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行忍耐的泪水决堤而下,田婉泪眼朦胧指尖按在案几上,血色尽褪:罗青山!当年我让你别受宋允礼的狗屁诏令来上京,你说,外臣远在外不受君诏,与叛国无异。你罗家满门忠烈,你不愿让祖辈蒙羞。你说你相信宋允礼定会善待我罗家,善待柳州万民。好!我信了你,你信宋允礼,信你的三皇子,信你的陛下,我嫁与你为妻,夫妻一体休戚与共,我愿陪你豪赌一场,以我罗家上下几十口性命,以柳州万万生民为筹码!
    可我们输了!输得一败涂地,柳州已成人间炼狱,常胜军也没了,你非要去赴一场死约!当年你娶我跪在我父亲面前,说要让我快意一生,说一辈子不让我受委屈!但自来了上京,我被困在深宅大院十余载,我彻夜难寐,我思念苍州的黄沙,我思念苍州的骏马,我思念能振翅的战场!
    罗青山你就是这样对我好的?
    你答应我的都做不到,如今你连丈夫都要从我身边夺走吗!罗青山你可曾问心有愧?田氏眼球上布满红血丝,身子摇摇欲坠,字字啼血。
    咚!
    罗青山取下头盔夹在腋下,双膝跪地,头重重砸向地面:是我负了你,若我侥幸有命回来,这条命日后就给娘子了,你想杀了也罢,打了也罢。但现在,我必须去柳州。
    说完,罗青山抹去泪痕,一步步走出内室,到门口时他顿了顿:兵马大元帅可不会哭,她只会笑着对我说,多杀几个狄戎狗贼回来下酒喝。
    人影彻底消失在天边。
    田婉滑倒在地,蜷缩在一起捂着脸嚎哭不止:我早不是兵马大元帅了!我是妻子,我是母亲,我唯独再做不了田婉。
    那个纵马戈壁,敢饮胡虏血的少女,死在多年前。
    独玉,我要与罗青山同去柳州。大军开拨那日宋凌与罗锦年站在瞭望楼上目送帅旗远去,罗锦年突然鬼事神差来了句:罗青山带着四十万大军去柳州,狄戎拢共才三十万呢。想他们那片草原,人嫌鬼憎的肯定也没什么好东西,指不定就是一群穿着兽皮的乌合之众。
    三十万大军我看水份也不少,十里不见人烟的地方,哪凑得出三十万啊,得打对折,十五万算抬举他们。
    这样一算罗青山赢定了,我与他同去战场上捞点军功岂不美滋滋,待我回来封侯拜相不在话下!
    宋凌本心情沉重,听了罗锦年的话反而松快了些,心想,倒是打算得挺美,狄戎之凶残岂是花天酒地的贵公子能想象的。哪怕狄戎真没有三十万大军,礼朝这所谓的的四十万大军不过也就图一个虚名上压过狄戎,其中有多少水份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四十万大军中,真正有编制的不过十万,其余三十万都是各地调来的青壮年。而十万里也仅仅只有五万能用,剩下五万一身肥腻子肉,都是贪着军饷不做事的老赖,别说上战场,连操练都不曾有过几次。
    他们上了战场别被吓尿裤子便是好样的,也不指望他们能多做什么,以五万兵力对上狄戎最少十五万强兵,三倍的兵力差,哪怕是镇国将军只怕也凶多吉少。
    其中最致命的一点,主将罗青山并未亲自操练过兵卒,如何与狄戎日日操练,默契十足的狼群抗衡?
    宋凌以为罗锦年这话和往日里那些想做大侠,想做飞贼的话一样,都是大少爷为了吹擂自己随口胡咧咧的,也就没多在意,敷衍了句:那你为何还不走?大军都快见不着影儿了。
    我想亲口告诉你。一道郑重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宋凌猛地收回追随大军的视线,转身直勾勾盯着罗锦年:你为何突然想上战场。战场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没人会因为你大少爷的身份让着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刀剑不长眼一不小心就丢了小命。还没有丫鬟伺候你用膳穿衣,也没有熏香,你想清楚了?宋凌意识到罗锦年是认真的,真的想去送死,他失了分寸,捡着苦难处说想吓退娇生惯养的小郎君,他恨不得将罗锦年天灵盖掀开,把不合时宜的雄心壮志掏出来,重新灌满风花雪月。
    但这次罗锦年没退缩,他长到二十年就认真了这么一次,一次要把二十载的劲儿全用上,他不闪不避地与宋凌对视:我清楚战场凶险,也知道罗父亲此行凶多吉少,但宋凌,这上京是昌同帝为我罗家量身定制的鸟笼,笼子里困着罗家所有人,困住了你,也困住了我。
    我等翎翅都被剪断,我等利喙都被束缚,这次是唯一长出翎翅的,挣脱鸟笼振翅高飞的机会。
    凯旋而归,你与芊玉,我们全家都能重获自由。若失败了,不过埋尸故土,与地下千万柳州军民做伴,也不算孤独。
    父亲独向死地,我身为长子岂能躲藏安乐乡。
    宋凌,将来大军若凯旋我要你第一个站在征胜门替我喝彩,如果我不幸捐躯,你身为罗家唯一的儿子也理应迎英魂回府。罗锦年两手成拱,深深一揖,家里就拜托你了。
    宋凌轻掀眼皮看着晃到跟前的白玉冠有些出神,不经意间草包里也装上了家国二字,为小家计,想借战争让罗家重新掌权,跳出樊笼。为大国计,狄戎铁蹄踏国土,吾辈男儿自当挺身而出。他也信了先生那句,罗锦年并不生来就是纨绔。
    瞧瞧想得多周到啊,连替他自己收敛尸骨的人都想好了,兄长既然展现出如此大义,他这做弟弟的自该行对礼,承诺会照顾好亲朋,让兄长安心践行大义,书上话本子里都这样写,唯有这般才能称得上一段佳话。
    宋凌踮着脚后退,弯腰勾手抄起放在楼角的陶瓷花瓶,趁着罗锦年还在行礼,狠狠砸向他后脑勺。
    嘭!
    花瓶应声而碎,罗锦年捂着汨汨流血不断的伤口,不敢置信地看向宋凌,白眼一翻痛快地晕了过去。
    宋凌躬身替罗锦年止血。
    只可惜,我从小愚钝认字认不全,家国都得拆开了看,只认得那个家,认不得那个国。我宁愿你当一辈子烂人,烂在上京夜夜笙歌的糜土中,也不会让你去柳州以性命相搏。
    作者有话说:
    去医院吊水了。
    第123章 诀别(二)
    王军北征,上京城门大开,击钟罄相送。
    一声接一声,上古之音厚重朴着,尽添萧瑟之感。天子下垂堂,立于城头之上,一辑到底,祝君旗开得胜!
    身后文武百官一齐作揖,呼声与钟罄声缠绕,祝君旗开得胜!
    宋凌趁着所有人目光都被出城门的大军吸引,招呼一声同羽一起使力将在地上躺得四仰八叉的大少架了起来。同羽托着罗锦年脑袋,像喝多酒手抖个不停。宋凌倒是气定神闲,幽幽的抽冷刀子:可别把脑浆子抖散了。
    正下着楼,同羽听了这句腿一软若不是宋凌眼疾手快的拉了一把,怕是要三人作滚地葫芦一齐被连累。同羽手不敢抖了,声音哆嗦个不停:主子,大少爷怕不是被砸傻了?
    宋凌斜乜一眼罗锦年,见他嘴角勾着不知想到了坊间酒,又或者花间月,晕着也颠颠的乐,本就是个傻的。宋凌不闲不淡的下了个评语。
    瞭望楼下有牛车等着,三人很快回了罗府。
    府上随处可以拾捡破碎芳心,罗将军在府中本和吉祥物一样,也就起个挂件作用。府上从主子到下人都知道,真正做主的是夫人,但罗将军这一走,却仿若失了顶梁柱,将军府颇有风雨飘摇之感。老夫人与大夫人昨夜便进了祠堂吃斋,供奉菩萨,不知这临时抱上的佛脚,管不管用。将军夫人也闭门不出,王氏要与兄长们商议此次出征的军费,早早便回了娘家。
    是的,此次大军开拨,朝廷只拿的出纹银二十万两,国库比进过贼老鼠都干净。
    这也方便了宋凌行事,架着不省人事的大少爷一路穿花过草,居然没一人发现。东北角有处少有人至的小院,虽有婆子丫鬟日日更换用具,仍然显得磕碜,宋凌看着只铺了层薄薄褥子的床直拧眉,这可不行,以罗锦年的细嫩皮肉,放下去出不了半柱香就得醒。他撑着罗锦年,指使同羽再去寻几床褥子,铺好后,将人放在床上,又细致替他处理好后脑勺上的伤口。
    随后出门,亲自给小院落了锁,钥匙也没留,一骨碌扔天边去。在同羽第一百次用欲言又止的目光灼烧他后背衣裳时,宋凌终于停下脚步转身,你有什么想说的便说,我能吃了你?
    得了准,同羽总算能直抒胸臆,近几月主子总安排他与五言那小妮子一处办事,他也近墨者黑的染上点话多的臭毛病。
    属下觉得,依大少爷的性子,他的心不在府上,咱们又如何关得住他?
    这小小的问题里仿佛藏了天大的机密,宋凌半点也不肯透露,转身加快脚步往栖竹院里赶。宋凌不想说的,给同羽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再接着问,兜着颗被猫抓烂的心,闷闷地跟在身后,腹诽不止:你让我问,问了又不肯说,非要折磨人。
    一入院,宋凌才卸下防备,松垮靠在椅背上,透过窗屉望向北边灰朴朴的天,呼出一口长气,气一散,难得一见的疲惫也散了。宋凌挺着腰,开始高深莫测地给同羽解惑。
    他先是问:你可知府中藏着只大虫?
    你可知,又是这句式。同羽跟了宋凌快十年,很清楚他的脾性,这位主不止爱故弄玄虚,还爱蠢人。他问你可知时,你就只剩了一个回答。
    同羽木着脸:不知。
    宋凌扶额,真真是蠢,府中一直藏着只大虫,暗中给狄戎传递消息,皇觉寺遇刺与杜少伤失踪,都有大虫手笔,然后此虫甚是老谋深算,又在府中经营多年,根本寻不到他马脚。直到前次祖母中毒,我才略微有了头绪。
    那和关住大少爷有什么关系?同羽这下脑子是真木了。
    观大虫以往手笔,除了狄戎命令外,还有个明显的倾向说到此处宋凌顿了顿,又抬头看天。
    同羽会意,忙不迭捧场,给宋凌搭好台子:什么倾向?
    对罗府的恶意,宋凌眸色渐深,当年遇刺,狄戎目标是五婶,大虫本该集中人手对付五婶,但他却将人手分散,一度妄图将罗府众人一网打尽。他想要的是罗府所有人的命!
    如今父亲出征,要攘外必先安内,定不能再让大虫在后方兴风作浪,此次一举拿下!宋凌霍然起身,同羽你放出消息,说大少爷意图随大军前往柳州,被我关在伊人院。
    让五言带人把守伊人院,防止大少爷逃脱,外紧内松即可。
    同羽会意,这是要引蛇出洞,要说谁是罗府所有人的心尖尖,那必定是罗锦年。大虫若真如主子所说的对罗家恨之入骨,那他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谁都知道,柳州行,有去无回。
    大虫说不得要做一回好心人,放罗锦年去柳州。
    同羽惊叹于宋凌对人心的把控,罗锦年少年意气冲动之下想随军远征,很符合他的脾性。宋凌不许罗锦年去柳州,将人关了起来,也符合他的一惯的性子。但这看似合理的表象下,却是为有心人布下的天罗地网。
    府上真正了解二位少爷都心里有数,真正天真好说话的是看起来霸道的大少爷,而真正霸道又狠绝的却是看起来柔和的二少爷。能真正了解这二位主的,又只剩下寥寥数个。各自的贴心得力人,还有几位夫人。
    同羽突然不敢再想。
    安排完,宋凌胸有成竹道:我们确实关不住岁安,但等他收了心,自己也就不想去了。待边关战报一回来,他自己就被相隔万里的酷烈吓破了胆。
    入夜,罗锦年睁开眼,他揉着酸疼的后脑勺起身,看着周围黑灯瞎火的一片,懵了懵。很快断断续续的回忆碎片串联起,他脸一黑,草了!
    翻身下榻,绕着屋里走一圈,借着月色来回打量,又止不住的抱怨:也不找个好地方关人!
    忽然间,门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声,罗锦年耳尖一动,摸到边上贴着门板,压低声音问道:谁?
    年儿饿了吧?我来送些吃的与你。
    第124章 春生
    这些天上京北边的总是涂抹着浅浅的红,罗锦年觑了眼,眼眶都刺生生的疼。一路飞檐走壁,到田氏院外时,摸黑磕了个头。磕没磕准不知道,反正心意是到了。田氏院里还没熄灯,他忍不住对着空气一顿絮叨,好似面前找站了个人:白日里说得比唱得好听,说什么罗青山就算烂外面,你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夜间又夙夜难寐,唉。你这头风的毛病就怪这心口不一的脾气,老子都讨不了你好,我也不到你跟前来惹你平白生气。
    你要也赏我句最好死外面,真死在了柳州我也不能瞑目。
    娘啊,你少喝些酒,心里边少些事。罗锦年声音越来越小,他从小到大就惧亲娘,隔了老远也怕被亲娘听见他的逆子言论。说了半晌,嘴皮子都干了,罗锦年犹嫌不够,总觉着心里头蓄满的一腔愁思没抒发干净,挠了挠头又拿起放在树下的扫帚,把院前扫整一遍。
    紫苏听见动静,披着外衣推开门探头往外看,没人,只有角落里堆了叠落叶。风一刮,一片叶子打着旋糊她脸,紫苏没好气的撸下叶片,合上门,愤愤道:哪来的不懂事小丫鬟,大半夜不睡觉来夫人门口挣表现!
    不懂事的小丫鬟早一气跑出老远,挨着在长辈门外磕头。罗锦年本计划着,拜别祖母后就出府,但腿却不听指挥,生了自己想法。一路拐着往栖竹院跑,等他回过神已经在院门口站了好半晌。
    脚像钉进土里,挪不动。他惯不是纠结人,眨眼睛已经替自己找好了借口,宋凌白日里把他砸晕了,还没找宋凌算账呢!
    院里熄了灯,罗锦年摸着墙熟门熟路地晃进正屋。
    清浅的呼吸声由一道变成两道,宋凌缓缓睁开眼,隔着帷幔偏头看突然出现的朦胧人影,他心中轻叹:果然关不住,果然是她。
    突然他毫无征兆的开了口,声音同呼吸一样微不可闻:你当真非去不可?
    帷幔外的人被吓了一跳,脊背似受惊的狸奴突了起来,呼吸都重了几分,随时准备夺门而出。
    啪!
    宋凌掀开帷幔起身,与罗锦年隔着月色对视,他极力压住不安与彷徨,冷声道:院里都是我的人,今日你走不出栖竹院半步。
    往日里,若有谁敢威胁罗锦年,他早该一蹦三尺高,哪怕捅破了天去也不肯受人钳制,此时罗锦年却沉默了,好半晌才道:凌儿你该知道,我想去柳州,你哪怕让人打断了我的腿,日日派人守着,我也要爬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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