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早一点回忆起墨安的魂魄曾附身于他身上,若他能早点看见这些“记忆”,一定能避免眼下情况发生。
    谢屿川知道这是诛仙阵,在这一刻,他甚至能听到墨安当时在僻静无人所知的山谷中设下诛仙阵的心声,他是想要洛银死的,他一直都知道洛银的计划。
    在那个谢屿川于洛银身侧睡着,而墨安又在她的床榻醒来的时候,墨安就知道洛银在隐藏实力了。
    他以沉默面对洛银,却在出大殿时看见诸恶池上源源不断的灵力,若洛银的灵力早就被诸恶池吸空,诸恶池上的灵力色彩不会那样斑斓明亮,便是洛银还能自主地运用自身灵力。
    她用灵力在做什么?
    墨安其实看见过,她在地面上画下九州大致的地图,总有些来不及擦去的角落被他捕捉。
    他是洛银的师父,当然能一眼看穿自己徒儿的心思,自墨安在灵州鸿山书楼上,从谢屿川的身体里醒来那一刻,听见洛银想要对谢屿川说的一番话,他便知道这个徒儿不能留了。
    洛银想在鸿山书楼中找到天光之境的办法,更有可能,她其实已经接近当年真相了,墨安唯有隐藏自己,才能破开洛银设给他的死局。
    在他知道洛银不会被诸恶池困住,而是甘心留在重明山谷时,他便在九州各地留了个心眼,放出去的人归来说那些修道界的后生正在九州设下各种奇特阵角,故而墨安前去看了一眼。
    便是五百多年前,修道界鼎盛,人才济济之时,墨安也是众人昂首仰望难以匹敌的对象,又怎么看不穿洛银设下的计谋?
    他不过是顺势而为,迎着洛银设的局,为自己谋一条生路,也可以借机除掉洛银,永绝后患。
    诛仙阵,便是他这个做师父的,送给好徒儿最后一份礼。
    谢屿川的心口砰砰、砰砰地狂跳着,视线越发模糊,呼吸也越发困难了起来,那些墨安对洛银生出的恶意,与他本身对为洛银的爱意,在他的身体里几乎化成了实质,互相争斗、互相纠缠、想要夺取这具身躯的主导权。
    谢屿川张了张嘴,紧紧地抓着洛银的手臂:“离开这里。”
    他抬眸看向洛银,眼泪似血般从眼角滑落,这一眼叫洛银心惊。
    “屿川!你哪里痛?”洛银颤抖着双手擦去他眼角的血泪,手捧着青年消瘦的脸,掌心汇聚的灵力不断往他的身体里灌入。
    可洛银的灵力只要释放出来,便会被锁灵阵吸走,能落在谢屿川身上的少之又少,那一点灵力正缓慢地愈合他背上的伤。
    谢屿川不断摇头,他不要洛银治愈他,他不要洛银浪费灵力,待在这所笼子里!
    “离开,快离开!”谢屿川哑着声音道:“这是墨安给你设的局,若能走,便快走!”
    洛银又何尝不知,她已经中计。
    只是她的双腿犹如生根,牢牢地扎在地面,洛银在这个时候才感受到灵力几乎尽失究竟是怎样的无力感。
    谢屿川用力地推开她,他想将洛银推出金笼。
    “是我……都怪我!”谢屿川从未有过这样痛恨自己的时刻:“若不是我将你引入大殿,若不是我打了这所金笼,便不会有这些事发生了。”
    洛银摇头:“不怪你,屿川,你别自责。”
    谢屿川根本无法听进她的话,他将一切过错全都背在了自己身上。
    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是我没能察觉到墨安的野心,是我化成了他手中的一枚棋子,是我替她关住了你,蒙蔽了你!是我、是我亲手设下了诛仙阵,若我能早一点察觉,便不会害你入如此险境……姐姐,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谢屿川跪在了她面前。
    洛银扶着他,她看着他身体里沸腾的妖气,那些妖气几乎要撕碎他,这些日子谢屿川饱受折磨,他便没有真正的清醒过。
    再看向周围肆意燃烧的大火,雷霆顺着火光落在了金笼之中,沿着缚灵阵传到了她的身上,那雷电之力将洛银击得浑身发颤,就好像回到了她当初历劫之时。
    “不是你的错。”洛银忍着疼痛,她透过情绪崩溃的谢屿川,看向了他身后的电光,抬手便将那道雷电引入了自己的身体里,护住了他。
    喉间涌上一口腥甜,洛银生生将那口血吞了回去。
    真不愧是诛仙阵,恐怕便是当世神仙在场,也难以承受这般如天劫的雷霆。
    “不是你的错,屿川。”洛银不想与谢屿川追溯,到底是他们哪一步走错了,若真要追究,那她在谢屿川的身体里见到墨安,相信墨安的话,被他一步步引入局中,更是错得离谱了。
    这一切好似结局注定了。
    注定她没有那般过人的聪明才智,注定她不是那个能拯救苍生的英雄,她仍不过是当年只知死读书,埋头练灵练气,毫无城府的洛银。
    唯一不同的是,彼时她心无牵挂,对自己的生死也不在意。
    渡劫成功与否,洛银也不曾在乎过。
    生无乐趣,死也不可怕。
    现在却不是了。
    她看向眼前的青年,还依稀可见他唇红齿白,桃花眼眼尾上扬,一身少侠玄衣的模样,可那少年毕竟只存于她的记忆中了,诸多推手,将谢屿川磨成了如今这般可怜的模样。
    洛银痛恨自己无能。
    如若注定了她的结局无非一个死,她便不该在最后这两个月与谢屿川冷漠相对的。
    “一定有解的,姐姐,这阵法一定可解!或者,或者你拿我做垫,我用身体挡住雷劫,你快逃出去吧。”谢屿川慌乱地从地面爬起,他转身昂首看向天空中翻滚的黑云,那云似是一条巨大的黑龙,龙身盘桓,遮蔽了整片重明山谷的上空。
    百里内的山野一片焦黑,皆是雷霆后的废墟,山间生灵,那些妖,恐怕也死的死,伤的伤,竟无一人能靠近这雷霆怒吼的旋涡。
    树往西枝,鸟于北飞,龙云再现。
    哪有什么妖界攻入人界的最佳时机,不过是墨安早早便料想到的阴谋,引两界仇怨,成就他的野心。
    轰隆隆的蓝紫色电光闪过云间,那庞然的黑龙张开锯齿大口,又是一团电光火球坠下。
    洛银看见了谢屿川背上的伤,他的衣服破碎,苍白的背上落下了一道可怕的猩红痕迹,可他不觉得痛,他在如此难捱的情况下和墨安于身体里做斗争,还想着要成为洛银的垫脚石,送她离开诛仙阵。
    夜风肆虐,吹来的雨悉数打在洛银的脸上和身上,冷得她浑身寒颤,那雨水里,还有谢屿川的血。
    这一瞬,洛银几乎从他的背影里看见了墨安的脸。
    她看见墨安扬眉露出得逞的笑容,奸邪的眼神似是在询问洛银:你真舍得吗?
    舍得让谢屿川陪你一起死?
    能以自身入局者,何其聪明。
    他知道洛银舍不得。
    洛银可陪谢屿川死,但她舍不得谢屿川陪她一起在这诛仙阵中消亡。
    墨安的计谋天衣无缝,他深知洛银对谢屿川的感情,也知那一枚金钗的分量,他知洛银不会用谢屿川垫脚,助自己逃出生天,她只会……
    她只会救谢屿川。
    洛银在这一刻没有挣扎,她也无力挣扎,灵力消耗得越多,反而难以成事,倒不如积累最后的力量,保住她心中所爱。
    洛银闭上双眼,任由雨水淋湿,颓然地放弃了一切。
    电光火团再度往金笼落下来时,谢屿川的声音颤抖道:“走啊!洛银!”
    他已经做好了让自己迎接雷劫,为洛银挣得一线生机的准备。
    可就在此时,数千只金色灵蝶从他的身后飞来,莹莹星辉瞬间与火光匹敌,谢屿川只觉得周身轻盈,他被那灵蝶推着后背,直往笼外送去。
    噗通、噗通——
    是谢屿川的心跳声。
    一切万物于他眼中都变得尤其缓慢,他满目惊诧,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去,只能从那些灵蝶飞舞的缝隙里,看见模糊的洛银。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哀伤的恳求,崩溃地嘶吼,一切不过是转瞬之间。
    为什么?
    为什么!!!
    洛银以手为刃,割开了自己的天灵,那里汇聚她全部的力量,可灵蝶消失的速度仍旧很快,她看见谢屿川在那片金色的光芒中拼命挣扎,越挣扎,洛银笑得便越释然。
    她终究是没爱错人的。
    谢屿川这傻狗,还想着和她一起死呢。
    罢了,反正……她五百多年前就该在天劫身陨,便是这样自我安慰,洛银也觉得痛彻心扉。
    在谢屿川跌出诛仙阵外时,那团雷电火光终于砸塌了金笼,坠在了她的背上。
    啊——
    真疼啊!
    竟比天劫不弱分毫!
    谢屿川手脚并用地想要爬入金笼,却被洛银一早设下的结界排除在外,他的脸隔着火光,洛银也看不太清,可她知道他一定哭了,必是哭惨了。
    以前还不知他竟是这般爱流泪的。
    一道又一道雷劫应声而下,谢屿川凄厉的哀嚎划破长空。
    “洛银——!!!”
    “我不会独活,我绝不独活!!!”
    洛银听见他的声音了,这一瞬她那赴死的决心突然动摇,浓浓的不舍绕在心尖,甚至让她忘了不断坠落的雷霆伤人多疼。
    她再度摘下发上的金钗,用三只灵蝶送出诛仙阵,憋闷在心口的血终于喷涌而出,她知道她承受不了下一道雷了。
    “屿川。”
    洛银勉强朝他笑了笑:“别做傻事。”
    总有人得破局,不能叫墨安得逞。
    骤
    雨之下,崇明山谷恍若白昼,诛仙阵的最后一击,叫洛银的身躯在谢屿川的面前化为灰烬,被雨水冲刷,灰烟不留。
    谢屿川仿若被人夺了魂魄,眼见着白昼逐渐暗下,他恍惚听到洛银临死前对他说的话。
    屿川。
    别做傻事。
    还有轻若鸿毛的一句:我爱你。
    谢屿川只觉得自己的心口在这一瞬爆裂,鲜血顺着七窍流出,他不堪重负地跪倒在地。
    瘦弱的青年缩成一团,湿漉漉的仿佛重伤濒死的野兽,手中紧紧攥着一根金钗。
    诛仙阵散了,骤雨继续。
    风中再也捕捉不到那抹冷梅清香。
    第98章 九十八 身死魂灭,是凡人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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