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他的思绪,某种晦涩的气息悄然出现在了他周身。
    这一刻,如果有人内照形躯,便可以看到傅时画体内的魔骨好似有了一丝颤动,摇摆出了一小片碧色的阴影,好似想要将这样的色彩渲染到这具身体中更多的地方。
    但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他。
    那样的温度好似打断了他的垂眸,让他的目光重新有了焦距。
    下一刻,虞绒绒已经抱住了他。
    她心底有太多话想要说。面前的这个人,实在背负了太多,他知晓了自己敬爱的父亲对自己的图谋,虽然还不知自己体内去而复生的魔骨究竟承担了什么样的角色,但此刻四海的滔天好似已经说明了什么,而造成这一切的推手,竟是一手扶他长成的师尊。
    没有经历过同样的事情,就不会敢去轻易地提什么虚无缥缈的感同身受。
    所以虞绒绒只是抬手抱住了傅时画,仿佛想要用自己的体温,哪怕只是稍微地,让他感受到,她还在。
    回应她的,是傅时画近乎粗暴的拥抱。
    他几乎是用力地将她困在了怀里,俯首将脸颊埋在了她的颈侧,好似这个世间只剩下她的温度可以真正让他感受到一丝温暖。
    “虞绒绒,如果……我是说如果。”傅时画低声道:“如果有朝一日,我入魔了,我希望是你亲手杀了我。”
    虞绒绒的心微微一颤。
    她想到了自己坠下诛魔台时,看到的那几张书页,上面以黑纸白字写着傅时画入魔时的缘由。
    现实似乎有了许多改变,却也并不是全部。
    因为傅时画依然经历了这所有。
    她已经隐约感觉到了一件事。
    目前发生的所有事情里,与书中内容脱轨的,只有一个她,以及她还活着所带来的一系列变化。否则按照剧情,傅时画在得知了昭渊帝一事的时候,就理应有了入魔的征兆。
    她不知晓在那本书里,清弦道君的阴谋是在什么时候暴露出来的,但至少……这并不是傅时画入魔的诱因之一。
    一条颇为明晰的时间线隐约在她的脑海中串联了起来。
    在书中世界里,她被困于不渡湖牢狱之中时,傅时画尚且是御素阁的大师兄,这一点并没有改变。而那个时间点,距离如今,也尚且还要好几年。
    换句话说,书里的傅时画知晓昭渊帝的图谋,再一夕入魔,大致还有几乎十年的时间。
    她的存在,让所有的一切都加快提前了,却也让傅时画在知晓这些事情的时候,还保留着自己的神智。
    “你不会入魔的。”虞绒绒终于笃定道:“有我在一日,你便不会入魔。”
    顿了顿,她又带了笑意地补充道:“你忘了吗?你有魔骨,我体内……也还有魔印。虽然我至今也没有搞清楚魔印是什么。”
    “但总之,你不会入魔,我也不会。”
    她说得斩钉截铁,随着她的声音,傅时画体内的魔骨已经生长完毕,与原本还血肉模糊的另一侧连接在了一起,如此前几乎一模一样,好似从来都没有消失过。
    他周身的魔气本应因此而更浓,但此刻,萦绕在他身边的那些喑哑晦涩的气息已经尽数散去,再抬眼时,他还是那个眼神清澈意气风发的傅时画。
    “好。”他像是在回应虞绒绒的话,也像是在承诺什么,低头在唇上吻了吻:“那让我们一起来看看天道意识的碎片里,到底有什么。”
    虞绒绒与他十指交握,再点了点头。
    两人一起看向从之前就静静漂浮在一侧的璀色存在,对视一眼,一并伸出了手。
    碎片光华大盛,几乎是瞬间便覆盖了两人的身影。
    ……
    魔宫白塔上,白发曳地花团锦簇的华美身影终于向前迈出了第一步。
    他走得很慢,第一步迈出的时候,他甚至很是稳了一下身形,好似这才适应重新拥有了身躯的感觉,他扶着白塔的墙壁,抬起一只手,轻轻敲了敲自己覆盖着面具的眉心。
    他的手指上涂着丹蔻,殷红的色泽与面具上的黑底火色蔓延成一片,好似那火是自他指尖而出。
    “太久不用脑子了,有点乱。”他左右摇摆了一下脖颈,声线依然雌雄莫辩,还带着一股诡谲的天真之气,仿佛刚刚从混沌中走出来,真正不分善恶、却已经见过太过恶的孩童:“让我好好想一想,哪些是我的记忆,哪些是那些乱七八糟的阿猫阿狗的回忆。”
    很显然,此处他所说的“阿猫阿狗”,自然便是这万年以来,无限逼近了长生期的那些各个门派的大能们。
    天道在蚕食他们的神智,魔神也在抢夺。便是修炼了千年才到灵寂期,以期突破的真正的道君,也难以长年累月地活在如此这般地狱一般的三方撕扯中,所以这万年来,灵寂期便好似是修真之一途的终点。
    修真界最大、也是最可怕的秘密,便是所有灵寂期的道君,都非死即疯,不得善终。
    始作俑者此刻却轻描淡写地将那些因他而绝望的道君们称为“阿猫阿狗”,他又轻轻“啊呀”了一声,很是嫌弃道:“怎么还有天道的记忆。真是荒唐好笑,天道有了自己的意识和记忆,还能被称为天道吗?既然天道可以有感情,我为什么不能做天道?”
    如此震惊天下、甚至可以被称为惊世骇俗的语言在他嘴里,就像是什么再平淡不过的日常对话,他过分理所当然地说出这句话,又过了许久,终于欣喜地拍了拍手:“找到了,想起来了。”
    “是了,是了。”他抬起头来:“我这一身骨头,不过是枯骨,要想要变成真正的骨头,还需要一些魔髓。”
    无数漆黑的魔气自四面八方而来,丝丝缕缕却依然汹涌地顺着他的长发没入身体,也给他带来了更多的感知。
    “埋下的种子里,有的不太顶用,有的已经死了。怎么到头来,只剩下了一根魔骨和一道魔印了呀?说好了会被逼入魔的几个种子怎么都还好好儿的?”魔神轻叹一声:“有些人……办事也不怎么样嘛,让人入魔很难吗?”
    他一边说,一边终于找到了身体的平衡,就这样顺着魔宫白塔回旋的楼梯一步步走了下去。
    “最有希望的时候,发现希望就是最深的绝望。最幸福的时候,发现带给自己幸福的人,就是推自己入深渊的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不都是很简单的事情吗?”
    随着他的话语,他的脑海中也有一幕幕如烟火般闪过。
    魔神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拥有天生道脉的小小少年家毁人亡,沦落成乞儿,不得不与野狗抢食,却又终于一夕拜入了浮玉山,有了师友,有了崭新的、有希望的生活。
    ……再倏而发觉,给了自己最大希望的这些人,便是被指使去害得他流离颠沛、与他有真正血海深仇的幕后黑手。
    他本该绝望入魔的,甚至当时黑衣魔使就在身边,但他没有。
    画面一转,魔神的目光落在了断山青宗边的一隅,这一处宗门在无数次的魔兽侵袭之下,纵使有其他宗门的援助,也早已是强弩之末。
    无数人绝望地躺在地面上,眼神空洞,好似早已认命。
    这样的认命背后,却还有更深的不甘心与愤怒。
    凭什么是他们?这世间这么多人,凭什么只有他们的修真之途,好似便是为了心甘情愿地赴死。
    这样的情绪早已弥漫了大半个门派,他们手中还有剑,但心中已经生魔。
    他们本该都绝望入魔的,但他们都没有。
    画面再转,悲渊海中,俊美的鲛人被铁锁与阵困于其中,他也早已是强弩之末,否则怎么会有如宗狄之辈妄图以转魂共生大法来彻底侵蚀他。
    宗狄本应成功的,又或者说,成功的并非是他本身,只是陷入了几乎彻底混乱之中的谢琉,终于被不断撕扯交错的神识打败。
    他也本该入魔的,可他也没有。
    时间线再向后一些,那名拥有他魔骨的少年,分明已经遭遇了他为他编织的最痛苦的身世,在希望中绝望,在幸福中坠入深渊,母亲在世却永世不得相认,父亲的亲情不过是编织的谎言,师尊的收留也只是为了最后这一击……
    他怎么也还没有入魔?
    ……
    魔神觉得困惑,却也觉得很有趣。
    因为所有这些画面里,交织出现的,从来都有同一个身影。
    一个身上带着他的魔印的少女。
    那个少女牵起了魔骨少年的手,让他的灵魂不再冰冷;带着家破人亡的少年去见识更多的世界;让断山青宗的宗门之上缭绕起了最恢弘的疗愈法阵;再独自一人入悲渊海,撕碎了宗狄的神魂。
    魔神凝视了片刻,突然歪了歪头,很是疑惑地“咦”了一声:“等等,我是不是好像忘了什么事情。这个魔印……是什么时候下的?谁下的?”
    第207章
    虞绒绒的双眼被盛大的光华遮盖,而她甚至没有抬手去遮住眼睛。
    因为这种感觉实在是有点熟悉。
    这个世界上能够散发出璀璨光华的事物很多,一把燃烧符也可以聚出刺眼的光,但这样奇特的光泽色彩,虞绒绒之前,总共只见过两次。
    一次是在她重生之时,一次是在她坠下诛魔台之时。
    光华未散,她尚未睁眼时,她已经恍然明白了些什么。
    之所以在诛魔台时,她恰能读到后半段的那几页,却不能再向后翻,恐怕便是因为,她只拿到了这本书的前四分之三的内容。
    换句话说,三块天道意识的碎片。
    而今她终于集齐了四块,是否意味着……她终于可以一窥这本书的全貌了呢?
    这本书又究竟与天道碎片有什么关系?还是说,天道意识,竟然便是这本书的内容?
    她的脑中充斥了各种奇特又荒唐的猜想,直到她能够睁开眼时,她的面前,居然真的是那本书。
    傅时画惊愕无比,他左右看了看,终于确定自己的视野里就只有这一本书,这才迟疑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要看的天道意识……就是这本书?”
    他挑了挑眉,显然觉得这件事实在是荒谬无比,再读出了书名的那几个字来:“《我心无量》?无什么量?宁无量吗?”
    虞绒绒莫名有了一种捂脸的冲动。
    这种讥笑吐槽式的猜中真相,实在是有点滑稽。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面前这书好似轻微扭了扭,很难分辨这种动作究竟是因为傅时画嘲笑后的愤怒还是恼羞成怒。
    傅时画甚至没有用手,他十分谨慎地抬起渊兮,用剑尖挑开了面前封皮已经有些暗淡的书皮。
    虞绒绒有些飘忽地移开了目光,莫名有了一种社死的感觉。
    毕竟这书的开头,还是有一些她的愚蠢戏份的,再让她回顾一遍自己当初捡错了人,再与他青梅竹马长大,最后傻乎乎撑断腰带,被当场退婚,郁郁寡欢的事情,多少有点……
    傅时画看书的速度极快,书页声沙沙,虞绒绒思绪还未转完,就听到身边之人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嗤笑:“小师妹,这天道意识,居然想要你受尽嘲笑,还忍辱负重,一往情深。这可真是——一派胡言!”
    他边说,剑尖已经有了无双剑气凝聚:“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看这种东西,且看我劈了这破书!”
    虞绒绒一边觉得有种被翻看了黑历史的感觉,一边却又觉得傅时画好像有哪里不对。
    她愣了半晌,突然试探道:“大师兄,你莫不是吃醋了?”
    傅时画的剑都举起来了,闻言又很微妙地顿了顿:“吃什么醋?谁的醋?他配让我吃醋吗?”
    虞绒绒:“……”
    果然是吃醋了呢!
    书页似是被傅时画的剑气吹起,飞快地翻动,但那翻动的姿态怎么都带了点狼狈,好似要飞快翻过所有宁无量相关的剧情,再来到虞绒绒下一个社死场景。
    正是宁无量私下里对其他人讥笑说道:“各个门派的女修是被称为仙子没错,不过呢,谁会喜欢能把腰带撑爆的仙子啊!!!”
    白纸黑字的三个感叹号,足以说明宁无量彼时的语气之嘲讽,神态之不屑。
    傅时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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