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季弘远也没嚣张,他带着孩子和陆含玉一起,悄无声息乘船南下。
    一直到了益州府,他才从码头下船,特地寻了当地州府衙门,让人安排送他归家。
    益州府的杨知府也不过是从五品,当然毕恭毕敬迎着,一路送季弘远回家。
    等到了周岭县,县令和有头有脸的乡绅都已经候着了。
    季弘远下了船就先给所有人揖了一礼,“有劳各位,给大家添麻烦了。”
    他特别坦诚,“儿为扫除奸佞,保护家人,做了许多错事,今日一行,借各位的势像祖宗们赔罪,各位的大恩季三郎铭记于心,来日若碰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只要无关江山社稷和礼法道德,只管找三郎来。”
    他意思很明白,要阵仗,不为摆谱,只为给爷娘,给养育他长大的那方山水一个交代。
    堂堂从四品的中书侍郎这般礼贤下士的请求,本就有心讨好的众人怎么可能不从。
    甚至大家伙儿心里都特别高兴,季侍郎太懂事儿了。
    大家捧着季弘远,是因为他位高,当然也是想要结个善缘,谁还没个山高水低的呢。
    杨知府早就知道,所以他是带着自己的护卫来的,又有周岭县的县令和乡绅在,大张旗鼓往季家村去。
    季弘远回来的很是时候,刚刚过了秋收,大家伙儿正是闲磕牙的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有闲工夫。
    季父和孙氏当然也不例外。
    他俩正聊着,准确来说是季父听孙氏念叨,念叨季弘远到底咋样了。
    季父还没来得及说话,外头就喧闹起来。
    季家人赶紧都出来门,一到门口就看见,季弘远和陆含玉跪在大门前,两个金雕玉琢的小崽子也乖乖跟爷娘一起跪着。
    孙氏眼泪立刻就下来了。
    “三郎啊!你可回来了啊!”孙氏抱着季弘远哭得稀里哗啦。
    季弘远扶着孙氏,给季父磕头,“不孝儿弘远,回来给爷娘,给兄嫂,给各位长辈和季家列祖列宗赔罪来了。”
    季父也泪流满面说不出话来。
    季弘远又咧着嘴冲村民们笑,“儿还没被逐出季家族谱吧?”
    季家村村民:“……”
    村里突然就热闹起来,有杨知府安排的家奴宣扬,大家伙儿都知道季弘远干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儿。
    好些汉子都忍不住开始激动——
    “我就知道三郎他不是个忘恩负义的,我还奇怪呢,他打小就孝顺爷娘,咋可能还没中进士就先冲家里尥蹶子,他就不是那不孝的人。”
    有人凉凉反驳,“不是吧?原来你们不是说他精于算计,算准了做混球比做孝子划算,肯定是个白眼狼吗?”
    “……”
    还有人说了:“咱们季家村人杰地灵,老祖宗肯定是早就知道咱们村要出个大官,才选了这块地方做族地。”
    又有人幽幽反驳,“我咋记得杨七郎你阿娘说过,当年是季家和杨家几个先祖实在不乐意继续往山里头走了,随便选了个地儿呢?”
    “……”
    又有人道:“季三郎现在都官拜四品了,就连知府都没他大,你们说他在京城是不是豪宅美妾如云?以前他还说不稀罕这些,现在看来,人家那烟火味儿估计是烧金子才出的。”
    一开始反驳那人斩钉截铁,“拉倒吧,他就一吃软饭的,豪宅是他媳妇的,还想有美妾?他咋不想屁吃。”
    “……”
    闲磕牙的汉子怒了,“谁特娘嘴这么臭?会不会聊天!”
    一直没看见说话的人,这会儿被怼得心头火起,大家开始找刚才到底谁那么杠。
    找来找去也没发现,大家更生气了。
    “藏头露尾,算什么汉子。”
    反驳那人嘿嘿笑,“傻子哎,往上看。”
    大伙儿抬起头,季弘远蹲在树上,四品大官季三郎他笑得特别猥琐。
    那没事儿了,汉子们面无表情地想。
    季三郎有才是真有才,前途不可限量也是真的,可他还是季家村村民们最亲切的那个狗东西。
    武晟三十年,六十六岁的圣人下旨让季舍人直接四级跳,从五品舍人直接成为一品中书令。
    要是放在别人身上,这怎么也得炸的人仰马翻,朝堂又要变成闹市,吵个没完。
    可这圣旨下来后,朝堂上很安静。
    武晟帝有些好奇,“各位爱卿没有意见?”
    众人异口同声,“陛下圣明!”
    大家心里麻木地想,有意见有个屁用,谁也不想再被季三郎怼得怀疑人生了。
    不过这是对已经在朝堂上好些年的大臣们而言。
    季弘远年纪轻轻就成为宰相,后头几年被提拔到京城的臣子,能够入朝参加朝会的官员,心里肯定是不服的。
    但门下省和尚书省的几位宰相相公都对季弘远客客气气的,他们心里不服,也不敢说出来啊。
    几年下去,这份不服气越来越重,不免就带到了朝堂上。
    这日,季弘远正在前头打盹呢,突然被人一嗓子吓了个哆嗦。
    “陛下,臣有本要奏!臣要弹劾季相公纵容家仆在闹市行凶,伤人致残,还毫无歉意,扬长而去,此等嚣张跋扈之行为,若无季相公庇护,绝无可能,恳请陛下明察!”
    嗯?本来被前头那位相公带的有点困的老大人们都精神了,季怼怼……哦不,季相公又要开始骂人了?
    在场被骂过的有一个算一个,包括已经升任门下省平章事的姚嘉邬,心里都有种淡淡的期待。
    说实话,季三郎他只要不骂到自己身上,听他阴阳怪气,莫名还有点点爽。
    武晟帝压下唇角的笑意,看着季弘远沉声问,“季爱卿,你可有话说?”
    季弘远赶紧擦了擦唇角,好在没流口水,双生子现在刚回走路,他昨晚跟几个舅兄杠上了,比拼给孩子的小木马到半夜,这会儿困得不行。
    擦完唇角他眼神迷茫看向跪在殿中的人,“你说啥,再说一遍。”
    告状的礼部秦侍郎:“……”
    秦侍郎只能又咬牙切齿说了一遍,因为觉得季弘远羞辱他,所以那股子愤慨比前头禀报的时候还足。
    “哦~~~这样啊。”季弘远啧啧出声,“我家家奴打的是秦侍郎家的亲戚?”
    秦侍郎冷着脸:“……不是。”
    季弘远继续问:“那是你娘子或者美妾的亲眷?”
    “还请季相公不要胡搅蛮缠,被伤之人与秦某并无半点关系。”秦侍郎脸色开始发黑了。
    季弘远还是挺耐心的,他点点头,“所以秦侍郎是为老百姓打抱不平,正气凛然,刚正不阿,是这样吗?”
    秦侍郎:“……臣只是做了身为臣子,身为君子该做的事情。”他自己觉得自己值得夸赞,但认下来就有点厚脸皮了。
    “没事儿,我也没打算给你这个脸。”季弘远问清楚后,站直身子皮笑肉不笑道。
    秦侍郎大怒,可在朝堂上,他只能转向圣人:“陛下,季相公……”
    “我呸!你还有脸叫陛下!”季弘远突然开骂。
    大家精神更足了,心里越来越舒坦。
    “陛下日夜操劳,为了江山社稷白头发都不老少,就养出来你这么个玩意儿?你要脸吗?”
    “瞪什么瞪?身为臣子,你难道不知道人云亦云不可信,一切真知自实践而来吗?”
    “你弄明白发生什么事儿了吗你就弹劾我?为什么打人你查清楚了?京兆府尹都没干的活儿你秦侍郎全给干了呗?”
    “你光见着贼挨打,就没看见贼吃香喝辣霍霍百姓呗?我纵容家仆行凶?我还就纵容了,要不是我季仲廉遵守武国律例,一心忠心爱国,我想让人杀了那人的心都有。”
    “伤人致残?你就没问问残哪儿了?”
    “你不知道啊?不知道我告诉你,他第三条腿残了,打人的家仆故意的,我允许的!”
    “你还敢把事儿拿到朝堂上来说,是不是等下朝你还要把事儿传得沸沸扬扬,非得人家受了委屈的人家吊死在你面前你才乐意?”
    “我看你别做侍郎了,刑部和大理寺少了你不行,直接换上你秦侍郎,武国再无冤案,直接都扎脖子等死就行了。”
    那秦侍郎被骂得脸色苍白,摇摇欲坠,整个人几乎快晕过去了。
    他就是让人盯着陆宅,只要有什么不规矩的事儿全报到他这里来。
    可一直也没啥动静,他好不容易才捉住这么个嚣张跋扈到人尽皆知的事儿,查都没查就来弹劾了。
    主要是权贵人家,那些鱼肉百姓的纨绔并不少见,季弘远位高权重稍微跋扈些,家里人也跟着张扬,这太合理了。
    谁能想到竟然还有反转呢?
    听了个爽的大臣们:我们能想到。
    知道陆宅家仆闹市行凶的人不少,一个拿来说嘴的都没有,大家都不是傻子,季弘远能嚣张到表面上的时候,他肯定是有理的那个。
    这混球就没给过人占便宜的机会。
    武晟帝也听得特别高兴,见季弘远骂完,轻轻咳嗽几下,“好了,秦侍郎也不过是为了老百姓考虑,虽说有些不明是非,擅下定论,倒也没什么坏心思,朕看秦侍郎你就先去刑部做个司录,再历练一番吧。”
    秦侍郎瘫坐在地上,好家伙,圣人一句话,他就从从四品变成了七品。
    有些心软的或者跟秦侍郎交好的,心里不免有些戚戚,甚至看着季弘远满脸敌视。
    连御史都在心里想,中书令不但受圣人恩宠,还心狠手辣,说不准又是下一个长敬候。
    不行,还是得多弹劾他几次,让圣人提防些。
    武晟帝后头看到这种折子,只冷笑几声扔进了火盆里。
    心狠手辣?这武国最心狠手辣的就是他赵七郎。
    武国就需要这种心狠手辣却明辨是非的臣子,人只有知道怕,才知道守规矩。
    季弘远大获全胜,回到家里,又怼了舅兄几句,趁他们忍不住快要将他摁地上摩擦之前开溜。
    回到后院,季三郎有点飘了。
    唉,天底下聪明人是不少,但聪明又能说会道的还是不够多啊。
    陆含玉看着他在窗户边摇头晃脑,有些好奇,“三郎你干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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