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二人如今的局面,自己和宿伦“功不可没”。宿伦或许没有心理负担,战雪央却没法不内疚,尤其是如今执念已破,泑山被毁。
    想到后面,她可能还会忍受淬心之痛,而妖君身上的胆子和使命,也沉重得可怕,战雪央都觉得他们二人可怜。
    一个情深似海,从来不宣之于口,宁愿咬牙自己扛,另一个明明没什么错,却要承受剜心之痛。
    “鬼域阴气重,大氅无用,回头我让人送一些纯阳法器,仙子佩戴在身上,或许会好些。”
    琉双笑着点头,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见熟人:“劳烦先生,先生请坐,可惜如今我是阶下囚,没什么能招待您的,您别介意。”
    战雪央在她对面坐下。
    “你对我是妖君的人,似乎并不意外。”
    琉双轻轻笑了笑:“那倒不是,我还以为您很恨他呢。”
    当初费尽心思,也要把流沙人的宝石送到自己的手中,让自己对晏潮生起疑心。可后来琉双越想,越觉得不对,若真是晏潮生的仇敌,不会与宿伦交好。
    宿伦大人心思零敏,聪慧不已,哪能识人不清。
    “当初……在泑山,我给你炼药,需要一份龙血。”越说这件事,战雪央越臊得慌,他从来没有坦白过这么难为情的事,“当时你也感觉出来了,那血里,有即墨少主的气息。”
    琉双点头。
    “其实我手里有两份血。一份是即墨少主拼死换来的龙血,另一份。”战雪央顿了顿,“是那日清晨,妖君陛下拿来的,他自己的血。抱歉,我故意令你误会他,只为令他斩情绝爱,我有离开泑山的机会。”
    琉双怔了怔。
    战雪央硬着头皮道:“妖君走那日,嘱咐过,让我告诉你,那是即墨少幽拿来的,是我自作主张,说了那番话。”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妖君他……我看得出来,纵然到了今日,他依旧不舍得伤害你,立场不同,多有苦衷。”
    她手中黑子掉下去,依稀能想象,那日晏潮生怀着怎样的心情,为她取血,可她当初,只觉得那少年卑鄙。良久,琉双垂眸,轻轻笑了笑:“还好,还好。”
    还好今日有好好与他讲话,不然那少年心里得多委屈难受。
    第97章 上古残卷
    琉双被囚禁在鬼域,本来没指望谁来探望她,战雪央能来,完全是意外之喜,加上他对自己有歉疚之心,倒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战雪央见她神情还算平静,问道:“你不怪我?”
    琉双看向他:“先生会因歉疚放我走吗?”
    战雪央毫不犹豫地摇头。
    “这便是了,先生又不会放我走,我多么懊悔生气,也是枉然,若可以,先生可否回答我几个问题,自此往事便一笔勾销。”
    战雪央沉默了片刻:“你且说来听听。”
    其实战雪央到底与宿伦他们不同,他出生在泑山,出生那时,他父亲的传承到了他身上,母亲也死了,泑山的流沙人陪伴他长大。
    他并未经历太多妖族流亡于世间的苦楚。辅佐晏潮生,将所有妖族从水火中拉出来,并非他个人意愿,而是他生来刻在骨血中、不得不完成的使命。
    当初一心想要摆脱泑山,如今泑山破灭,他心中再无执念,因此不再对琉双有那么大的恶意。战雪央并不讨厌这位仙子,他济世救人,心肠本也坏不到哪里去。
    只不过战雪央身上的使命感还在,他不可能放琉双走。琉双身上……还有他们要的徽灵之力。
    战雪央能做的,是琉双在鬼域这段日子里,尽量对她好一些。
    琉双问:“我想知道,五条灵脉相合,会有怎样的结局。”
    战雪央面色微变。
    琉双目光灼灼,看向战雪央。琉双心中莫名笃定,这个密辛,战雪央一定知道。因为他与宿伦这些大妖不同,战雪央是真正的上古血脉,得了父辈传承,他的记忆里,一定有关于这些事的记载。
    她早就在怀疑了,上辈子,晏潮生四处征战,其实那时候妖族和鬼域已经足够安稳,妖族们也有了可以生存的地方。
    若只为一席之地,晏潮生不会那般拼命,风伏命也不会与晏潮生僵持了数百年。
    他们所有人都说,晏潮生和风伏命,是为了宓楚征战。然而自己阴差阳错来到七百年前,发现并非如此,他们如今谁也没有把宓楚放在心上,风伏命甚至没有娶宓楚。
    可战争依旧没有停歇。
    是什么促使晏潮生一次次征战小仙境?真的是他生来好战吗?
    不,一定有一个她不知道的原因。这几年她一直在思考,发现一个令她忽略的共同点——
    前世空桑灭族之时,灵脉还未干涸,后来仙境没了,仅剩一点灵脉被数不清的小仙境瓜分。
    晏潮生征战那几百年,便是冲着他们去的。
    如今风伏命用尽一切手段,也要逼迫少幽和自己屈服,他们都在收集灵脉!
    风伏命法术进步飞速,一定和灵脉脱不了干系!
    琉双问出这个问题,战雪央不复方才的愧疚,冷冷看她一眼:“取暖的法器,稍后战某会让人送过来,仙子珍重。”
    “先生留步!”琉双叫住他,“我不逼迫先生,只想与先生做一个交换。三年前,我在泑山疗伤,先生曾问我一个问题,是否见过一个喜着红衣的仙子。当时我回答先生不曾,然而前两年,我寻找一件法器时,意外听说了一个故事,或许能助先生找到那名女子。”
    战雪央顿住脚步,唇颤了颤。
    琉双拢好棋子,等他回头。
    数千年的执念,战雪央这样心思纯粹的人,若真能轻易放下,便不会用尽手段也要出泑山。
    他等了那人数千年,等过无数个春秋,如今琉双这句话,是他离那个女子最近的一次。
    许久,在琉双都以为他不同意这样的交换时,他颓然坐了回来。
    她心里偷偷笑了笑,等着战雪央开口。
    他说道:“反正如今你走不出鬼域,今日之事,听罢便忘了吧。世人皆知,上古统领八荒的帝君死后,一条灵脉被瓜分,四大仙境各占一条,还有一条遗落在弱水之中,自此得了灵脉的仙族生生不息,可修道,可成仙,可保长生。灵脉之中,蕴含大道,法力无穷,有毁天灭地之能。”
    琉双点头。
    “他们并不知这背后的故事。上古神魔大战,如今已成了残卷,我得到的传承中,有这样的记载。”战雪央娓娓道来,“魔神以身殉了同悲道那日,万物化春,他的所有灵力,汇聚成一条汹涌的魔脉。自此为妖魔们提供了足以修炼、生生不息的魔脉。”
    “世间再无魔,神女黎苏苏为了新的魔神不再出世,八荒安稳,天道平衡,引自己和女儿的神血,汇聚于魔脉之中,自此魔脉渊源流长,万年祥和,成了后来人们口中的灵脉。灵脉被揉入息壤中,落地成海。世间再无神,也无魔,魔神与神女隐于逍遥宗,再不问世间纷争。”
    琉双原本听他讲故事,有些入神。上古的事迹已然成了残卷,留存至今的,只剩当初那段旖旎的神魔之恋,万万没想到,会从战雪央口中听到后来的故事。
    那条灵脉,最初,竟然是魔脉。
    听到最后,琉双脸色骤然一变:“你是说,灵脉原本是魔神的全部法力!”
    她声音上扬,站了起来。
    战雪央垂着头,不说话。琉双脸色十分难看,如果有朝一日灵脉相合,是否意味着,有人能从灵脉中,得到上古魔神的法力!
    诸天神佛都降不住的魔神,再次现世,八荒众人,还有活路吗?原来风伏命与晏潮生,二人想当的,竟然是这样的八荒共主。
    也对,成了魔神,还有谁敢忤逆他们,八荒之中谁敢不尊,谁敢不从!当初魔神在世时,上古仙族,俨然都活成了惊弓之鸟,连容身之地都没有,甚至还被做成万魂冢!
    她倒吸一口气,连指尖都冰凉了。琉双没法想象上辈子晏潮生成功没有,那时候他似乎……已经得到三条灵脉了,若后来不发生宓楚的事,八荒会成什么样未可知。
    “不对。”琉双喃喃道,“灵脉一开始也是相合的,并非分开,可从来没有人能从中得到魔神之力,这说不过去,除非,有一样东西,能令灵脉从息壤中脱离,为人所用。魔神……永不陨落的魔神,理应还有一种能力。”
    她慢慢看向战雪央,那一刻,战雪央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种落荒而逃的冲动。
    他心跳得飞快,听见她说:“是徽灵之力……魔神将不死不灭的力量,化作了徽灵之力对不对?”
    *
    那一日战雪央狼狈地跑出琉双的宫殿,他最后也没能想明白,琉双怎么猜到了徽灵之力的事?明明二者毫无关联。
    战雪央完全没敢听下去,觉得妖君可能会活剥了自己。
    他明明什么都没说,琉双却已经猜完了。也不知道她是否知晓,她就是那颗可以从灵脉中凝练出魔神修为的徽灵之心。
    完了,他心想,本来去探望琉双,是去宽慰她,令自己的良心好受些,没想到把密辛一说,她当知道的,不当知道的,似乎全都知道了。
    梦姬诅咒的话语,如今都不再能引起战雪央的心绪。他颓丧不已,第二日却恰逢鬼域需要派使者出去。
    正是去空桑。
    如今眼看昆仑的灵脉是保不住了,空桑却还剩一条灵脉。
    战雪央这回挤掉伏珩,自告奋勇,惹得晏潮生都多看了他几眼。
    出发前,战雪央又徘徊到了琉双宫殿外面,一咬牙进去了一趟。出来时,怀里拿着琉双写给他的讯息。
    她几年前游历到了一处,曾听说他口中的红衣仙子,在东方长留仙山出没过。
    战雪央怀里揣着那封冷冰冰的信,带着一众鬼兵,第二日便离开了鬼域。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他已然不记得她的名字,也快忘了那个人的样子,只有少年时的执着,一日日的等待,支撑着他,活到现在,活到了今日,而不是像他父辈一样,随便找个女子成亲生子,摆脱夙命。
    战雪央出发后的傍晚,晏潮生忙完,来到琉双寝宫,见她今日开着窗户,在练字。
    他走过去看,自从那日琉双抱住他,同他道歉,他再也没有踏足这里,囚着她,不曾来探望。
    今日外面刮着风,鬼鸦哀哀地嚎叫,她坐在窗前,笔下的字隽秀漂亮。
    她写得认真,没了法力之后,他来到她身边,她也没能及时发现他。他这段时日总来,因为没有出声,她一直不知道自己来过,不知他常常一站,便是一整夜。
    她小脸莹白,晏潮生盯着那页纸,仙族是没有这些兴致的。他想起她做仙草时,被凡人养大,他没有靠近她,只远远看着,看着那如今不属于他的一切。
    晏潮生的心既欢喜又疼。
    隔着数年光影,他忤逆天道,才再次见到她,然而她已经不爱他了。他的嫉妒交杂着心痛,令他怔然站在门边,想起多年前,那个女子的小心翼翼。
    她曾也是这样远远望着他,期待地问:“夫君今日忙完了吗?”
    “夫君可有时间,与我一同用膳?”
    “夫君,我做好了琉璃灯盏……”
    他那时总是漫不经心,皱眉道:“还有事要商议,你且自己去。”
    还不懂情爱时,他责备女子的不懂事和黏人。后来她慢慢学会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夫人,有时只远远看着他,躲在柱子后,像只可怜的小狗,有一次他回头,她眼里亮亮的,发现他在看她,整个人眼角眉梢都漾起了笑,快活极了。
    晏潮生回想那些事,已然变得模糊,他手指不知不觉,嵌入殿中梁柱,握得生疼。
    他恨不得不管不顾,掰过来她的身子,低吼道:是我,再看看我,看我一眼好不好?
    然而他什么都不能做,晏潮生垂眸,眼睫洒下一片阴影,当真报应吗?
    他神情阴翳,外面狂风刮风,鬼鸦殷切叫着,她手下的纸张翻飞,令她疑虑,停了笔回头。
    第98章 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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