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相繇王族梦,做了数万年,终于在这一刻死了心。整个泑山被劈得风雨招摇,最后一道雷落下,泑山夷为平地。
    战雪央从废墟里瑟瑟爬出来,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展露在自己眼前的大好山河,这么心思深沉的人,头一次跟个傻了的孩子似的:“泑山没了?我……我出来了?”
    当初祖辈许下什么诺言来着,待到有朝一日,相繇王族归来,平四海,定八荒,成为真正的君王,带领妖族崛起的那一日,泑山方可破。
    而如今不过一顿玄雷劈下来,囚禁了他祖祖辈辈的牢笼,竟然就这么破了!
    为什么?战雪央瞪大眼睛看向供养残魂的地方,只见在他们眼里,死的不能再死残魂,不知何时,变成漆黑阴郁的浓雾。浓雾里,隐隐可见一个身形凝聚着。
    那张脸,让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赫然是晏潮生!
    众人惊骇的目光中,他缓缓睁开眼,银眸赤红,抬手掐住离他最近的人的脖子,嘴里阴冷道:“我的夫人去了哪里?”
    那大妖被他掐得眼珠子都要冒出来了:“您……您尚未成婚合灵,没有夫人啊……”
    晏潮生像是毫无神智,收紧手指,眼见大妖快被掐死,晏潮生渐渐又闭上了眼。
    从那以后,他每隔半月,总会在初一十五醒来一回,次次醒来,就像个蛇精病一样发狂,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
    “我已经不想取你的心了,你去了哪里?”
    “上穷碧落下黄泉,为何从不与我相见。”
    “双双,什么都试过了,我再没别的办法。”
    “我已经知道错了,但我不后悔,你若还恨,回来,回来亲手杀了本君。让你泄恨。”
    说到后来,他眼睛里偶尔会留下血泪,然而面目依旧扭曲到可怖:“本君不后悔,永远也不会后悔……”
    ……
    一开始众人还绞尽脑汁去分析,他说的到底是什么,后面发现都是不曾发生的事,恐怕他神智错乱,在梦里与那位他爱的肝肠寸断的琉双仙子合灵,又解灵了,才说出这些奇怪的话。
    习惯了,便没有人在意,只当这位妖君在面目狰狞地梦呓。
    就这样,日复一日,他们把这个疯疯癫癫的主上,养在如今已无人烟和灵气的蓬莱旧址,四处去捉些小恶鬼来让他杀着发泄。就怕他弄死自己人,还能让他方便对着小鬼们说胡话。
    这疯病维持了好长一段日子,直到有一日,伏珩捉去鬼魂,供他修行。
    只见他站在窗前,一身银色绣着金线的长袍,眉目清冷看向窗外,安静得仿佛画中人。
    伏珩犹疑间,晏潮生已然回过头来。
    他这次没有抓着任何人,让为他指路寻找那位妖君夫人,只眸中闪过许多复杂的神色,笑了笑:“辛苦了。”
    他眼尾缀着细碎美丽的银色鳞片,不像妖邪,反倒是俊美无俦的上古神祇。他似是有些厌弃地抚过眼尾,阴郁一笑:“天道的报应?”
    伏珩噗通一声跪下去,整整三年,他第一次有了流泪的冲动。
    他知道,曾经解救自己于水火的山主,终于回来了。
    *
    晏潮生又在蓬莱养了半年,有一日,他突然淡淡说:“走吧,回去,杀些人看看。”
    那语气,就跟今日天气真不错一样轻松。
    回去就遇见了小蝴蝶精丛夏,在尾随一队天兵。
    杀完天兵杀千刃派,整个过程,只晏潮生一人动手。所有人这才有点真切的感觉,主上是真的回来了。
    他昨夜只身去千刃派,大家脑海里还是晏潮生弱小爱哭的残魂形象,生怕妖君魂还没养完,又被人弄死了。
    要知道,他现在不同以往坚韧的元身,他可是个鬼修啊!
    阴气森森,通身冷冰冰的鬼修。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连轮回都没法入。
    提心吊胆着,晏潮生子时出去,没想到辰时就归来了。
    他身上煞气浓重,不知杀了多少人。
    宿伦看他一眼,变了,还真是变了。以前那个少年,看起来凶巴巴,其实挺好糊弄的,大多数时候,别人不犯到他头上,他不太乐意杀人。
    如今人家怎么对他,他会阴冷地毫不犹豫,加倍奉还。
    这样的气魄,却正是如今死气沉沉的妖族,所需要的。他垂下头去,眼里漫出笑意,费尽心思,要的不就是眼前这个君主么?
    蝴蝶精丛夏今日也跟了来。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见了晏潮生就想献殷勤,眼睛里处处写着勾人的意味。
    晏潮生看了她一眼,想起这辈子的种种。
    妖族若没有这只蝴蝶精,恐怕还真没有今日,在风伏命手中死绝了。晏潮生对待功臣,从不吝啬,是他做妖君几百年来,历来奉行的法则,于是他罕见没有让她滚,问了她许多妖族的事。
    她都答得上来:“好着呢,大家都好着呢,我救得及时,把他们接回来,大家在鬼域都没怎么吃苦,只等着主上一朝归来,号令大家,讨伐风伏命。”
    “嗯,”晏潮生说,“辛苦你了。”
    “不辛苦。”丛夏受宠若惊,这幸福来得太美妙,归来的妖君虽然更深沉,可是对她的态度不知好了多少。
    她满目桃花,心花怒放。知道这都是自己一手“护住妖族”的功劳。现在自己在妖族受人爱戴,连妖君也对她另眼相看。还好,还好在妖君回来前,没有抛弃这些妖怪们自己跑掉。
    想到那个三年来风雨不改救妖族的女子,她心里一闪而逝心虚。不能让妖君知道。
    如今在妖君心里,那人是杀了他的仇人,自己才是他的恩人!
    想到自己日后的风光,还有三年来享受的追捧,她心一狠,换上关切的神情:“妖君如今归来,定要找当初害您性命那女子报仇!”这不能怪她,妖族天性,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千山万水揣着一腔真心和嫁衣赶去,却被赤水琉双用神器杀死,不得超生,自此不入轮回。
    他垂下眼眸,声音淡淡的,诡异有些平和。他在看自己的手,一双沾染够了孽障,杀孽无数的手。这不再是少年的手,它指节分明,充盈着鲜血的气息。
    他曾亲手把她推入地狱,到了如今,都不会和她忏悔。他走的本就是一条不容后悔的不归路,他遇见琉双的时机不对,再来一次,依旧会那样做。他丧心病狂给过她最糟糕的一切,包括爱。
    好在年少时的自己,干干净净时,有资格从容为她赴死。这份爱就不算太污浊。
    晏潮生低低道:“是该报仇。”
    丛夏精神了:“您决定怎么折磨她?”
    他什么都没说,只笑了笑。折磨报复心上人,那就让他这样的禽兽,成为她夫君,让她多生几个孩子,想来才显得残忍。
    第90章 容颜
    晏潮生归来以后,不管外界如何风雨招摇,鬼域却空前热闹。
    讨好献媚的人无数,晏潮生从一片深渊中爬回来,承受八十一道天雷,早已不是当初无力被人困杀的妖怪。
    宿伦以前不愿辅佐他,便是明白,少年心性的晏潮生,空有一身修为,心性实在太过稚嫩,纵然跟着他,妖界也绝不会崛起,这才决定和老友战雪央放手一搏,希望晏潮生成长。
    没想到人死透再归来,就成了这幅他看不懂的样子。
    不像少年时动不动就生气冷脸的死样子,他偶尔轻飘飘含笑的一眼,令人浑身发毛,感到畏怯,仿佛什么都瞒不过他。
    蝴蝶精在身边说得天花乱坠,他始终是笑着,有耐心地听,然而眼底轻慢又冷漠,宿伦只看了一眼,心里沉甸甸的。
    宿伦和战雪央不同,他不喜欢掺和进八荒纷争,这位主上,若说从前还是个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的,如今简直心性坚韧,不折手段。
    他甚至没有第一时间找琉双“报仇”。
    换作以前的晏潮生,恐怕得一刻都忍不住飞去琉双身边掐死她。然而如今晏潮生跟没事人似的,仿佛人家并没有把他弄死一回。
    宿伦觉着跟着这种心思深沉的,大抵也捞不着什么油水,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于是在一个清晨,他收拾好包袱,打算不辞而别,继续像以前那样,混迹人间生活。
    才跨过擎苍山的山头,有人坐在悬崖前,长戟插在身旁石壁,回眸笑看他。
    “宿伦大人想去哪里?”
    宿伦呵呵干笑,心里骂开:“近日在鬼域憋坏了,出来走走。”
    晏潮生说:“正好,本君也要出去一趟,一道吧。”
    宿伦:“……”他把包袱一塞,不得不跟上去。
    晏潮生带着他走到空桑地界时,宿伦心里一个咯噔,这是来报仇的?可是这种掺杂着儿女情长的仇,不该带他来。
    而且赤水琉双并不在空桑,远在驰援即墨少幽的战场,晏潮生不可能不知道。
    “妖君这是打算做什么?”
    “早早了结一笔账。”晏潮生说。
    他们到了空桑灵脉处,滂沱的灵气充裕得令人心旷神怡。
    林木掩映深处,一个女子拍打着结界:“放我出去,你凭什么关着我。亏你还是我父亲,有你这样做父亲的吗,你恐怕只配做赤水氏的走狗。”
    她叫喊了一阵,无力跌坐在地上:“风伏命……”
    宿伦震惊地看着她的脸,这不就是赤水琉双吗?再一看,又似乎不是。结界中的女子,长了一张和琉双八分相似的容颜,但两人气质截然不同。
    这是怎么回事?养魂三年的妖君,又为何会直接找来这里,宿伦挑了挑眉,心里生出几分兴味。
    只见晏潮生上前,那个宓楚不论如何也打不开的结界,在他手中顷刻化作齑粉。
    宓楚惊恐地看着他,后退几步。
    “你,你是谁,敢擅闯空桑灵脉禁地,来人,来人啊。”
    “别叫了。”宿伦提醒她,“免得叫来了人,平白害人家丧命。”
    宓楚脸色大变,她身为仙子的敏锐力还在,一眼就能看出这两人不是凡人,也不是什么仙族。一个身上妖气淡淡,另一个鬼气冲天,反正谁都没想着掩饰。
    她还想着叫父亲救命。
    身形颀长的鬼修男子,手指已然扼住她的脖子。
    他手指冷得令人心里发颤,鬼气直往宓楚身体里钻,偏偏扼住她叫喊的声音,让她发不出一声。
    她瑟瑟发抖,以为男子要掐死自己的时候,发现他没进一步动作,反而在打量着自己的脸。
    宓楚咬牙,心存侥幸,那贱人的脸还真好使。
    这不人不鬼的东西,一时都没对她下手,给她父亲争取了赶来的时间。楼辛竺虽然把她囚禁在这里,不过到底心疼她,不会不管她死活,只要再坚持片刻,惊动此处的守卫,她总能得救。
    她想得天真,若守卫们有这实力,面前两个人也不该进得来才对。
    晏潮生目光带着笑,却令人发抖心悸:“你配不上这张脸,本君已姑息了一次,做过一次禽兽,这次,便不让她闹心了罢。”
    宓楚还未反应过来,下一刻,身体一痛,脸上更是剧痛,她“赫赫”出声挣扎着,却还是被人强行粉碎了身体里的幻颜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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