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聋说:是。
    七年前的四皇子府,雪下多日,难得落了个晴天。谢砚百无聊赖地在屋子内养伤,终于盼来了个阳光日。
    雪一旦开始融化,这温度便愈发低。谢砚裹了件管家给他的狐裘斗篷出去晒太阳,没走几步路就看到那亭子下低着头的人。
    谢砚脚步一顿,安静无声地转了个身。
    这天,看来是不宜出门的。
    罢了,他那小屋子的前门,也晒得到太阳。
    只不想刚要动身远离,便被那人叫住:站住。
    呃谢砚搓搓藏在斗篷下的手取热,转回身望他。
    少年萧罹看都没看他一眼,只说:过来。
    谢砚心里叫了一百遍不要,心想这人莫不是见这天好,看书看得闷了,又想找他打架?
    他身边武功高强的侍卫这么多,做什么偏要找自己?
    谢砚杵在原地低低抱怨了几句「怪人也」,萧罹一个抬眸,冷意直逼他面前。谢砚哆嗦了一下,不情愿地朝他走去。
    到亭子时,谢砚已经全然没了先前那般拒绝的心态,短短的几步路,他想了个明白:总归逃不掉,就算打架输了,气势上却也不能输。
    他一路走来昂首挺胸,不曾弯了一点背脊。萧罹不叫他,他便在一旁站着。
    萧罹边上点了个香炉,里面燃着香,有凝神静心的功效。谢砚闻着这味道,眼皮子发沉,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哈欠。
    萧罹笔下一顿,侧目看他。
    谢砚盯着他的笔,看到上面落下来一滴墨,将那张纸连带着上面的字一起毁了。
    困了就回去睡,这么冷的天出来,是嫌弃自己命长?萧罹将那张纸放到一边,重新开始写。
    谢砚没理他,这人对他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索性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
    他在一旁又等了许久,萧罹迟迟不再理会他,像是根本没这个人。
    谢砚闻着那凝神香,站得困了,又打了个哈欠,萧罹这才出声,说:过来。
    谢砚应声过去,又听到他说:阿聋,过来。
    呃谢砚睨了眼萧罹。
    萧罹说:将这个拿走。
    他指的是那个香炉。
    谢砚揉了下眼,无意间瞥到方才那张写废的纸。他虽不识字,却也看得出那字是极为好看的。
    谢砚问:你这写的是什么?什么不什么子
    谢砚觉得他就算认识这些字,也不能明白这其中的意思。
    当皇子,从小就要学这些无聊的东西吗?
    他用一种怜悯和目光看向萧罹,却引来那人的鄙夷,说:你不识字?
    谢砚顿时僵住:
    不识字怎么啦!谢砚偏过头说:你以为人人都似你这般,从小就有人教识字吗?
    这话,他其实是嫉妒萧罹。从出生起就是皇子,这么多人围着他供他使唤,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也有人教他识字。
    但这话总归是心里想,不可能真的说出来。
    萧罹又不理他了,管自己写字。
    谢砚见他这不理人的态度,憋了一肚子火,走到他对面说:每日都这么过,也不嫌闷得慌!
    呃话音刚落,萧罹落下最后一笔,随后抬眸,正对上谢砚的眼睛。
    谢砚被他这眼神吓得一怔,朝后退了半步,说:你要干什么?
    38、第 38 章
    萧罹支起身子,将笔放在一旁的砚台上,拿起了一旁的书。
    谢砚:
    萧罹说:《诗经》,郑风。
    谢砚:啊?
    萧罹翻出那一页,看向谢砚。
    呃谢砚心想自己不该多嘴,给自己找麻烦。
    萧罹指着上面的字,极有耐心地说: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1】
    谢砚眯眼:
    哈?
    萧罹嘴角微微扬起,谢砚自然看到了,瞪了他一眼后只想离这人远些。
    萧罹说:子都和子充,是旧时美人。
    谢砚满不情愿地听着。
    萧罹又说:狂且和狡童,是轻狂狡狯之人。
    谢砚:
    他不识字,却不是傻。萧罹讲完这些,谢砚自以为懂了是在说什么,不等萧罹继续讲便生生将他打断,说:你骂我?
    萧罹一下没反应过来,看着他没讲话,等人解释。
    谢砚却什么也不说,顾自己转身离开了亭子。
    萧罹没叫人拦住他,在谢砚走后又将视线移书上,默声想了许久。
    阿聋在一旁看着谢砚气愤愤远去,奇怪谢公子缘何说殿下在骂他。
    萧罹唤了声,阿聋走过去,听到他问:我哪里骂他了?
    阿聋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
    四殿下若是想叫白公子明白,何故用这法子,还叫人误解。阿聋说:何不直接
    就他那性子。萧罹看着刚写的字画说:说出来,他只会以为我在笑话他。
    阿聋:可白公子不明白这诗
    萧罹摆手,说:不明白便算了。
    阿聋:殿下。
    萧罹看向谢砚最后消失的那个地方,说:我教他识字,只要他在,总会明白的。
    萧罹半夜去找谢砚,还没到人住的地方,就听到里面传出来一阵东西摔碎的声音。
    他心跳猛得加快,怕是那人出了什么事,二话不说便冲了进去。
    满屋的酒气。
    萧罹眉头紧拧,看到谢砚喝醉了酒躺在地上,他走过去将人扶起来,那人却开始撒酒疯,挂在他身上不肯走。
    萧罹压低了声音:下来。
    谢砚自然听不到。
    萧罹冷声说:不会喝酒就不要喝,谁给你的酒?
    这回谢砚听到了,眼睛睁开一条缝,仰头对着萧罹看了半天,似是辨认出了来人,蓦得一笑,哼道:我自己找的那些人,拦不住我
    这声音带着醉意,还夹着一丝浅淡的骄傲。
    萧罹:
    他将人扶到床边,那人不肯从他身上下来,萧罹只好叫人坐在自己腿上,说:无事喝酒做什么?
    不会喝还喝这么多,第二日会难受。
    谢砚:唔
    谢砚捂着嘴整个人往前倾,萧罹一惊,伸手去扶他。
    咳咳咳咳咳唔
    萧罹拍他的背,叫他把喝下去的都吐出来,吐完后谢砚脱了力气,萧罹把他放在床上躺着,看了眼自己带来的书,说:你这样今日便先不学了。说完,站起身就要走。
    门刚打开,从身后传来一阵呜咽。
    萧罹顿住脚步,朝谢砚那看了眼。
    谢砚整个人缩在被褥里,看不到他的神色。萧罹侧目犹豫了片刻,关上门回来。
    他坐到人床边,无奈地揉了下眉心,说:这么晚了,膳房哪里还有人?你今夜睡一觉,明日我再叫人给你端醒酒汤来。
    谢砚只管自己缩着,不露头。
    萧罹歪了下头,看到被子一直在动。
    不对劲
    他掀开被褥,整个人却是一惊。
    你哭什么?萧罹将人抱起来,擦了他眼角的泪,说:我今日没打你。
    从前这个人在王府受再重的伤,都没见他哭过。
    又有什么事能让他哭?
    谢砚脸上因酒劲发红,他似乎并未认出面前的人是谁,哭着说:有人骂我。
    萧罹愣了下,想起白日在亭子内发生的事,辩解道:没骂你。
    他到底怎么会以为他在骂他的?
    谢砚压根不听萧罹的话,只管自己抱怨:他说我是狂狂
    萧罹接:狂且。
    谢砚低低说:他是这么想我的
    他原来真的一点都不喜欢自己。
    萧罹噤声。
    原来他这样的人,也会在意别人如何看他。
    谢砚也不回话了,靠在萧罹怀里,头晕晕沉沉地睡不着。
    萧罹看他这模样,今夜怕是不能安稳,给他盖好被褥后,独自去了膳房。
    谢砚迷迷糊糊,冬夜寒冷,将身子缩紧了些,呢喃说:他这么想我他不喜欢我我
    他突然想到赤潮的规矩,浑身上下都开始发疼。
    也不要喜欢他了
    谢砚醒在了三日后,三日内只进水,身子虚得难受。梦里哭红了眼,眼睛肿得愈发沉重,他仰头看着头顶,就是不肯闭上。
    砰!
    谢砚循声侧过头,看到门口站着的人。
    萧罹顾不上摔碎的碗,跑到谢砚面前,颤着嘶哑的声音说:你你醒了
    谢砚见到眼前人现在的模样,一时说不出话来。
    子钦萧罹伸出手碰他,说:别走了。
    他微颤抖着说:我改主意了不放你走
    你若执意要走,我把你锁住。
    他低着头跪在床边,谢砚看不清他的神色。
    萧罹说:要死的
    谢砚一愣,没明白意思。
    萧罹低低说:京中疫病传开了我不会让你出去。
    疫病?谢砚喃喃了一声,从床上坐起来,费了好些劲。
    萧罹起身将人按回床上,手撑着一边,阴影笼罩在谢砚头上,说:你身子虚着,不许下床。
    呃谢砚看着他低笑一声,淡淡说:为何啊?
    萧罹噤声,转过头不去看他。
    为何?他也想问。
    分明是自己将这人放走的。现在又把人强行抓回来,到底是为何?
    他做好准备又一次面对这个人了吗?
    没有
    他曾经那么对他,他曾经说过不会再强迫他。
    可他都没做到。
    还有什么脸面去命令他?
    小凤凰是自由的。
    疯狗,才是要用链子锁着的那个。
    萧罹试过了,他还是没能放下谢砚。
    这人要他给出一个理由,可他两手空空。
    给不出啊
    他闭上眼,想尽了所有的答案后,说出了最不想说的,他从喉间哽咽着说:孤是太子!
    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
    萧罹不敢去看谢砚,长久沉寂后,听到那人漫不经心的嗤笑。
    萧罹感觉到了,心在下坠,是将要失去的那种痛苦。
    谢砚直视着他的侧颜,平静地说:萧淮予。
    萧罹蓦得一抖。
    无人讲话。
    萧罹带着沉重的失意,笑了笑说:你还是去查我了。
    是啊,他把他从赤潮手中带回。赤潮那样的地方,要查什么查不到,更何况只是一个字。
    从前他不告诉谢砚,谢砚也不去茶,是觉得这是谢砚对他的信任。
    可现在
    他到底是不信自己了。
    他们之间,一个不信对方,一个用太子之位威胁对方。
    真是再无回旋的余地。
    没有。
    谢砚打破这场沉寂,说:没有查你。
    呃萧罹抬了抬眸,愣在原处,一息后才反应过来,转头看谢砚。
    谢砚垂目,又一次重复说:我没有去查你。
    萧罹捂住耳朵,低吼:你骗孤!
    谢砚拉下他的手,毫不犹豫地凑上去。
    这不是第一次亲近,萧罹却是第一次觉得脸颊发麻。他怔怔地,讷讷地看着眼前的人,喉咙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
    怕这是一场梦。
    这样的梦,他这些年来做了无数次。到最后,眼前的人都会消失。
    可现在这个人,他的眼睛里藏着坚定,与七年前那个雨夜的对视一样,怀着最忠贞的不容置疑。
    谢砚看到萧罹哭,顾自说:那个答案,你想知道吗?
    萧罹身子绷紧。
    那个问题
    是他刚找回谢砚时,他曾在诏狱里问他,贵公子有没有挽回小凤凰的心。
    疯狗有没有挽回小凤凰的心?
    萧罹抖了下,像个孩子,他喃喃地说:我不敢。
    谢砚却笑了:疯狗也有不敢的时候?
    萧罹说:是啊
    萧罹说:遇到小凤凰以后,胆子就不行了。他笑了下,含泪轻轻地抓住谢砚手腕。
    疯狗他,把小凤凰抓得太紧了。谢砚不挣扎,笑说:小凤凰本来要走了,但是疯狗太疯了,他偷偷在小凤凰脚上绑了根丝线,摸着丝线,疯狗找到了小凤凰。
    萧罹握着他手腕的力气加大,牢牢地将人按在床上,欺身而上。
    谢砚神色从容,定定地看着自己身上的人。
    萧罹压下身,两人鼻尖擦着鼻尖,萧罹说:那根线是红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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