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响起少女清脆悦耳的声音:
    ——你叫郑元?字什么?
    ——还没取啊?不若本公主赐你两个字?
    ——就叫游鸿好了。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我一见你就想起这句话了。
    ——游鸿……游鸿,你为什么不理我?
    ——这道观好生无趣,你带我出去玩好不好?
    ——游鸿,我喜欢你?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的,我只是想让你知道。
    ——游鸿,我要走了,可能以后再也不回来了,我祝你早日得偿所愿,飞升成仙。
    ——再见了,游鸿。
    耳中那句再见,不断回响。
    那些刻意被郑元遗忘的记忆纷至沓来,那个金尊玉贵的公主,那些热烈赤|裸的爱意,那些他从来不敢想的事情。
    他以为,秘境两百年,他早就把这些事情都忘了。
    这次出去,不过是故人见面,也许双方都早已认不出了。
    可是,此时郑元才知道,他从来没有、一刻都没有忘记过那些事情。
    看着地上的字字泣血的句子,他动作迟缓地捡起其中一张。
    这张纸上被他呕出来的血弄得有些脏,他连忙抬起袖子,一下一下地擦拭着,似乎都忘了使用法术。
    “阿婉……阿婉……”
    郑元看着纸上的字迹,轻声地唤着一个名字。
    是公主的闺名,是她每次写信过来时的落款。
    游封恨极,他抬手,想将地上的这些纸张全部烧毁,反正留着也无用,真相大白之后,他为自己阿娘不值。
    郑元却像护着宝贝一样,不允许游封将他们烧了,此时他才想起用法术将所有散落在地上的纸张都攥到手里,紧紧地握着。
    游封上前抓住他的领口,凶狠且用力地将人按在墙上,道:“郑元,你不配。”
    不配得到阿娘的爱,不配阿娘为你死!
    郑元那么强的一个人,被游封按在墙上时一动不动,他甚至不敢多看眼前的那张脸,“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有孕了,也不知道她会到魔界。”
    更不知道,她会为自己献出生命。
    冥冥之中,他们一直在看不见的地方纠缠。
    而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血脉,如今已经长了这么大了。
    游封双眼中的恨意如有实质,“你一句不知道就可以撇干净了?阿娘最无助的时候你在哪儿?阿娘最痛的时候你又在哪儿?你知道她和我是怎么在魔界活下来的吗?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说到后面,游封的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哽咽。
    他之前在山洞中的时候就有预感,见到郑元的第一面,便基本清楚,眼前这个人就是阿娘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那个。
    可他不想与郑元相认,他从前的人生当中没有父亲这样的角色,今后的人生中也同样不需要。
    第96章
    游封不想与郑元相认,他从前的人生当中没有父亲这样的角色,今后的人生中也同样不需要。
    所以眼前这个可以是陌生人,他们甚至连话都不用多说。
    直到阿娘死亡的真相被揭开,他还是忍不住心中对这个男人的恨意。
    凭什么他可以活得这么潇洒,凭什么!
    郑元唇角的血还没干,但什么都比不上此时心脏处的绞痛,“是我对不起你们。”
    当年公主来和他告别的时候,他飞升的雷劫不日便会来临,他按下了所有旁的想法,只当公主是知道他会去仙界,所以才来的。
    却没想到,这一别,竟然成了永恒。
    游封此时也痛得不行,他不想落泪的,可是眼睛鼻腔的酸涩让他根本控制不住。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若真的这么有本事,就把阿娘还给我。”
    他把郑元用力掼在墙上,一拳又一拳地打了过去,沉闷的响声传来,听着都痛。
    但在一旁的众人却办法上去拉架。
    郑元脸上青了好几块,嘴角也破了,他任凭游封发泄,目光有些缥缈,嘴里喃喃念着一个名字,“阿婉……对不起,阿婉,是我对不起你们。”
    从游封的话里,他能够看出,母子二人有多么不容易,尤其是阿婉离世时游封才五岁。
    一个五岁的孩子,要在魔界存活下来,得吃多少苦,受多少难,他不敢想。
    游封停下了,郑元靠着墙壁缓缓滑落,他低垂着头,不一会儿,便有一滴两滴泪水滴落的声音响起。
    游封摇着头往后退,他想要寻找的,一直都不是这样一种真相。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宁愿不来找这什劳子真相。
    怪不得侍女一直说,阿娘不是被人害死的。
    是啊,阿娘的确不是被人害死的,她是看见那手串,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有危险,所以自愿的。
    阿娘啊阿娘,你就这么爱他?
    游封充满恨意的目光落在郑元身上,所以有些事情他要说出来,他要让这个男人也跟着一起痛苦。
    既然阿娘这么爱他,那自己便不杀他,也让他尝一尝那种痛。
    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靠着墙边的郑元忽然抬起头,一双眼中空空荡荡,像是什么都没有了,如同一潭死水般,黑沉沉一片,再掀不起半点儿波澜,“你杀了我吧。”
    郑元声音不大,却很肯定。
    他原本计划从秘境出去后,便回人间一趟,即便见不到公主,也许能将当初遗落在道馆里的一些画像取回,权当一份念想,然而……
    如今最后的一点儿念想都没了。
    他该下地狱的,他这种人,根本没资格飞升,他连活着都不配。
    这般想着,郑元才终于有勇气朝游封看去。
    其实看见游封的第一眼,他就有种特别熟悉的感觉,也许是那双和公主如出一辙的眼睛,又或许……
    他长得和自己挺像的,下巴眉毛,细看的话都能找到些相似的地方。
    这是他的孩子,他的血脉。
    但郑元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办法成为一个父亲了,他从游封的生命中缺席了这么多年,怎么有资格再成为他的父亲,奢求他叫自己一声呢?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死在游封的手里,能让自己的负罪感稍微减轻些。
    游封闻言没动,紧紧咬着后槽牙才没让自己的情绪崩溃,他冷笑一声,“我为什么要杀你,你得活着才行,活着为我阿娘忏悔!”
    郑元沉默不语,缓缓闭上了双眼。
    阿罗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心里挺内疚的,若不是她方才提到那个话题,俩人可能也不会为此吵起来。
    她想了一下,那次唤醒自己的血虽然不多,但味道很特别,大概就是游封所说的命格原因,这才导致一个人献祭也能让她拥有实体。
    阿罗抬手看了看自己若隐若现的手掌,微微叹了口气。
    这回的鲜血,似乎也不能长时间提供她以实体的状态出现呢,看着自己快要变得透明的手,她悄悄藏进了袖子里面,有点儿不想再度回到沉睡的状态之中。
    正当阿罗想着该怎么缓和气氛的时候,殿内忽然吹来了一阵怪风,风很大,将众人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连眼睛也不怎么睁得开。
    “怎么忽然起风了?”白落用手挡着脸,眯眼朝殿外看去。
    殿外晴空万里,除了太阳的位置发生了些许变化,其余的似乎都和他们进殿之前一样。
    白落转头,恍然发觉,风似乎不是从殿外吹来的。
    穿过左侧的屏风,她便看见唯一一个没有出来凑热闹的班冬,此时浑身散发着浓郁的黑气……
    以及——铺天盖地的妖气?!
    妖气!
    班冬是魔,为何身上会有这么浓的妖气?
    白落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正想着再仔细看看,却被突如其来的风吹得倒退几步,眼前人影一闪,班冬人就不见了。
    大家也注意到了屏风后的异样,游封将白湫护在怀里,用袖子挡住了那突如其来的怪风,余光瞥见身边有道黑影一闪而过,他下意识地抬手往那人击去。
    一招没中,黑影闪身速度极快,但却不是冲着他们来的。
    “这种人,留着还不如杀了。”
    一道熟悉的女声在耳边响起,风还在呼啸着,但大家已经能够看清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话的人是班冬,她手中拿着惯用的长刀,“噗呲”一声刺进了郑元的胸口。
    郑元明明察觉到危险,却半点没有躲避退让,而是硬生生让那刀刺进了自己的皮肉当中,汹涌的痛意袭来,但他的表情却丝毫没有变化。
    身体上的痛算得了什么,他的一颗心早就因为游封的话而撕裂成了几瓣,变得千疮百孔了。
    班冬手握长刀,在郑元的体内旋转了几圈,郑元已经没有了求生的欲|望,却还是会因为身体自我的反应机制而闷哼出声,他依旧没有反抗,唇角的鲜血溢出来,滴滴点点染满衣襟。
    这柄长刀不知是个什么法器,不只是伤了郑元的肉身,在他流血的同时,体内的法力也在不断地往外溢散。
    要知道,郑元在秘境当中修炼两百年,早已臻至化境,距离飞升不过是一步之遥,能伤到他的武器绝不简单。
    但在得知公主已死的真相,以及触到游封看他的那种憎恶眼神时,他早便没了飞升的想法,连活都不想活下去了。
    班冬的这一刀,反而让他笑了起来。
    死了好啊,死了他也许还有机会见到阿婉,还能赎罪。
    因而,郑元觉得班冬的刀刺得还不够深,所以主动将身子往前靠了靠,让那柄长刀直接将他的胸口捅了个对穿。
    谁在这种情况下都不会好受,郑元嘴角沾血,说话也显出了几分吃力,“没刺中心脏,对得准一点儿才能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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