身子细条条娇软软,不会正眼看人,总是斜欠着身子,就知道她不是正经出身的。
    登时脸上就有些不好瞧了,元礼府商会里头谁不知道他张三郎平生不二色,谈买卖让几分利都是好说的,买卖不成仁义在,谁要是约了他吃酒谈生意,再招了窑姐儿来,登时就能翻脸,往后不做这家的生意,他又生的金刚也似的身量儿,没人敢惹,背地里都说这是个叫媳妇儿拴在裤腰带上的愣头青。
    前些年乔姐儿还站柜台的时候也有认得的,知道三郎有这般浑家在房里,外头那些个残花败柳如何肯放在心上?
    偏生文社里头这些秀才们平日里还请不起姐儿的,今儿是那赛貂蝉姑娘听见有诗社,主动要来,说是要来拜会恩人,那些念书人听见有了□□添香,如何不肯,还都十分巴结这赛姑娘,却不知竟触了张三郎的霉头。
    只因在座的都是黉门秀士,也不好说出难听的来,叹口气道:“小人原是屯里人,蒙恩师一再督促,方考了个秀才功名,本不配与各位年兄弟伺候笔墨,你我既读孔孟之书,必晓周公之礼,如何做这样勾当?今儿就辞了文社,依旧家去做些俗事的好。”
    说着,往桌上拍了五两一个的大元宝,唤了从人抬脚要走。旁人倒也罢了,那唐少爷见三郎说话不大留下余地,只怕来日这些秀才里头有人中了举人回来赴任,也是得罪人的勾当,赶忙上来拉住了笑道:“三爷这是何苦来,大家都是自己人,谁还能往三奶奶处告状去不成?”
    拉了三郎入席,一面低声道:“清者自清,不过逢场作戏罢了,何苦得罪人,你吃的官司还少么?”
    三郎本是个聪明人,听见唐少爷一提点,也知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的道理,只得按捺住性子入了席干坐着。旁的秀才只当三郎是做个正经样子,浑不在意,又都高乐起来。
    那赛貂蝉姑娘也不肯奉承别人,只在三郎周围打转,斟酒布菜,十分殷勤热络,三郎见这女子只管缠住自家,心里倒是奇怪,打了几个照面儿才想起来,原来就是那一日救下的窑姐儿。
    这一下心里更不自在了,原本有量,今儿却只管装醉,旁人不信,苦留住了不让他走,三郎无法,原本有些内家功夫傍身,暗暗的催动了功体,酒劲儿直往上顶,腹中翻腾起来,到了喉间也不压抑,瞧着赛貂蝉又来劝酒,哇的一声就吐出来,全吐在那姐儿的绣鞋和罗裙上头。
    这赛姑娘自从入了这一行当,自小儿就是当头牌选出来的,十三岁做了花魁娘子至今,还不曾见过这样腌臜,登时臊的满面绯红,底下服侍的丫头赶忙就上来伺候,谁知那赛姑娘一摆手,不叫人来服侍,自己躲开一旁,稍稍擦拭,就上来拿了香罗帕反倒替三郎揩抹起来,一旁得秀才们瞧着恁的眼热,只恨自家袖里没银子,没有这样的美娇娘前来奉承。
    三郎见了,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谦逊了两句,又对众人抱拳拱手,说自家实在吃醉了不能奉陪,叫跟着小厮外头雇车家去,也不骑马了。
    今儿三郎吃酒,带了四个小厮,偏生有一个是姝娘家里的远房亲戚投奔了来的,认招弟儿引弟儿做姐姐,是她们姐妹两个调理出来的近人,今儿瞧见这一件勾当,当个新闻也似的去引弟儿那里献宝。
    引弟儿如今领了姐姐的饷,是府里数一数二的大丫头了,听了这话气得柳眉倒竖凤眼圆翻,听见三郎嫌衣裳脏了,只怕来家腌臜了妻子,先往澡堂子泡澡去了,自己掂量一回,就进了内宅把这事对碧霞奴说了。
    一面啐了一口道:“也不瞧瞧自己是几斤几两,就敢撬奶奶的房门,呸,莫说是奶奶金玉一般的人品,就是我一个使唤丫头也比那千人骑万人压的银妇强。”
    碧霞奴倒是浑不在意,听她说的嫉恶如仇的,倒给逗乐了,奶过了冰姐儿,抱在怀里颠着,一面笑道:“你这小丫头充什么荆轲聂政,如今比不得屯里,说话儿还是恁的耿直,来日配了人也敢说这个?”
    招弟儿出门子也有些日子了,乔老板儿家里又忙着给引弟儿说亲,听见主母打趣儿,才知道自己说得露骨,红了脸不敢再说。
    晚上三郎来家,也不曾提起那件事来,碧霞奴服侍丈夫换衣裳睡下,搭讪着问他今儿诗社都做什么诗。三郎方想起今日的事来,待要对她说了,又怕媳妇儿见怪,待要不说,来日若是从旁人嘴里听见了,只怕更不好,只当个笑话儿说与她知道。
    碧霞奴听见丈夫拿内力催吐,吐了人家姑娘一身,忍不住娇笑起来,又怕唬着了冰姐儿,只得拿被窝蒙了头低低的笑。三郎见妻子娇媚,忍不住也跟着钻了进去,抱住了娇躯就要求欢。
    碧霞奴推他道:“罢了,人家是正经妆做碧霞娘娘的,我不过是个寄名儿的玉女,你找她去吧,我可不敢拦路。”一句玩笑话激得三郎动了性,一把就扯开了乔姐儿的裙子,硬邦邦的顶入了道:“她是哪门子的娘娘,明儿再赶庙时,我叫世人都知道你才是正经的娘娘!”
    说着大动起来,碧霞奴想问端的,给丈夫一顶,顶出了心魂,甚事也想不明白了,只得伸了藕臂抱住男人的肩膀,好似一叶扁舟翻覆巨浪之上,两个抱作一团儿,一宿晚景题过。
    从此就把这事丢开了,也没有放在心上,过了有半月光景,又赶上元礼府的碧霞元君祠里打醮,碧霞奴在闺中也听见了,当日自己的娘就是拜了元君才得了孕的,如今自己也生了娃,论理应该去拜一拜才是,只是又怕冰姐儿太小离不开,有些左右为难。
    晚间与丈夫商量,三郎却笑道:“如今正是和暖时候,这几日都没风沙,咱们一家子去,把冰姐儿也带上,叫她去换个寄名符,好歹与碧霞元君娘娘也有个瓜葛。”
    乔姐儿答应了,把闺女抱了出来,叫丫头婆子们给洗了澡,换一身儿干净衣裳,预备明儿去打醮。
    别看小人儿刚落草的时候生得单弱,如今吃了那何首乌,又是娘亲贴肉养大的,不到一周岁就白胖壮实起来,洗澡也不像别的奶娃儿恁般胆子小,见了水儿倒欢实起来,踢着腿儿玩水,引弟儿都快抱不住她,瞧着爱人儿的样子笑道:“了不得,我们姐儿这是鲤鱼打挺,来日是要跃龙门的。”
    洗的干干净净,开箱子找衣裳穿,碧霞奴自小没娘,十来岁上就换了粗布衣裳,没经过什么大富大贵,冰姐儿倒是赶上了好时候,三郎虽然疼她,自家是屯里人出身,倒不愿意过份娇养孩子,不过派人办货的时候顺道从苏杭采买了上等的小袄儿小裙子,给冰姐儿拾掇起来,像个大瓷娃娃似的招惹喜欢。
    乔姐儿的外祖家又不一样了,做过京官,如今也是员外郎出身,坐地的富家翁,知道冰姐儿的病医好了,金家老太太欢喜的什么似的,一连声儿叫人去寻了当年在京里的几个针黹供奉老妈妈们,要给冰姐儿裁衣裳。
    莫说面料是一等一的,那手艺可都是内造,仿的是如今上用的款儿,凤穿牡丹猫扑蝶儿,一套套的裁出来,又不像一般人家儿,哥儿姐儿的衣裳都要往大了做,为的是小人儿见风长,一周儿的孩子都穿的不合身儿,非要长到两三周岁才合适了。
    冰姐儿的衣裳却没这个讲究,多大的尺头就做的合身儿,碧霞奴过意不去,还带了冰姐儿去一趟外祖家,当面推辞,金家老太太财大气粗,笑道:“怕怎的,小了咱们就再做,如今你妈没了,我老婆子除了疼你和冰姐儿,哪里还有使钱的地方儿?”
    碧霞奴只得实受了,从此冰姐儿可得了意,穿了这样娇贵的衣裳,每回抱出去人都说生得和年画儿似的,还没办周岁的小人儿,就有几家儿瞧上了,要定娃娃亲的。
    ☆、133|拜金身自取其辱
    到了打醮这一日,把冰姐儿打扮好了,母女两个坐一辆香车,乔老板儿赶车,姝娘搭边儿,三郎前头骑马,侯儿牵马,后头甄莲娘带了引弟儿步行跟随着,往元礼府的老娘娘去。
    到了门首处,大车是进不去了,熙熙攘攘的都是大姑娘小媳妇儿,也有些陪着浑家来许愿的汉子,也有姑嫂几人手挽手往里挤的,也有抱着头生儿子来还愿的新媳妇儿,人山人海的好不热闹。
    碧霞奴下了车,把冰姐儿贴肉搂着,只怕吓着了她,谁知小娃儿一点不害怕,头回见人恁的多,拿小胖手点着人群,又好似数数似的。
    碧霞奴见了,也不知道孩子这是作甚,还是引弟儿常带她,瞧了一回道:“别是数星星吧?”乔姐儿才想起来,往日里想着自己身子单弱,未必还能再生养,若是冰姐儿是独养女孩儿,日后还是要招赘的,只是天底下三郎这样的男人又有几个,女孩子家还是要自己会打算盘才是作数,所以遇上和暖晴朗的晚间,常抱了冰姐儿上天井院,教她数星星识数。
    谁知道这娃儿恁的灵,白天瞧不见星星,见了人也会指指点点的数,喜得碧霞奴颠着娃儿,回头对三郎笑道:“瞧瞧你闺女,这是识数了。”三郎点头微笑,又怕人多挤着了她们母女两个,上前搂住了浑家,叫乔老板儿和侯儿在前头哄散闲人,一家子往庙里进。
    才到山门,里头就有一个老道姑带了几个小道姑迎出来,十分热络笑道:“早起得了信儿,说是张信善家娘子要来,小道特地开了方便之门,请奶奶曲径通幽,莫要前头挤着,叫旁人腌臜了不是玩的。”
    碧霞奴见这一般女道恁的热络,心中猜想是丈夫早起派人来说过,想来自然有一笔布施,心说这老道也没见过钱,一笔善款也值得这样奉承,面上还是和善,点头称谢,抱了冰姐儿往里走。
    绕过后头的山门往里走,这条路却是游人稀少,大多都是从前头排着队往里磕头的,一家子浩浩荡荡的往元君祠正殿绕过来,门首处却遇见一主一仆两个少女,前头一个小姐打扮的,正是元礼府勾栏瓦肆之中的花魁娘子赛貂蝉。
    这赛姑娘那一日在酒席上给三郎羞臊一番,家去大哭了一场,待要丢开这一段心事,又常听人说这张三郎如今在元礼府中混得有一号,走东路镖的都要卖他一个面子,虽说在元礼府这样的大镇店里排不上前几家儿的富户,家道也不差什么,又生的好个风流相貌,比自己往日里那些个脑满肠肥的裙下之臣强远了,正是个从良的好下家。
    叫丫头外头打听去,听说家里只有一个正头娘子,如今已经三十多岁,又生过孩子,想来自是人老珠黄了,且喜那娃儿是个赔钱货,若是不能再生养,张三郎定然是要纳宠的。
    听见这一日他家里要来碧霞元君祠打醮,心里就有个算计,也打扮的良家模样,妆个偶遇,心说那张三郎见了自家比媳妇儿年轻貌美,男人家见一个爱一个也是有的。自己在行院多年,金主娶了窑姐儿做外宅,抛家舍业,为妾、为丫头,与正室翻脸的也不是没有。
    况且三郎又有个打底的功名,来日若蒙恩师抬举,竟中了举子,带了自家这样相貌的奶奶上任,做个掌印夫人,也显得尊贵体面。
    满心打定了如意算盘,早起梳洗打扮,比□□那一日还要娇俏,命丫头提着篮子,坐一乘小轿,花枝招展的就往碧霞元君祠来。叫丫头在角门儿处候着,见一家子来了,赶忙妆做巧遇,撞上前来,迎头就遇见了三郎。
    窑姐儿出身,自是会使身段,拿帕子掩住了香唇,哎哟一声道:“不知是恩人在此,奴家冲撞……”轻提罗裙盈盈下拜,却提高了裙摆,有意卖弄自家一双三寸金莲。
    三郎见状蹙了眉,庙里又不好申斥,说破了她的身份大家面上不好瞧,只得勉强摆手道:“这位娘子莫要多礼,不过偶遇,各自随喜也就罢了。”
    也是那婆娘合该出丑,低了头娇软软笑道:“既然遇见,还请恩人准了奴家拜见大娘子。”一抬头,正遇见碧霞奴从丈夫身后转出来,大大方方笑道:“赛姑娘莫要多礼,救人一命也是行善积德的好事儿,替我们姐儿积些阴鸷。”
    但见碧霞奴满头珠翠粉妆玉琢,怀里抱着一个瓷娃娃一样的姐儿,一对母女花春风里头立着,落英缤纷,好似送子观音的年画儿一般,赛貂蝉登时觉得自己给人家提鞋也不配,臊得想寻个地缝儿钻进去。
    咬败的鹌鹑斗败的鸡,正要带着丫头灰溜溜的去了,谁知三郎倒是发话道:“赛姑娘既然来了,不如与我们一同进去随喜,不然外头排队站着,大太阳底下晒坏了你。”
    碧霞奴听了这话倒是有些讶异,知道丈夫定然不会对这样闲花野草动了心意,只是不知他又要如何淘气,可怜那赛貂蝉姑娘如今春心荡漾,又起了痴心妄想,见三郎和颜悦色,自家倒会蹬鼻子上脸,笑道:“承蒙恩人怜惜,奴家就借了这个光罢。”命丫头搀扶着,随着三郎一家子进了正殿。
    一群人丫丫叉叉迈步进来,旁人倒没理会,只有冰姐儿这会子正是好奇的年纪,见了庙里金刚护法全然不怕,瞪大了眼睛到处撒摸,忽然抬头瞧见了碧霞元君娘娘的金身,团了小手也做那个拜拜的姿势,叫一声“娘!”
    碧霞奴见孩子抬头冲着上头叫娘,逗得扑哧儿一乐,正要说她,一抬眼瞧见了上头供着的元君圣像,怎么恍惚和自个儿生得一般无二,回头瞧了一眼张三郎,见丈夫朝她挤眉弄眼的,便知这是他搞的鬼,怨不得今儿来打醮,这些个幽尼女道对自家恁般热络,敢情这重修庙宇再造金身的好事就是丈夫出钱做的。
    为首的那老道念了一句无量寿佛,过来搀扶了碧霞奴,底下小道童摆上了拜垫,笑道:“请奶奶还愿吧。”碧霞奴赶忙抱了冰姐儿行了礼,冰姐儿也团着手有模有样的学着娘,一会儿瞧瞧上头那个,一会儿又瞧瞧抱着自己的这个,小脑袋拨浪鼓似的乱晃,又有些忍不住清楚哪个才是娘亲,忽然饿了,闻见一股子奶香,一头扎进亲娘怀里,才知道自己认对了。
    一家子行了礼,后头自然就该赛貂蝉姑娘的了,这时候才回过味儿来,敢情求着人托关系进来了,末了还要给人家的正头大娘子磕头,咬碎了银牙也只好往肚子里咽,待要不拜,一抬眼瞧见张三郎冷着脸看她,唬得不敢不低头,规规矩矩的朝着碧霞奴模样的金身行了大礼。
    带着丫头含羞带愧的出了大殿,又怕给人瞧见,偷摸从后门儿走了。三郎一家子倒快活,冰姐儿虽然时常抱出来晒阳儿,正经出来逛逛还是头一回,乐得不肯家去,抱她上车,小手儿狠命扒住了车辕子直摇头。
    三郎见闺女高兴,吩咐从人先回去,自己带了妻女单独逛逛,就好似原先赶庙卖货一般也是好的。夫妻两个带着奶娃从里头五进的大殿缓缓的往外头随着人流儿走,碧霞奴的母亲娘家就是元礼府本地人,遇见吃食摊子,叫卖的杂货,一样一样的指给三郎瞧,告诉他是什么好吃的好玩儿。
    冰姐儿别看年小,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小吃货,闻见了油炒面的香气,小手往那边一指,踢着腿儿,小身子也往那边挣巴,意思是要过去。她还太小了,爹妈又不敢给她乱吃东西,倒是碧霞奴想着这个来,笑道:
    “你们可都没见过油炒面,当年我娘家妈在的时候还想起这个来,就在秀才第炒了一回,磊一个灶拌了佐料儿干炒面粉吃,倒也好,只是吃多了克化不动,等姐儿再大一点儿才好给她吃。”
    三郎见这东西勾动了乔姐儿的乡情,说话儿就去买了一碗,端到她跟前,自己伸手接了冰姐儿抱着,叫她尝尝,碧霞奴蹙了眉道:“哪儿有你这么当爹的,这不是叫孩子眼馋么?”
    三郎颠着冰姐儿,果然见奶娃儿目不转睛地瞧着那一碗喷香的油炒面,大眼睛里头噙着泪,急的身子直蹿,颠了颠哄着她,一面笑道:“小娃儿也得立规矩,自小儿就叫她知道,你在咱们家才是第一个得宠的,这小东西也只好排第二个,若要有人疼她,自个儿也找个小女婿罢。”
    说着把闺女一颠,颠起来老高,又稳稳的接住了,唬得碧霞奴也顾不得吃油炒面,挥了粉拳捶着丈夫,叫他抱稳了别做祸。
    果然冰姐儿给爹爹颠了几下也忘了哭,还咯咯儿的乐,碧霞奴才放了心,也不忍心馋着闺女,叫她爹抱着往前走,自个儿得空子吃了两口,还了大碗才跟上去,三郎这几日忙着生意,又要去文社里头吟诗作对,忙了个焦头烂额,今儿好容易空一天,玩儿心又起了,才吃了油炒面,又抱了孩子去瞧捏糖人儿的,一家子说说笑笑的瞧那做糖人儿的师傅,如何吹出好大的金龙,正闹着,忽然听得身后头一个还没倒仓的小小后生笑道:“这大瓷娃娃真好看,哪儿买的,我叫我爹妈也给我买一个,回家当媳妇儿!”
    ☆、134|李官哥路遇拍花
    夫妻俩低头一瞧,原是个几岁大的小男娃,手里擎着冰糖葫芦,歪着头瞧他们一家子,目不转睛的盯着冰姐儿。碧霞奴听见这娃儿说话恁的有趣儿,蹲了身子摸摸他的头笑道:“小少爷,我们家闺女可不买,虽是小门户,也是爹妈的心头肉呢。”
    小男娃瞪大了眼睛瞧着冰姐儿,张了几回嘴没说出话来,末了脸都涨红了才冒了一句:“这不是个大瓷娃娃么,若是真的,怎么眼睛恁大,好像画出来的。”
    冰姐儿虽然还在怀抱儿的年岁,好像也知道地下站的小人儿在议论自己,拿了小手点着他,不会说,啊呜啊呜的,好像也知道这是小孩子,想要和他亲近似的。
    一家子正说着,听见后头人群嚷嚷动了,说有个妇道人家披头散发一路叫嚷着,说是娃娃叫拍花子的拍了去。
    碧霞奴听了心里一惊,赶忙贴肉抱紧了冰姐儿,三郎也搂了浑家在身边,沉声道:“莫怕,如今咱们家是这一代总镖头,江湖上的朋友还要买我几分薄面。”
    低头一瞧那小男娃,点点头道:“你家大人呢?”小人儿这才知道闯祸了,扯了三郎的衣裳襟儿道:“叔儿告罪,携带携带小侄,我个子小,瞧不见。”
    三郎见这娃娃会说和软话,想来是个有家教的,点点头把那小男娃抱起来,叫他骑在自己脖子上,小人儿平日里也不曾站的这般高,冷不丁高出人群好几头,吓得赶忙抓住了三郎的方巾,一面四下里踅摸,果然见前头三进院子庙门那里好似自己的亲娘,挥了手道:“娘!娘!官哥儿在这里!”
    那妇道哭得披头散发的,听见孩子的声音,往远处瞧,恍惚看见是给人救下了,叫一声皇天菩萨,推开了人群就往这边挤,到了近前,倒把三郎夫妻唬了一跳,敢情不是别个,却是原先高显城里李四郎的浑家杜娆娘。
    娆娘见了三郎夫妇倒也是一愣,见官哥儿还骑在三郎的脖子上头,这才破涕为笑,赶紧接了下来搂在怀里,又哭又笑的朝着小屁股打了两下道:“淘得没边儿了,要是给拍花子拍了去,我和你爹是死是活?”
    官哥儿嘟囔着嘴儿笑嘻嘻的道:“您儿子精明着呢,怎会叫人拐了去,方才真遇见了,抱了我就走,一共两个歹人,扮作夫妻模样,捏了我的手不让动唤。”
    娆娘才放下心来,听见这话又唬得心里扑通乱跳,赶忙说道:“莫瞎说,你要是给花子拐了,怎么还能救下来!”
    官哥儿得意摇了摇小脑袋笑道:“爹做看街老爷,不是捉过好几个这样的歹人么,我知道他们不怕孩子哭闹,若哭叫起来只管打,旁人就当是打自家孩子,没人管,所以我也不争竞,等到了庙门处,忽然叫一声‘捉坏人!这是拐子,不是我爹妈!’,那男的一惊,放下我就跑了。”
    娆娘喜得把脸儿贴了孩子的小脸儿道:“敢情平日里我和你爹说话儿你都记着呢,好孩子,恁的机灵!”一面央了三郎去寻一寻李四郎,今儿夫妻两个带了孩子来逛庙,谁知叫人群冲散了,自个儿带着娃儿往外头挤,不知是中了暑还是怎的,闻见别人身上脂粉气,就倒在西南角儿的长凳上,孩子一回头就不见了踪影。
    三郎点了头,拨开人群往五进庙门去寻,他身量儿高大,眼界也开阔,不一时就寻着了四郎,叫一声“兄弟!”那李四郎还不知道儿子丢了这事,只当和媳妇儿走散了,正找寻,没成想他乡遇故知,赶忙上前来厮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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