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的去世,让杨梦娇真正伤心了一段时间,是他趁机百般安慰体贴取悦,才让她慢慢回转,平安生下了孩子。
    再后,他如愿以偿地来到她身边,无所阻碍地和她厮混,在某一次床底之间,不小心透露出了自己害死表哥的消息,其实那时的他心情是很轻松很平静的,自觉她就是知道了也不会如何。
    却不想,杨梦娇的反应那么强烈,她惊恐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个陌生的怪物,他有些着慌,想试着安抚她,谁知她尖叫一声:“不要碰我!”便蜷缩着着自己滚到墙角。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眼神尖锐,声音颤抖:“你怎么变成了这样,你的心肠怎么能狠毒到如此,表哥他从来没有害过你,从来没有亏待你,他对我们扣儿有多好你不是不知道,他对我,比鲍庭玺那畜生不知好了多少倍,你知道吗?这样的人,你害了他的女儿也就算了,你还把他也害了!“她的眼泪流了下来,歇斯底里,“你让我又成了寡妇,你让我的儿子没有了父亲,你这个混蛋!”
    她操起身边的枕头扔向他,情绪开始失控,似乎从再次她怀孕起,她的脾气便开始这样反复无常,她一连迭声地尖叫:“你滚,滚,你这个恶魔,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他仓惶地逃到门边,身后,传来她的嚎啕痛哭声。
    夏初菡再也听不下去了,她怀疑,自己再听下去说不定也会变成一个杀人凶手。
    当然,她杀的不是人,而是一面镜子,或者是一个鬼魂。
    她的忍耐已近极限,连一向竭力维持的风度也无法保持,恶声恶气道:“你们两个的那点事就不必说了,还是说说你是如何死的吧,让我们这些普通的凡人也体会体会还有天理这种事。“
    镜中男并没有在意她的态度,或者说,他早已什么都不在乎了,他的语气依旧那样不急不缓,暮气沉沉。
    杨梦娇说再也不想见到他。
    可是他们都知道,他们谁也离不开谁了。
    一桩桩罪恶把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比爱情更紧密,比血缘更牢固,真的如他所说,就是下地狱,也要拖着她一起。
    其实不用拖,他们已经身在地狱。
    身负罪恶的人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即使别人不知,他们也一清二楚。他们内心空虚,没有光明,没有温暖,即使在最强烈的阳光下,他们的周身也是阴森森冷冰冰的,如身处幽冷的穴窟。
    一旦突破某种底线,你就会怀疑,自己还是不是人。
    他们内心充满秘密,却无处诉说,他们哪怕就站在别人面前,也仿佛和别人隔着一个世界,他们无法吸收别人的温暖,更没有能力自我温暖,于是只能紧紧抓着身边和自己同样罪恶的人,像绝望地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哪怕厌恶,哪怕恐惧,哪怕恨之入骨,也必须抓着,才能让自己感觉到,自己不是独自一个人,不是一具死尸。
    断断续续地牵绊中,杨梦娇的儿子长大了,准确地说,是她和鲍庭玺的那个儿子长大了。
    俊美的少年继承了杨梦娇美貌的一切优点,但性情却一点不像。
    有一年夏天,杨梦娇感染暑气,卧病在床,少年就找到杨执郑重说道:“我母亲现在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就想吃一口新鲜的荔枝,杨叔你平时最得母亲信任,就由你亲自带人去南方取一批荔枝过来,一定要是刚从树上摘的,新鲜的才行。“
    他简直惊怔,他读书不多,最多也就听过唐明皇让人快马加鞭为杨贵妃送荔枝的事,本以为就够荒唐了,谁知眼前这个更过,竟让他亲自去为杨美人带荔枝。
    但是他不能反驳,眼前的少年已经俨然有一家之主的气象,他毕竟只是个下人,少年不仅是杨梦娇的儿子,是他必须依顺的人,更是将来主宰他命运的人。
    所以他去了,然后染上了南方的瘴气。
    直到他去世,他也不明白,少年让他去南方是有意还是无意。
    他从南方回来后,杨梦娇已经好了,但他却卧病在床,临死也没见杨梦娇一面。
    因为少年宣称,杨执染了疫病,传染,禁止母亲去看他。
    “如果这还不是天道的话,那如果我告诉你,把我封在镜子中的人,其实就是那个被我害死的表哥,你会不会心里好受些呢?“
    镜中男如此问她。
    夏初菡心中不禁一惊。
    暮色渐渐笼罩下来,他绛袍的身影笼在暮色中,如被暮色化去。
    他说:“那天,我看到了他,他穿着金线玄袍,头戴高冠,显然已是地府高官。他问我作恶如许,是否后悔,我不后悔,或者说,已经没什么后悔的了,我只不甘心我陪她那么久,而她却来看都不来看我一眼,于是我便说,我只后悔没办法陪在她身边。其实也不无激怒眼前人的意思。
    只不过他没有发怒,他只是平静地,冷淡地,毫不犹豫地抽出我的灵魂,把我封在了镜子中。”
    ☆、第109章 镜中影(16)
    第109章
    夏初菡再次震惊难言。
    可如果那表哥是地府高官,他把镜中男囚在镜子中,那镜子就应该是一种特殊的牢笼,且不说自己能不能超度得了,就是能,自己这样做合适么?
    其实就她看来,镜子这牢笼比十八层地狱的刑法温和多了。可如果不替镜中男超度,这货无聊起来说不定又要耍什么幺蛾子戏弄人,真真是坐牢坐成了精,竟把触手伸到了牢外。
    她紧紧地皱着眉头,冥思苦想,最后直言相告:“你的情况,以我的能力,未必能替你超度得了,如果不能,我想办法让你沉睡,你愿意么?”
    镜中男意外地看着他,说道:“我还以为,你听完我的事后,就是不把我打成魂飞魄散,也会把镜子的封制加固,把我完全闭在里面,撒手不管。想不到......你心肠如此厚道。”
    他微微抬头,眸中似有细碎的光芒闪动,“或许,在镜子里,也不能说是完全虚无。
    在那里,我会一遍一遍地重新经历我所做的事,当鲍知府地小妾被灌了药的男人压在身下时,我能亲身感受到那种身心的屈辱,当她撞向假山时,我能感受到那种溺水一样的绝望痛苦,还有我杀害鲍知府时,陷害小女孩时,包括害死女孩的父亲时,他们当时的感觉会成百倍地加诸于我的身上,无休无止,我在这里,其实就像一遍遍地感受利箭穿心。
    偏偏里面那么黑,那么冷,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摸不到,像处在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洞里,每每体验完这些,再看看周围的环境,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战栗,你能想象吗?”
    镜中男看着她,却又像什么也没看,连眼神都仿佛沉浸在了一个无法救赎的世界,一寸寸灰寂。
    他说:“就是魂飞魄散也比我现在的情况好,而且,在里面我是一直清醒着的,一刻也无法入睡。”
    夏初菡惊讶,此刻,她突然有点明白他所说的漫长如千年的感觉了。
    他经历了一生的事,对他而言是切切实实过了一生,但对镜外的人而言,或许不过是一个梦的时间。
    真的是一刹千年啊。
    镜中男道:“其实,对我而言,你能听我讲这么久,已是莫大的恩惠。
    在我生前,所有的事情我都不能对人讲,她不会听,对别人我不敢讲,就连睡觉也是紧紧地闭着嘴,生怕自己说梦话,平时不敢沾一滴酒,怕酒后失言。
    身怀秘密的感觉真的一点都不好受,那些秘密会变成刀变成刺,时时刻刻扎得你坐卧不宁、魂梦难安;会变得比铁石还重,时时地坠在心里,让你喘不上气;会变腐变烂,连你的五脏六腑都要烂掉。可是你只能硬生生地含着,一句也不能说。
    有时候,实在受不了,我就拿一只凳子在上面凿洞偷偷诉说,然后再把洞堵上,把凳子烧掉。
    我的住处几乎没有完整的凳子,见过我烧凳子的人都说,我魔怔了。
    其实我原本人缘很好,和谁都能打成一片,但是后来就不行了,我的话越来越少,对谁都言不由衷,渐渐的身边的朋友越来越少,最后一个也没剩下。
    你是第一个我能开诚布公的人,我很感激。“
    他看向她,目中是真挚的谢意:“原本我想卸下这么多年的心中块垒,不管怎样,我都认了。却没想到,你会让我去沉睡,谢谢你,鬼语者。”
    他看向虚空,脸上现出浓郁的惘然:“现在再想想那人在我死前问我的话,我后悔吗?
    我硬挺了这么长时间,心里一直告诉自己,我不后悔,我不能后悔。
    可是现在......
    世上的好姑娘这么多,可我当初为什么就眼瞎地只看到她一个,如果我遇到的是你,哪怕是别的随便哪一个姑娘,或许结果会不一样吧......
    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他看向她,目光是她对他印象最好时的温润:“我等你的办法。”
    夏初菡点头,而后拿起桌上的布盖住镜子,面前的人影消失。
    江含征回来时,就见夏初菡正坐在床边洗脚,说是在洗脚,眼睛却盯着盆中的水一动不动,明显地在发呆,连他进来都没有发觉。
    江含征略略一瞄,就见半盆清澈水中的一双白玉小脚实在可爱,十根圆润的脚趾并在一起,如上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真恨不得让人捧在手里好好把玩。
    他看了片刻,宽去外衣,也拖了一把椅子坐在她面前,脱鞋脱袜,和她一并泡在盆里。
    “夫君,你......”
    泡在水里也就罢了,还用两只脚时而覆住她的脚,时而捧住她的脚,不遗余力地在她脚上摩挲挑逗,夏初菡经不住这样的调戏,脸红了。
    “想什么呢,连夫君来了也不理会?
    江含征两只脚密密地抱住她的脚,细细感受着她水润光滑的肌肤,很是惬意。
    夏初菡:“就是发一会呆。”
    她托了托想得有点发涨的脑袋,央求道:“夫君给我讲个故事吧。“
    江含征睨她一眼,说道:“我是你夫君,又不是你的父亲,还要我讲故事哄你睡觉?“
    夏初菡:“......“
    江含征身体向前微微一倾,缓声:“如果你叫我一声哥哥,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夏初菡:“......“
    实在无力和该小朋友玩耍,夏初菡转换请求:“夫君给我念一首诗吧,实在是脑袋疼......“
    江含征看她神情疲惫,目光楚楚,一副非常可怜的样子,也不忍心逗她了,说道:“那好,我给你背两首吧。“
    看到桌上的茶杯,略一沉吟,便念出一首:
    酡颜玉碗捧纤纤,乱点余花吐碧衫。歌咽水云凝静院,梦惊松雪落空岩。
    夏初菡静静地听着,过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所谓的第二首在哪里,疑惑:“夫君不是说两首么?”
    江含征做讶然状:“不是已经念完了么?”
    夏初菡:“......”
    看面前呈呆滞状的小女子,江含征略略得意道:“这一首回文诗,正念是一首,倒念也是一首,虽然只是一首诗的字数,但却是实打实的两首诗,不信你试试?”
    夏初菡垂头沉思,忽然脑中光芒一闪,站起身来。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谢谢你夫君!“
    说完快速擦脚穿鞋,风一般地抱着镜子兴冲冲地离去。
    江含征:“......“
    这一次,呈呆滞状的是他。
    夏初菡抱着镜子来到另一个房间,然后挽袖提笔,写下一段佛经,写完后,想了想,又倒写一遍,再后,拿出那张沉睡符咒,倒着画了一张。
    镜中的世界和镜外的世界是相反的,那镜外反着的符咒反射到镜中不就是正着了么?
    她解开镜子上的遮布。
    镜中男悠然浮现:“这么快就想到办法了?“
    夏初菡略略点头,拿起那张反写的佛经开始念,一遍两遍三遍......
    不要说超度,就是连半粒光芒也不见,夏初菡尴尬,干脆拿那张佛经贴到镜子上,问:“现在你感觉舒服了些没?”
    镜中男木木地摇头。
    夏初菡淡定地下结论:“看来,你是超度无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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