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一声断喝,总兵一脚踹在他膝盖窝里,他们在城外不归我们管,莫要忘了自己本分。
    乱像半日方休,城外尸横遍野,真正送了命的却只有一人。
    田氏婉,亡于柳民之手。
    远在千里外的江东,宋凌正送王卷出门,原来这王卷今日组这一场全因江东举子在科举场中多受不公对待。他们怀怨良久,今日众人一合计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堵了巡查使,让朝廷给他们个说法。
    不知公羊途是怎么和王卷说的,来时气势汹汹,去时已言笑晏晏,宋凌将人送到门口,回去向公羊途复命。
    中门时,二人正巧撞了个迎面,公羊途先是赞赏宋凌办事周到,随后也不遮掩大方道:我欲要去拜会王老先生,宋郎可要随行?
    眷官本就是为了记录巡查使一言一行,吃了几碗饭见了什么人都得如实记录,除了就寝与三急,时时刻刻都像连体偶人,公羊途这岂不多此一问?
    宋凌会意,笑道:晚辈在京时就听说江东小连山景色独绝,山上可见四时之景,晚辈正打算效仿先人去小连山登高,正想和老先生告假。
    公羊途豪爽的准了假,二人再别。
    宋凌做戏做全套,当真回房换了便于行动的衣物,又让同羽给王弗阳送了张请帖,邀他同游小连山,收拾停当后喊了驾骡车往小连山去。
    第150章 再相逢(一)
    宋凌入江东前就曾经书信告知王弗阳他将虽巡查使入江东,他与王弗阳有几分交情,来了主家地头反而一声不吭岂不有失礼数?
    王弗阳合上请帖,让随从拿了打赏银饼递给同羽,笑道:让你家郎君先去小连山迎客亭待我一待,我这处还有几桩杂事丢不开手,不出半刻钟定去寻他畅饮一回。
    我们郎君晓得王公子性子,哪还用得着您叮嘱,已是先套了骡往小连山去了,估摸着时辰这会儿子恐怕已走了过半路程。小的原来寻思着王公子若是问起我家郎君如今何在,不好应对呢!如今看来呀,怪不得郎君同谁都不亲近独与王爷投机。同羽接了赏,笑着回话。
    王弗阳抚掌大笑,你倒是个妙人,这人啊确实得看缘分,我王家主脉支脉同辈兄弟少说百人众,偏生我都不爱与他们来往,单与独玉一见如故,你告诉他,我必不使他久侯。
    同羽一叠声的答应了,王弗阳又吩咐小子们套了马送他前往小连山去。
    西市,骡场
    老翁,别看了,我在这儿呢!西市里头卖骡子的人多了,罗锦年也说不清自己怎么想的非要买个聋子的骡,他嫌骡场脏乱不肯下脚,只在对街手拢成喇叭状支着嗓子喊。
    哪儿哩?在哪儿哩?卖骡的老翁太老了,他能听见声,只是人声水声花鸟声在他听来并无差别,皆是轰隆隆的响。
    罗锦年烦躁的挠了挠头发,眼一闭心一横趟着不知是什么成份软乎乎又滑腻的地面走进骡场,他从未如此想念过小栓子。
    在这!你耳朵聋了眼睛也不好使吗,现成的银子走你跟前也不知道伸手接,罗锦年弹出只手指按在老翁肩膀上,闭着眼把人旋了过来,极快速的取下王卷给他的荷包扯开老翁衣襟塞了进去。
    老翁还在迷糊着,突然感到胸口多了沉甸甸一坨东西,同时手中握的数股缰绳被人拿了去,老翁急了当下攀住罗锦年不让他把骡子牵走,哭闹起来:大爷你不能全带走啊,你这钱不够,我这一辈子就养几匹骡子,前日里被大爷们拿去了好些,今儿个再不能了,给条活路吧大爷!说着就要给罗锦年跪下。
    罗锦年给的银子其实多出来不少,只是那老翁不止耳朵不大好使,眼睛也是个半瞎,曾经被歹人以石子骗过多回。如今突然被塞了大包银子,便又以为被人用石子糊弄。
    奈何罗锦年也是个不知茶米油盐贵的主,见老翁悲痛欲绝时刻都会断气的作态便以为真是银子不够。他罗锦年虽诸多毛病,但从没在银钱上亏欠过人,当下撸了发上玉冠加塞给老翁,这下可够了?
    老翁一对招子瞧不清楚,只管哭嚎。
    旁边其余骡贩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其中有个最是肥头大耳,自家骡子也不管了随手拴在树上,谄媚着凑上来,假模假样抱拳:好叫这位老爷知道,这瞿老汉眼聋耳又瞎不识老爷好意,不如老爷先走着,让小的来替老爷与瞿老汉好好分说?说着使了狠力将瞿老汉硬生生从罗锦年身上扒了下来。
    罗锦年向来被人追着捧着,此时耐心早没了,当下点头转身就走,方走两步脑海中极快速的闪过副褪色水墨画,在一处繁华街景,他对面站了一人,面上笼着雾气看不清样貌,只听见那人说话:你做事从来顾头不顾尾,也不想自己偶然施舍的善意旁人受不受得起
    等着,罗锦年按了按太阳穴霍然转身。
    骡贩正按着老翁抠他怀里的玉冠和荷包,被罗锦年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随即松开手面上堆满笑:老爷还有啥事没半完吗,若是想再买些骡子小的这就去给您牵来
    我和这儿王家的卷哥儿是老相识,给他的荷包便是卷哥儿赠我的,罗锦年眼神从荷包上一扫而过,接着道:若我知道你欺老欺弱,你还知道下场。
    骡贩听了个王字魂已被吓飞一半,抖着手扯出荷包一看,边角上果然用金线绣了个王字,当下白了脸,叠声告罪直称不敢,又趴在地上赌咒发誓绝无欺老之心。
    罗锦年说话理也直气也壮,好似真和王卷亲哥俩儿。见骡贩吓得狠了,顽心更起接着扯虎皮:不止你,罗锦年指了指老翁,又环视一周指了指骡场众人,不论这老头儿最后被谁抢了,骗了,只要我今日给他的银子没了,来日叫我知晓全算在你身上。
    吓唬完人登时心情大好,牵着骡脚步轻快的出了骡场。
    他做事最要排场,有了骡还不够,堂堂大将军难道要亲自赶着这些个蠢物去小连山?那不能够!
    罗锦年又扯上王卷旗子,喊了四五个小后生替他赶骡,他生得好,周身气势又是金银堆里养出的跋扈,战场上杀出的凛冽,竟然没一人把他的虚声假势看穿了去。
    有个机警的小后生最会见机,见眼前这位气势不凡的公子哥似要出远门,旋即去成衣店里问掌柜的要了张马鞍包上锦缎安在骡子背上,恭敬请罗锦年上坐。
    一行人折腾好半晌,终于出发。
    小连山不愧为江东名山,山体既有北方巍峨又有江南独有秀丽,宋凌站在迎客亭外极目远眺,奇木飞瀑相映成趣,半山腰往上雾霭似玉带环绕,任你目力再出众也看不清楚。
    此时一道舒朗笑声从身后传来:独玉好兴致,小连山美景山顶为最,云海仙踪当世绝景,今日天色好你我何不即兴登高?
    宋凌回身做礼:昔年上京一别未曾料到今日才得见,不知令尊灵堂可还安好?
    王弗阳自拐角处转了出来,步上石阶摆手道:你我之间不必行这套虚礼,我父母身体甚是康健,今日不谈俗事,只叙别情。
    依你所言,宋凌笑着应允,解下大氅递给同羽,走到王弗阳身侧与他并肩上山。
    二人见识广博,又都胸有乾坤,一路说笑,不察已至半山腰。
    宋凌见时火候已够,笑着对王弗阳说道:我在京曾听闻令尊乃当世大儒,心里十分敬佩,奈何总是无缘得见,不知王兄可否做那间人让我拜会令尊,好一尝痴愿?
    如今公羊途变着法的接近王家家主,宋凌贸然凑上前反而惹得公羊途猜忌,而王家之主他又有非见不可的理由,因此今日约了王弗阳出来,便是想借了他这层关系拜会王家之主。
    宋凌形如智珠在握等着回复,他既然敢开口自然是有了十分把握王弗阳会答应。
    恍惚间余光里瞥见另一侧山道上掠过去个熟悉的影儿,影子既如惊鸿过,又如这山间雾霭,刚瞥见个囫囵轮廓便如同云雾闲散,再寻不到。
    独玉,独玉?王弗阳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偏头顺着他视线看去,那处空空荡荡,重岩叠嶂,隐天蔽日,唯有倦鸟梳理着羽毛休憩。王弗阳回头按住宋凌肩膀用力晃了晃,嘀咕道:这人莫不是犯了痴病?
    宋凌被每每午夜梦回的梦魇困住,不知今夕是何夕,心脏像被大手扼住透不过气来,他不由得想起在驿馆听到的熟悉声音,本以为惊鸿照影来,却又扑了场空又来了,罗锦年又来了。
    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宋凌捂着心口将身子折叠,以膝盖抵着胸口来获得片刻喘息之机。
    王弗阳听得直发懵,什么不肯放过我?你又指谁?但眼见着宋凌脸色一度白似一度,他定了定心伸手架住宋凌将人托住,我们先下山。
    这时隔着雾霭又一道声音传来,有些颐指气使,又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率真可爱,宋凌这次听了分明,强行压下的妄念冲破血脉冲破骨骼,一股脑将他思绪搅了个稀碎,只剩下三个字反复回荡罗锦年。
    宋凌守着摇摇欲坠的最后一丝理智,狠命掐着掌心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破碎的调:你听见了?
    王弗阳被那双炽热的眼神盯着,一股凉气直窜天灵盖,他确实依稀听见个响,但并未听真切,何况在这山中鸟叫,鹿鸣被雾气与树林一稀释都挺像人在说话。
    我听见了,王弗阳喉结滚动艰难吐出这几个字,他有预感,只能说听见,否则宋凌会死。
    宋凌就等这最后一声认同,绷如满弓之弦的理智咔一声断了彻底,猛地推开王弗阳踉跄着往雾霭深处撞去。
    心念奔涌不休,魔音骤然四起。
    宋凌,罗锦年已经死了,他死在三年前的冬日,他死在骸骨遍地的战场,他死在江海同归的浪里。
    宋凌,你该冷静自持,你该万事不过心,你该以万民为棋,你该视万物为刍狗,你该为自己而活。
    宋凌
    闭嘴!宋凌对着无人处恨声道,又骤然失了力气靠着石壁滑倒,此处云环雾绕,此处断崖绝壁,此处只他一人。
    他终于敢放任宋凌懦弱,可他是罗锦年。
    宋凌眼眶被不堪重负的泪压得通红,他仍同幼时一般,哭泣也无声。
    第151章 再相逢(二)
    打住!你们会不会抬轿子!罗锦年被颠得来了脾气,将山脚下买来的折扇啪一声合上,击鼓样拿伞骨敲轿夫头顶。
    上小连山有两条道,一条是官府开出的大道,于山体上开出石阶层层蜿蜒往上。第二条道是小路,沿途十分陡峭,甚至有些地方过于艰险只嵌了几根铁索供人穿行。
    官道虽比小道好走,但因沿途景色比不得小道,专门来小连山看风景的自然不会走官道,吃饱了没事干的文人们因小道暗合歧路难之意也更偏爱小道。
    走官道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和体力弱些的大小娘子,像罗锦年这种身强体健又四肢健全的大小伙子走官道平日里十分少见,更别提他还是被人抬上来的。
    罗锦年哪儿舍得自己吃苦,稍微颠簸些都腰酸背痛,一路把轿夫门折腾够呛,他各种要求五花八门,更让人烦不胜烦。
    都是出来讨生活,没谁愿意跪着,如此反复折腾数个来回,便是泥人也生了火气,几名轿夫对视一眼,心里有了歪主意,定要把这小少爷吓上一吓。
    再这样东边的花儿好看停一停,西边的鸟有趣又停一停,走走停停足足耗了两个时辰去,他们总不能一天都为着这一桩生意奔波,一家老小都等着吃饭呢。
    定了主意,几人走山道不下走了百来回,哪儿有块石头,哪儿有座亭都心中有数,前面不远处有处缓坡,轿夫们一齐发力加快脚步抬着罗锦年往缓坡去。
    走得快了更是颠簸,罗锦年尾椎骨一麻,耷拉的眼皮子一掀就要发作,乞料刚要说话登山轿却骤然失了平衡猛的向右倾斜。他本就被人抬着在空中没有丝毫能借力之处,再加之他对轿夫们没有防备,两者相加,罗锦年眉上挑,猫眼微瞪,像只错愕的滚地葫芦。
    直到腾空与下坠之感交替产生,罗锦年都不敢信他们怎么敢!
    独玉!王弗阳急得嘴上起了大串燎泡,抬手剥开树丫边找边喊,他一心四周察看没注意脚下,不慎踩到颗石子,腕骨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痛感过电般自脚腕传至全身,王弗阳痛得脸皮子直抽搐,但他不敢停,一瘸一拐地接着喊,独玉!你在哪儿?
    宋凌刚跑出去时脸色青白的像落水鬼,万一出了事该如何是好,这么大个人让他领了出来还能平白丢了?
    王弗阳这样想着,脸色时黑时白,好不精彩。
    王兄,弟无状,让兄忧心,就在此时一人从另一端崖壁转了出来,穿着内绣玉兰花外藏苍竹的玄色箭服,足上踏双祥云黑底羊皮靴,正是宋凌。
    王弗阳大大松了口气,强撑着不听使唤的腿,脚边侧挨着地面摩擦,三步并两步走到宋凌身前,用力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见他仍是风光霁月,稳如泰山,这才狠狠松了口气。
    心里憋着的劲儿一松,强压下的痛感瞬间反扑,王弗阳嘴唇,手指几不可察的轻微颤抖起来。宋凌忙接住他一只手,让王弗阳大部分力道靠在自己身上,他目光下移在王弗阳明显青肿的脚腕上稍一停顿,旋即收回目光自责道:今日之事
    下山不拉着你小子痛饮三天让你爬都爬不起来,绝对不可能放过你,把这会儿抱歉自责的功夫都攒攒留到酒桌上求饶吧!王弗阳当即出声打断,他不需要宋凌的愧疚,也不需要宋凌的自责,更不想趁这机会去探听宋凌最柔软的心脏。
    人人皆有伤心事,人人皆有不可说,他们是朋友,互引为知己,知晓这些就够了。
    宋凌唇角轻勾起,扶住王弗阳缓缓往前走,此时他已从心魔中得到片刻的解脱。
    因王弗阳的伤势,二人自然不可能原路返回从小道下山,宋凌打算扶着王弗阳上官道,自己先下山招呼一架登山轿将王弗阳抬下去。
    要去官道要过一架铁索桥,桥两边是平缓斜坡,坡上种满了玉兰花,此时正值玉兰花季,大朵大朵的玉兰花连成白色花海。
    王弗阳此时还有兴致说玩笑话,你初来江东未曾吃过江东最出名的玉兰酒,那酒酿得好了一碗醉人三日不止,百姓又给玉兰酒取了一俗名不羡仙。一醉入华京,一醉摘星手,待来日我脚好些了再领你来小连山上摘玉兰,亲自酿的酒最是好喝。
    正说着话,铁索桥突然剧烈晃动起来,宋凌护住王弗阳退开,又听见放炸雷似的嘭嘭声,对侧白海骤起波澜,波浪翻涌不休。一道不知是人是鸟的影子从白海里滚过撞断数不清的枝丫,顷刻间白海被擦出道道黑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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