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芝轻轻“哦”了,淡淡莞尔,却没再多说。
    安瑞却好像更局促了,手忙脚乱中,手指不小心碰到汤锅上,顿时烫得轻呼一声。
    “怎么了?”菡芝立刻拉起他的手,仔细检视,神情焦灼,语气急迫,“疼吗?”
    安瑞抿唇,连连说着不疼,但是却止不住的抽着气。
    菡芝看着他,既心疼也无可奈何,干脆直接推他,“好了好了,一边儿呆着去,这里不用你操心,等着开饭吧,嗯?”
    安瑞被推着挪了几步,却又悄悄走回来。站在母亲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
    他看着她切碎了洋葱,细细的调好酱汁,在锅里浇上薄薄的一层,没多时就有香味飘出来,肉排也逐渐变成诱人的颜色,温热的蒸汽熏湿了他的双眼。
    灯光昏暗,暮色深沉,他在她的身旁,相隔的这样近,依旧觉得一切如此的不真实。
    二人之间,相隔袅袅炊烟,他忽而有种时空错乱的幻觉。
    一瞬间,似乎又回到了孩提时代,他拖着眼泪鼻涕,扯着她的裙角,咿咿呀呀的喊妈妈,抱怨肚子饿。同样年少的她疲惫却耐心的摸着他的脑袋,安慰他马上就好。漂亮温柔的凤眼中,满满的都是他。
    恍若隔世。
    不知怎得,脑海里就蹦出了这四字。再一深想,直觉无比贴切。
    这样发着愣,他举目向前,心下更添茫然。是什么时候,不知不觉,母亲的背影居然已经那样单薄,她站在前面,整个后背,可以被他轻松的遮住。
    他突然又觉得心酸,想要触摸她的发,记忆中,那长长的,浓密的,如墨如云的发。可触手间,绕了五指的,只剩稀疏华发。
    “怎么啦,瑞瑞?”她察觉到顶心细小的温暖,不由回头,含笑看他。
    安瑞只是摇摇头,喉头梗住,很久都说不出话,一直以来,高高仰着的头颅,此刻终于低了下去,深深地。
    “妈,您……记得好好保重身体。”
    “妈知道啊。”菡芝不甚在意,只是微微笑了笑,唇角牵起满足的弧度。
    “不能只顾着可可和绵绵,自己……也要照顾好。”他又说。
    菡芝这才有点奇怪,回头,“瑞瑞?”
    “没事。”他吸了吸鼻子,错开她的视线,“就是突然……有点不放心。”
    “听你这话说的,倒像是个长辈,”菡芝失笑,“傻孩子。有什么不放心的。”
    安瑞乖乖让她摸了摸额发,没动,没吭声。
    菡芝看着他通红的眼圈,目光又移到他手上小小的伤处,想了想,忽然笑了,折身关火,然后回头拉起儿子的手,叹息,“还是痛的吧?那么烫的锅子说碰就碰到了,还嘴硬。在妈妈面前还逞什么强,赶紧去涂点……”
    她神情专注,就连惊慌的动作也很雅致,细致而温柔。
    “妈。”他出声打断她,闭眼,轻轻地,一字一顿,很慢,却坚定,不停歇,像是豁出去了般,“其实,我知道您在哪里,很早,很早,比七年前还要早,却……一直没去找你,是因为,我一直记恨着你。”
    菡芝的动作明显凝滞,表情也是,久久没有说话,只有眼神是鲜活的。
    他却错开她的眼睛,逃避似的,“还有可可,也是,也是一样。一开始,我帮助她,爱护她,却不愿意亲近她,认她……也是因为我嫉妒她。我嫉妒她和我一样是你的孩子,却拥有的比我多,过的比我好。我,我……”
    说着说着,渐渐哽咽,虽未落泪,却……无语凝噎。
    好多话,好多话,压在心里太久,太多年。龌龊的,阴暗的,委屈的,哀伤的,无处可说,渐渐的,也就不知如何去说。
    今天,过了今天,只怕今生都再无机会能够说出口。
    所以,尽管艰难,尽管痛苦,他还是在努力说下去,“妈,我,我很卑劣吧?”
    “瑞瑞……”
    菡芝眼眶微红,失神地看着他,而他也好不到哪儿去,甚至更狼狈一些。他又说,“我错了。”
    错了,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不开心的事情,忘了就好了呀。”有谁这样天真执着的劝说着,“叔叔,你要放过那时的自己。”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多年,或许你妈妈她,其实……一直很想你。”记忆深处,那个甜软娇怯的声音还在絮絮劝说,“或许……她也会担心,也很后悔呢?”
    其实,很多人,明明可以往好的方向去设想,可以朝着阳光的地方生长。但是他却选择了不原谅,他选择了怨恨,选择了怀疑。
    比如母亲,比如哥哥,比如臻惜,比如锦年。
    最可悲,可恨的,是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母亲当年无能为力的难处。
    他知道哥哥深重的愧疚。
    他知道臻惜在生命的尽头还在呕心沥血的替他打算为他着想。
    他知道……锦年对他的爱对他的好。
    一直以来,画地为牢,他惩罚着别人,也折磨着自己。
    待到清醒日,方觉为时晚矣。
    他渐渐懂得,母亲,哥哥,臻惜,锦年。
    他们,其实……这个世界,其实一直都在温柔的爱着他。
    可惜,他却已经错过同这个世界相爱的那么多光阴岁月。
    “瑞瑞。”菡芝眼里含着泪,慢慢抱住他,轻轻抚摸着他埋得很低很低的脑袋,一遍遍的,“瑞瑞,没事,没有事情的。”
    窗外,暮色深沉,使得屋内更显静谧。下一瞬,他的抽泣,也就显得格外清晰:
    “妈,我……还可以被原谅么?”
    他被母亲暖暖的抱着,恐惧仿佛变得遥远,他闭上眼,等待着。等待着被宽恕,或者……责备。怎样都好。
    一直胆怯着,一直逃避着,一直,一直……如今,总算,总算说出来了,却发现似乎,其实并没那么糟糕。恰恰相反的,那块悬在胸口三十余载的,沉沉的阴云,好像也在一瞬间云开雾散。
    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窗户没有关严,晚风肆虐,卷起大滴大滴的雨水,猖狂的拍打着他的发,他的眼,他的脸。渐渐的,就和泪水融在了一起,难分难解。
    “可以的。”终于,宣判来临,母亲温柔的摸着他的发,替他擦去眼泪,“一定可以的。瑞瑞是好孩子。我们都知道。”
    “真的吗?”他问,语气微弱,竟有些胆怯。
    “当然,”母亲拍着他的背,极纵容,极认真,“瑞瑞已经知道错了。”
    “可是,”他仍是犹疑的,愈发低落,“他们都讨厌我。”
    “谁?”菡芝微愣。
    他复又垂头,平静的声音里藏不住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委屈,“所有人。”
    她低头看他,他的鼻尖红红的,眼睛红红的,脸颊也是。说不出的可怜。心不自觉的软化,却又不得不强硬起来。她说,“但瑞瑞会改正的,对不对?”
    他抬头,看着她,目光茫然。却又有什么东西在最深处萌生,颤动。
    雨花细碎的敲打着玻璃窗,一下又一下,奋不顾身,支离破碎,如同一点一滴消逝着的爱恨悲怨。
    终于,他点点头,鼻音浓重,“嗯,我会。”
    ****
    最后,他去拜访了臻惜。
    是的,拜访。几经斟酌,他最终还是觉得这个字眼最为合适。
    因为,当下,是生平第一次,也是永远,他不再将臻惜当作自己的女人。
    那么,终归是要有些不同的。
    曾无数次设想过,再见到她时会是怎样一番心情。自七年诀别后,他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甚至近乎于逃避的,一次都没有来亲眼见见她的坟——她与这个世界之间仅剩的,唯一的痕迹。
    因为胆怯。
    他不敢面对,甚至只是想想,哪怕想想……想想这座坟,这座坟中埋葬的人。活生生的一个人,他深爱的人,变成一座坟。
    他都会觉得恐惧,恐惧自己会怎样心灰怎样绝望怎样愤怒怎样无能为力……然而,当他真真正正站在这里时,心底,脑海,却只有一种情绪:
    平静。
    甚至于……
    他轻轻抚摸墓碑上那张冰凉的黑白照片,都会觉得那张美丽容颜居然有点陌生。
    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迷恋,达到一种不可想象的高度时,某种臆想出的光环亦是会膨胀到一个不可思议的亮度,照的人失明,目空一切,只能看见她,又看不清她,满眼的,都是耀目的光辉灿烂。从眼里,直直刺进心里。
    当魔障不再,执念尽褪,这么多年来,他终于真正的看清了她的脸:
    “原来,你是这样的,”他惘然笑了。摇了摇头。
    如此一句几乎有些莫名其妙的话。就算是同她之间最后的道别了。
    之后,一整夜,他再未开口,只是看着她,沉默的看着,安静的看着。直到耳畔传来第一声鸟鸣。
    清晨,雨停了。他走了。留下了一捧栀子花,带走了遗失多年的,落在了她这里的心。
    走了两步,又蹲下来,摸摸自己的影子,轻笑,“对不起啊,这么多年跟着我,让你受委屈了。”
    说罢,直起身子,再未回头,东方升起冉冉一轮红日。阳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孤独,骄傲。
    一念花开,一念花落,这人世,山长水远,终究是要好好走下去。
    ☆、第104章 chapter100珠胎
    那日早晨,梁唯像寻常一般出门,却踢到了一个不寻常的事物——
    “锦,锦年?!”梁唯失声,瞪圆了眼。
    事出突然,完全没有预料到门外台阶上会坐着一个人。于是,送出的脚步也就无从收回,径直踢到那一头微乱蓬松的长卷发上,懊悔晚矣。
    “唔……呃?你,你醒啦?”锦年这才从膝间抬头,有点懵,有点乱,犹带满面的睡眼惺忪——在这之前,她居然是安然酣睡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梁唯愣愣的,在她面前蹲下,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你,你难道待了一整夜?”
    “没有。”锦年摇头,深深的埋下脑袋,肩胛微微颤抖,声音亦然,“我,是四点……不,五点多来的,没有,并没有很久。”
    “四,五点多?”梁唯讶然抽气,“可是,你做什……不是,你为什么不敲门呢?”
    “我,我怕打扰你休息。”锦年抬头,用手背用力的擦了下眼角,语气稍稍稳定了些,“啊,你这是,这是要去上班了,是么?我,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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