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两侧种着法国梧桐,硕大的树干和绿叶隔街牵手,苍翠得一眼望不到边际。四月、春天,这两个词是他们变得绿茵茵的前提。
    法国梧桐已经成为这座城市的一种标识。它们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成为这座城市主干道的行道树,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同样栽种着这种树。但每一个本地人都在小学课堂被普及,这种树不是梧桐,也不起源于法国,它的学名是叁球悬铃木。
    S市那条洋溢着舶来腔调的老路,不仅种满了法国梧桐,还被各式各样的Brunch餐厅入侵。好天气配上好风光,在这条浪漫的街道,人人都有来上一份Brunch或者一杯咖啡的理由。
    轿车行进困难,林逾调整后视镜,看见少女心安理得甩掉皮鞋,岔开腿躺倒在后座,袜子挤成一团被扔在车垫上。
    她不喜欢受外在之物的束缚。即使这种工艺精妙的皮鞋,会在夹层放上软木屑,随着使用时间形成契合脚型的鞋垫。林巡可舍不得在物质上苛待自己的妹妹。
    说起来,每个季度林巡挑选衣物时都要头疼许久,他的妹妹不像小时候那么喜欢穿裙子,尤其是繁杂精美、符合母亲那一套审美的裙子。她也不喜欢林巡找人定制的手工皮鞋。洞洞鞋和林迹的宽大衬衫是她的首选。
    分明以前,他们像这样打扮她的时候,女孩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会露出灿烂笑容。那笑容支撑着林巡在异国度过了许多个疲惫不堪的寒冬。
    这几年,他只能购买更不起眼的纯色长裙。蕾丝内裤、针织腿袜、晶光闪闪的发绳,大概是年长男人仅存的一点遐想空间。他比公主本人,更不愿从破旧的梦中醒来。
    林疏疏嘴里嚼着口香糖,用从林迹那里学来的吹泡泡方式发出“嗒”的声响。她裸着一张干净的脸蛋,女孩和女人两种力量在她体内格斗。
    很多时候,她是娇憨不知世故的,有着童话故事里不可玷污的天真无邪。可一个晃神,她似笑非笑的表情又在告诉你,她是女人,她懂得如何吃掉男人。
    林疏疏浑身上下都充斥着这种矛盾感,她不知道,这种感觉对她的兄长们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轻而易举便捕获了他们的忠诚。
    他们在这个小小的生命体上,见证了过去和未来。他们亲手栽培的过去,一个可爱纯良的女孩;亦是他们亲手扶植的未来,一个性感迷人的女人。
    不然很难解释,为什么目光落在她身上就再也难以移开。热带食虫植物没有鲜艳的外观,却那么擅长引诱昆虫。捕捉它们,淹死它们,将它们分解。
    林疏疏注意到林逾的目光,她先是吐出一截粉嫩的舌头,上面粘有白色泡泡糖的残渣,接着朝镜子中的男人努努嘴。
    林逾了然地轻笑一声,左手转着方向盘,快速挂挡停车,前方恰好腾出了一个停车位。他关闭引擎,下车打开后车门,把左手递给林疏疏,脉络分明的手背上布满了坑坑洼洼的月牙印。
    “回家帮我们疏疏剪指甲好不好?”
    林疏疏把泡泡糖吐进他的掌心,嗓音和拉丝的糖团一般黏糊:“不好,我要留长,然后涂指甲油,果冻粉色。”
    “像温小姐那样么?”
    “哥哥,你可以不用观察得那么仔细。我会不开心的。”
    林疏疏有点儿委屈地抓住林逾的手,指甲嵌入手背,隐隐消退的月牙印再一次变得深重。
    她知道,只要依旧爱着自己的兄长。嫉妒,愤怒,一切形状尖锐的情绪,藏污纳垢的思想,即使被剪去也会偷偷长出来。毕竟她的爱是那么理屈词穷,而她们的爱是那么名正言顺。
    “那我会让她们更不开心。来,伸腿。这家餐厅是新开的吗?上次陪你来的时候这里还是一间奶茶店。”
    “奶茶店搬去林逢那边的大学城了,唔,好久没喝过他们家的冰镇红袍奶茶。”
    林疏疏听话地伸出小腿,林逾半蹲在路边为她穿上腿袜和皮鞋,他认可兄长的品味,林巡懂得怎么用一双走针精妙的白袜来衬托少女迷人的局部。
    以及,林逾对自己话里话外的偏爱没有丝毫愧疚之心。他不经意间的冷漠把女人们折腾得够呛。或许这就是成熟的体现。林疏疏拒绝男同学的微信申请时,总是会不好意思几分钟,然后被林迹敲着脑袋骂笨蛋。
    兄妹二人没有注意到,对于他们来说再寻常不过的场景,却令路过的行人、坐在遮阳伞下进餐的客人,投来精彩纷呈的目光。
    蹲了半天的街拍摄影师摁下快门,终于舍得跑进咖啡厅买杯柠檬冰水。
    他想,将那张浪漫感扑面而来的照片作为封面,一定能引爆流量。
    弯腰的男人,理所当然享受宠爱的漂亮女孩。
    “是春天啊。”
    ————————————
    林逾垂直切开班尼迪蛋,蛋黄缓缓流下。他调整沙拉盘和甜品的位置,耐心等待林疏疏从不同角度拍摄它们。
    林逾无疑是个温柔体贴的情人,足够聪明的同时,擅长解读女人的心思。他不会像普通男性那样皱起眉头,满脸写着不耐烦。让拍照打卡的女生觉得自己是失礼的那一方,分明没有拍到满意的照片,却只能匆忙地配合对面坐着的人进餐。
    林疏疏放大焦距,又挪了挪刀叉的位置,这是所有菜上齐后的第六分钟。林逾的手机屏幕不停亮起,他反手把亮面盖在桌上,撑着下巴把脑袋侧向一边。
    “疏疏。”
    “在!”
    林逾温柔地凝视着她,他全心全意等候着。他们都知道这里面没有催促意味。不如说,是被妹妹歪头拍照的模样刺激得心痒痒,需要确认一下这么可爱的生物是否真实存在。
    “我开动啦。”
    林疏疏装模作样地说完这一句,便低头开始修图。这句话的潜台词不过是在提醒林逾他该履行的职责,没有林巡管着,她可以当个没有手的巨婴。
    “喜欢吗?”
    “喜欢,我喜欢这个酱,是甜口的。本来还觉得奇怪,怎么鸡蛋换种做法就可以价格翻倍。”
    林逾垂着眼帘,轻笑了一下。将培根切到合适的大小,裹满蛋液,连着面包片一起送入林疏疏口中。
    他没有纠正她,荷兰酱更应该偏向于酸口,里面混有柠檬果酸和牛油香。他也没有提议下次带她去品尝更正宗的餐厅。她回答了喜欢,那就是全部意义所在。
    “唔哥哥,是这个滤镜好看,还是这个?”
    “左边,更有春天的感觉。”
    “是吧,春天呐春天。”
    林疏疏脚下踩着另一双鳄鱼压纹的皮鞋。她望向对面的林逾,他正切着莓果奶油乳酪松饼,餐盘干干净净,他点的拿铁甚至还没有抿上一口。
    少女的嘴里还嚼着食物,却止不住地想吹一段口哨,像电影里男主角开车掀起女主角的裙子时那样。那是一种犯傻气的浪漫反应。
    林逾会懂她的,对吗?他可是“林疏疏人物学”修习满分的优等生。
    果然——
    “我们疏疏什么时候能学会左右两边牙齿一起嚼东西?听话,全部咽下去再说话。”
    林逾伸出一根手指,在林疏疏右边鼓起的脸颊上摁了摁。她眉头出现聚拢趋势的第一秒,他就把橘子气泡水递至她的嘴边。
    林疏疏笑意盈盈地望着对面的兄长,打了个孩子气的嗝,她干脆乘着春风和气泡吹了段口哨。
    林逾的表情她实在找不出词来描摹,她只能说,她从没在哥哥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他透过虚伪的丛林和薄情的迷雾盯着她,几乎算是满怀爱意。
    他不再像狐狸,坦白说,那点儿真情流露的感情好像令他长出翅膀,变成蝴蝶那一类斑斓且梦幻的存在。
    玻璃吊顶投下的树影,撒在兄妹二人的肩膀上,温柔的,忽明忽暗的。
    不奇怪,什么都不奇怪,哥哥爱着妹妹,妹妹爱着哥哥,男人和女人这般或者那般相爱。
    老人和小孩都会这样说——不奇怪,这座城市的一切都在梧桐树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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