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盛淮说:“此案绝非外人所传那样,是士庶争斗导致的拖延判决,我们在整理文书的时候已经尽力加快了速度,但是材料和证人太多,不得已才到今天开庭,没有人故意拖延时间。”
    “师兄,此案当真不是庶族从中作梗?”
    人群中有一人不屑道:“我呸!你这话的意思,岂不就是站在士族那边,认定了庶族都不是好人?要我说,就司空朗家闹出的那些幺蛾子,士族才不是什么好人!”
    盛淮的师弟恼火道:“那你岂不是也一样,站在庶族那边,认定士族都不是好人?”
    更多的声音加入争吵:“我看两边就没谁是好人……”
    眼看着局面越来越乱,一阵“啧啧”的声音传入我耳中,我回头一看,发现是司空逸轩,他皱眉看着那幅混乱的景象道:“千算万算没算到还有这一招。”
    我觉得司空逸轩分明话里有话,仔细揣摩了一阵,试探着问:“你说‘这一招’,意思是有人故意撺掇这些人过来的?”
    “刚才你们忙着出门来处理这件事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因此脚下的步子慢了点,十分凑巧,被我看到余进宝和刘茂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眼神……该怎么说呢?”司空逸轩斟酌了一会儿用词,最后吐出四个字 :“心照不宣。”
    “呃……”
    我越听越迷糊,“余进宝不该是想办法让自己逃脱罪责吗?找这些人过来算怎么回事,自己嫌自己判得不够重?”
    “这是反其道而行之,绝地求生。”司空逸轩背过手去,解释道:“因为证据确凿无法更改,便故意找人来闹这么一出,好让大理寺重新思考如何判决。”
    我还是没懂,“为何闹这么一出就要重新思考?”
    “你刚才没听见大理寺卿的话?”司空逸轩悠悠道:“大理寺判决,依据的是大沅律法而非百姓言论,这样才能保证大理寺的公正性,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办案的终归都是人,不可能像法律条文那般死板。这些人吵嚷着要大理寺重判的时候,大理寺卿他们自然就会自觉或不自觉地给自己一个暗示——”
    我顺畅地接口道:“——绝对不能像这些人说的那样重判。”
    司空逸轩点头,说了句:“然也,所以这背后出主意的人,着实高明。”
    深谙大理寺的行事准则,又摸得清大理寺卿等人的心理,能做到这个地步,确实厉害,应该能跟我父亲那只老狐狸旗鼓相当。
    我和司空逸轩在这边闲扯,盛淮那边也有了些许进展,在众人稍微安静下来以后,盛淮道:“想必大家都知道,本朝自太、祖始便严禁党争,因此如果真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一己之争斗而不顾百姓死活,绝对会被严惩以正视听。”
    士庶争斗是有,但因太、祖那道旨意压着,众人向来不敢闹到明面上,所以对应到现实中,双方最多也就吵吵架过过嘴瘾罢了,真要说杀人……最起码现在还未出现。
    就好比司空丞相家豢养死士,因为想把蒋氏排挤出旭京而动了手脚,一开始并没有想着杀人,连阿忠都嘲笑说一并杀了就好便不会有后来的事。
    可若一开始就想着杀人的话,司空丞相也就会在一开始便下狱,哪里还有后来他成功驱逐蒋家官拜丞相的事。唉,说到底也是人心不足。
    盛淮不能否认士庶斗争的存在,也不敢下定论说士庶斗争不会进一步恶化,这才是矛盾所在,这才是百姓最不能信任的地方——虽说现在没有,难保以后不会有,难保以前有过没被查出来——这种话是真没法回。
    我不禁为盛淮感到忧心,不知他能否解决这个问题。
    此时,站在一旁半晌没有说话的檀旆终于开了口:“诸位静一静。”
    檀旆虽然年轻,但毕竟是经过沙场历练的人,比起同龄人也多了一股军中将领的气场,认真说气话的时候,会让人有一种莫名安心、莫名想听的欲望……好吧,这些都是因为我喜欢他而自动给他美化的形象,总之他的声音成功让那些人安静下来听他讲话,不知什么原因。
    “吾乃五官中郎将,有时会带着人在旭京城中巡视,应该有人认识我……”
    檀旆停顿时,有人立刻接上话茬捧场:“五官中郎将,我认识您!你那时从旭京出征漠北,骑在马上的飒爽英姿,我也记得!”
    人群中响起一阵小小的回应,的确是不少人有印象。
    檀旆淡淡地笑了笑,“那么想必大家也知道,我是庶族出身,与这位大理寺的盛大人士族出身不同。”
    站在大理寺门口处的人闻言,看看盛淮又看看檀旆,眼神都慢慢变得迷惑。
    “其实说到底,无论是士族还是庶族,大家都是一样的人,只是祖上做官的年限不同,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有不同意见——就像诸位与邻里之间、与亲朋好友好友之间有点磕磕碰碰实属正常,但不至于因为这些事,在面临外敌入侵时还要计较两人间的区别,不是吗?”
    众人愈发不解地看着檀旆,不懂他到底要说些什么。
    檀旆气定神闲道:“尸位素餐、贪污腐败,这些东西毒害的是整个国家,所有人都袖手旁观,只会叫沅国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我不知其他人如何做想,反正我的想法是这样,所以我和这位盛大人,即使私底下有过节,也从不会将这些过节带到公事上面。”
    檀旆把手背到身后,“此次开庭审理,参与审案的,既有士族也有庶族,被审的,既有士族也有庶族,就算诸位不信大理寺会公正判决,那按诸位的逻辑,有互相看不顺眼的双方在,只要有任何一方妄图做出不公正的判决都会被另一方质疑,由此做出的决定,诸位还是否会觉得不公正?”
    大理寺门口的人渐渐把声音都降了下去,间或有几人不满,但声音太小实在听不清,也没人附和,就算翻不起什么风浪,倒也不必理会。
    盛淮对大理寺门口的众人道:“请诸位稍安勿躁,静待大理寺的判决,如果判决出来以后诸位还有什么疑虑,盛淮在此恭候,一定尽力为你们解答。”
    领头的那名学子道:“我师兄言出必行,在书院时我就知道,我信他,和我一样信任师兄的,都回去等消息。”
    第107章
    随着第一批学子的离去,人群逐渐散开,眼见麻烦暂时平息,从公署出来的人便三三两两地往回走。檀旆也过来与我一道,并肩原路返回。
    大理寺卿应是等得心焦,在公署内坐不住,举步走出,大理寺丞则跟在他身后。
    盛淮见状迎了上去,大理寺卿忙问:“情况如何?”
    盛淮照实回答:“他们暂时散了。”
    大理寺卿听出了盛淮话里的未尽之言:“也就是说,如果大理寺的判决不符合他们的想法,他们还是会再来聚集。”
    大理寺丞在一旁道:“余进宝除拐卖人口以外,还故意将人送去官员府中任其迫害,后来不服判决逃跑——多重罪责加身,确实足以判处死刑,这倒是与他们的想法一致。”
    “那如果下次,大理寺不按他们的想法判,就要受他们裹挟了吗?”大理寺卿沉声问道。
    这句话叫参与谈话的人一时间都不禁陷入沉默。
    我脚下的步子也不禁顿了顿,想听听他们究竟会如何处理此事,究竟是按原定的计划重判,还是为了证明大理寺判决的独立性而改轻判。
    大理寺丞语气无奈道:“百姓大多不认大沅律法,只凭一己喜好就轻易做出判断,像李兴平的事,因为传言说他是侠盗,刑部把人抓住以后,还受了许久的谩骂。”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大理寺卿语重心长道:“百姓不认律法,只要结果与他们的想法不符就一昧谩骂,长此以往,会让他们对沅国朝廷的怨气越来越重……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你我都应该重视此事。”
    大理寺丞试探着问:“大人您的意思是……改轻判?”
    檀旆刚才也已经跟着我停步准备听一耳朵,此时听到大理寺丞这么问,俯身在我耳边戏谑着道:“时局若此,小翎,你当真还觉得沅国朝堂有望?”
    我回头白他一眼:“话还没说完,急着下什么结论,难道我也要做与我想法不一致就一昧谩骂那种人?”
    檀旆也不过与我玩笑,并未将我的话放在心上,也不在意大理寺的人谈话结论是什么,揪着我背后的衣领将我拽回公署,不许我再接着听,“那就直接等大理寺的判决,站这儿听什么墙角?”
    他高我一头力气又大,揪我的衣领像拎小鸡那般轻松,让我根本反抗不成,我气得去扒他的手:“放手!放手!这里都是沅国朝臣,你给我留点面子!”
    檀旆将我拽到公署门外才放手,顺带帮我整了下衣领,装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气得去掐他小臂上的肉,但由于我们已经成婚的关系,这副样子在别人眼中大概等同于打情骂俏,所以他们都默默移开了视线……
    似乎更没面子了。
    我和檀旆坐回原位又等了一会儿,大理寺卿他们才慢悠悠地回来,此时已经快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在场的人中有的已经忍不住伸手去揉自己干瘪的肚子,脸上期盼大理寺赶紧做出判决的表情不言自明。
    盛淮重新坐回主审的位置,与左右低声说了几句话,似在确认手头文书的齐全,负责传讯的女官听到盛淮吩咐,又去取了一份文书过来,才开始接着走审理的程序。
    盛淮翻开手头文书的其中一页看了看,抬起头环顾四周,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开口道:“关于重审余进宝买卖人口一案,初审之判决是将其流放西海,经大理寺慎重考虑之后认定,按西海当时的情形,此判决不算轻判,因此,初审之判决保留。”
    余进宝听到这里,脸上的表情已经由绝望转变为欣喜若狂,隐隐带了一丝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的难以置信,趴伏到地上向盛淮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小民谢过大人!”
    盛淮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神情尴尬道:“我话还没说完……”
    情况如此急转直下也大大出乎余进宝的预料,他保持着趴在地上的动作没动,只抬起头来愣愣地望着盛淮,脸上呆滞的表情十分喜感。
    盛淮接着道:“但由于余进宝后来贿赂押送其去西海的侍卫,让侍卫在流放途中私放自己,后来也没有自觉归案,此乃不服判决,恶意逃避刑罚的举动,有损沅国律法之威严。因此令立余进宝恶意逃避刑罚一案,结合买卖人口一案的判决,判处余进宝死刑,于十日后午时东市斩首。”
    余进宝在短短的时间内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已经不知该摆出何种表情,脸上混杂了多重情绪,最终归于沉寂。
    我嬉笑着转头回敬檀旆道:“时局若此,沅国的朝堂相当有望。”
    他睨我一眼没接茬,嘴角露出一个无奈且宠溺的笑,将我迷得怔怔盯着他的脸都忘了移开视线。唉,有这样一位面目俊朗的夫君在家里储着随时供我看,真是何其有幸。
    我好不容易才把注意力转回现下的正事上,盛淮此时已经不紧不慢地提醒:“今日在场诸位需谨记——大理寺并未更改余进宝买卖人口的初审判决,而是另立新案,判余进宝恶意逃避刑罚之罪,此说法不容更改,诸位一定不能传错。”
    许是饿得太久,在场的人都没什么回应的力气,大理寺卿见状忍不住又说了一句:“诸位,此事不可儿戏,大理寺判决只依据沅国律法,没受到任何势力或言论的影响,必须统一口径。”
    有人忙不迭点头,一心只盼望着能快点结束庭审,大理寺卿大概也考虑到再让这些人饿下去怕是不行,无奈叹了一口气,示意盛淮宣布闭庭。
    “今日案件已全部审理完成,诸位可以回了。”
    随着盛淮话音落地,人犯被带回大理寺监牢,在场的众人总算能松一口气,纷纷起身商量着等会儿吃什么,三三两两地离开。
    我起来时不小心踩到裙摆绊了一下,低头去整理裙摆时,恰好听见御史台那边,御史中丞问御史大夫道:“虽然刻意强调了说法要我们别说错,可刚才在外面聚集的那群人哪懂这些?只怕会以为自己闹事起了作用。”
    御史大夫笑着道:“所以才更要注意,千万不能传错。”
    御史中丞喃喃道:“刚才听寺卿大人和寺丞大人的谈话,我还以为他们会修改判决,好做出一种不受那些人的言论所裹挟的姿态。”
    “因他人的言论轻判或重判,本质都是在受裹挟,并无区别。”御史大夫意味深长道:“你要多学着些。”
    御史中丞愣住,我也愣住,御史大夫这话,似乎是在影射御史中丞免檀旆的职那件事?
    因为他人对檀旆狗腿而免檀旆的职,本质也是在受他人言论裹挟……啧啧,不愧是御史大夫,思想就是比我深刻,换我就绝不会这样想。
    御史中丞结巴着道:“下、下官……”
    “判都已经判了,我并不怪你,好在你做事也有分寸,没到无法挽回的境地,尚且能补救就好。”御史大夫宽和地道,“回去做事吧。”
    御史大夫的宽和叫御史中丞满脸羞愧,低声答了句:“是。”
    御史中丞回头,看了一眼等着我整理裙摆的檀旆,想说什么又顿住,最后不发一言,沉默着走了出去。
    御史台的人走后,我也整理好了裙摆,搭着檀旆的手站起身来,对他道:“看样子你要被官复原职了。”
    檀旆的目光在我脸上仔仔细细地过了一遍,语气充满遗憾道:“然而我并未在你脸上看到欣喜的表情,你不是该为我高兴吗?”
    哦对,檀旆官复原职,他就不能在家里闲着天天与我斗嘴了,我真诚地道:“恭喜夫君,贺喜夫君。”
    檀旆无奈叹气,“总觉得你高兴的原因跟我不是同一个。”
    檀旆不愧是我平生劲敌,总能将我看得这般准,我很佩服他。
    余进宝的案子尘埃落定以后,唐家父女绑架刘芳的案子也酌情被减免了刑罚,只是多关了几天便能出狱。至于唐静弟弟的事,则由旭京发出敕令要求地方认真审理,平日里收钱办事见风使舵的地方官员何时接过来自旭京的敕令,赶紧将情况写明上报,中途有什么违规的之处更是半点都不敢保留。
    御史台的人要该地地方官来京述职,听了那几位官员的陈述以后,得知他们对自己所辖之地的户籍情况都不了解,确定是几个没本事的,便直接要吏部撤职换了别人。
    听说新上任的那位做事雷厉风行,刚上任便处理了前任留下来的一堆麻烦事,当地百姓拍手叫好,托人把他们对御史台的感谢写做万民书递到了旭京,成为一桩美谈。
    唐家父女出狱那天,我和表哥去给他们送行。
    战船已经全部建造完成,其实以唐铮生出色的手艺,父亲也想多留他一段时间,再去做做别的活计,但是他说自己和女儿离家太久,也该回去免得让家里人担心。
    他们好不容易一家团聚,父亲自然也不能再拦着,帮忙写了文书好让守城的侍卫放行。
    第108章
    本该只有我和表哥的送行队伍,不知何时突然冒出了魏成勋、司空逸轩以及一些我只见过面却叫不上名字的士族官员。
    他们见缝插针地围拢过来,在我和表哥跟唐家父女寒暄过后便加入了谈话,纷纷致以送行时的祝词,浩浩荡荡一堆人对着唐家父女二人。
    此情此景引来了一群旭京百姓围观,以为碰上了什么重要人物离京,不知原因如何反正先凑个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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