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太初宫宫门时,一队人马忽然从身后追来,领头的正是侍中郑琼。
    他大声道:“武宗保,你胆大妄为,竟敢派人绑架本官,这是抓捕你的公文,跟我去刑部一趟吧!”
    武宗保冷冷望着他,一言不发。
    郑琼大声道:“来人,将他拿下了!”
    便在这时,又有一队人马从宫门内奔出。
    带头之人比武宗保小上几岁,气质儒雅,乃是当朝太子武宗谦。
    武宗保来洛阳后,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兄弟。
    “太子殿下,武宗保犯下大罪,还请您不要阻碍本官执行公务。”郑琼并不畏惧太子,面色阴沉的说。
    武宗谦用复杂的目光看了武宗保一眼,叹道:“四哥,我这回真服你了,你快进去吧,这里我帮你挡着,小安,梅洛,你们就别进去了。”
    小安张了张嘴,有些担忧武宗保安危,但转念一想,武宗谦是武宗保兄弟,不可能害他,便留了下来。
    武宗保没有多言,背着陆文嘉穿过宫门,背后隐隐传来郑琼和武宗谦的争论声。
    他不管不顾,默默前行,眼中的怒火越来越盛,仿佛要化作实质喷涌出来。
    当他来到集仙殿时,被门外女官挡住了,众女官都用异样的目光望着武宗保。
    她们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背着尸体面圣,还是一具这么恐怖的尸体。
    武宗保心中怒火再也忍耐不住,怒吼道:“陛下,武宗保求见!”
    声音刚落不久,殿内走出一人,正是张易之。
    他瞧见武宗保背着一具尸体后,猛吃一惊,怒斥道:“武宗保,你好大胆子,竟带具尸体来集仙殿,这殿中的仙气都被你污秽了!”
    武宗保怒骂道:“狗屁的仙气,我只看到妖气,你们俩个狗东西就是两个妖魔小丑,这座皇宫早就被你们污秽了!”
    张易之目瞪口呆,自从他受女皇恩宠之后,连梁王武三思都给他牵马执凳,何曾有人当面这样骂过他。
    武宗保一把推开他,便要硬闯进殿,张易之这才惊醒,怒吼道:“拦住他,快拦住他,将他抓起来!”
    门口的千牛卫将领一挥手,便要带人上前,这时,只听盔甲“啪啪”声做响,远处又来了一支千牛卫。
    带头之人是千牛卫大将军李多祚。
    张易之急道:“李将军,你来的正好,此人胆大妄为,你快将他拿下了。”
    李多祚并不理会张易之,朝武宗保说道:“你快进去吧。”
    武宗保点点头,背着尸体进殿。
    张易之急忙跟了进去,大呼小叫道:“陛下,不好了,武宗保和李多祚要造反啦。”
    集仙殿内,武则天见武宗保似乎背着什么人入殿,从龙椅上猛的站起身,冷然道:“武宗保,你真要造反不成?”
    武宗保将尸体放在地上,冷冷道:“陛下,你不妨先好好看一眼这具尸体是谁。”
    武则天大怒,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次有人用这种态度和她说话。
    “放肆!你之前诬告郑琼,朕都没跟你算账,你不要以为有你爹在,朕就不敢杀你!”
    张昌宗大声道:“武宗保,你竟敢对陛下不敬,来人,快来人!”然而喊了好几嗓子,殿外却没有一个人进来。
    武宗保厉声道:“陛下!你看清了,这个人就是十几天前向你举报郑琼的陆文嘉,你看看他的脸,他真的是翻供后自杀的吗?”
    武则天微微一惊,终于低头向那尸体看了一眼。
    “你说他是那名举报郑琼的郑府管家?”
    武则天看了一会,皱起眉头,她本就没有去记陆文嘉容貌,更何况陆文嘉此刻体无完肤,极难辨认。
    武宗保咬牙道:“我刚把他从刑部停尸房带出来,陆文嘉的证词合情合理,他突然翻供,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武则天默默望着尸体,淡淡道:“可他提供的证据一样都没找到。”
    武宗保大声道:“当然找不到了,因为有人提前销毁了证据。”
    武则天脸色微变,没有说话。
    武宗保咬牙道:“您应该已经想到是谁了吧?能够销毁证据的人,自然是当时殿中的人。”
    张昌宗气的跳脚,怒道:“武宗保,你……你不要血口喷人!”
    张易之哀切道:“陛下,你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这人污蔑我们兄弟吗?”
    武宗保冷哼道:“这就叫不打自招,我还没说是你们呢,你们就自己跳出来了,陛下,只要您肯重新彻查此事,真相自会水落石出。”
    武则天脸色变幻莫定,目光在三人身上游移了一圈,高声道:“来人!”
    一阵盔甲碰撞的声音响起,李多祚带着千牛卫进来了。
    武则天慢慢坐回龙椅,挥了挥手道:“将武宗保押入大牢!”
    张家兄弟皆松了一口气,面露喜色。
    然而李多祚却一动不动,仿佛没听到一样。
    武则天脸色大变,厉声道:“李多祚,你没听到朕的命令吗?”
    便在这时,一道低沉的声音从集仙殿大门口传来。
    “姑母,您真要将宗保抓入大牢吗?”
    武宗保大吃一惊,转头看去,只见一名四十多岁的男子慢慢走进大殿,正是他老爹武承嗣。
    武则天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脸上表情仿佛凝固,那双保养的与年轻女子一样的双手,微微颤抖着。
    张易之指着武承嗣,吃吃道:“你……你何时来洛阳的?”
    武承嗣并不看他一眼,一双发亮的眸子盯在武宗保身上。
    武宗保眼眶有些发红,扁着嘴道:“父王,您怎么来了。”
    武承嗣淡淡道:“儿子都要将洛阳翻了个天,我这做老子的能不来吗?好了,你先出去,让我和你姑祖母说几句话。”
    武宗保答应一声,尽管心中满腹疑问,还是乖乖出去了。
    “李将军,将张氏兄弟也带下去吧。”武承嗣冷冷道。
    李多祚拱手应是,命人拿住两人,张易之凄然道:“陛下!”
    武则天微微摇晃了一下,嘴唇似乎也在颤动,却没有说一句话,默默望着张氏兄弟被带走。
    地上的尸体也被千牛卫带走。
    武宗保离开关上门之前,最后看了殿内一眼,只见自家父亲慢慢走上宝座台,扶着武则天坐下了。
    出了集仙殿,太子武宗谦微笑着站在殿门之外,身后站着小安和梅洛。
    两人一见他出来,立刻跑到他身边,关切道:“少爷,你没事吧?”
    武宗保摆了摆手,表示无碍,皱眉朝着武宗谦问:“五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武宗谦微微笑道:“四哥,你那么聪明,难道还没看明白吗?”
    武宗保沉吟不语,他已经看出自家父王正在逼宫,但对方是何时来的洛阳,又为何突然向皇帝发难,却毫无头绪。
    沉默良久后,他隐隐有种被蒙在鼓里、排除在父亲谋划之外的感觉,脸上布上一层阴影。
    “父王是不是一直在洛阳,借着我调查王进的案子吸引朝堂注意力,和你一起暗中筹谋政变?”
    武宗谦愣了一下,摇头失笑:“你想到哪里去了?是狄仆射写信告诉父王你有危险,父王才匆匆忙忙从长安过来的。”
    武宗保脱口道:“我有什么危险?”
    武宗谦笑了笑,道:“四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
    武宗保跟着弟弟来到距离集仙殿不远处的一间屋子外,门外站着一排侍卫,把守十分严密。
    武宗谦让小安和梅洛留在外面,只带着武宗保进入屋子。
    进屋后,只见屋内站着五名穿着紫袍的官员,其中有三人武宗保认识,分别是王勃、孟怀良和周兴,另有两人却没有见过。
    五人齐齐朝武宗谦行了一礼,又都冲着武宗保微笑,武宗谦替他介绍了五人,另两人分别是吏部侍郎姚崇和御史中丞骆宾王。
    武宗保暗暗寻思:“这些人一定和李多祚一样,跟着我父王一起政变。”
    但一想到父亲让这么多人参与,却把自己瞒在鼓里,心理便难受极了。
    周兴最善察颜观色,见他表情抑郁,立刻猜到他想法,笑道:“四郎,你不要多想,你父王并非有意瞒着你,其实他之所以答应对付陛下,就是因为你的缘故。”
    武宗保忙问:“周叔叔,这到底怎么回事?”
    姚崇缓缓道:“四郎,你恐怕还不知道,你这次对付的并不是郑琼一人,而是朝中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
    武宗保微微一惊,道:“陆文嘉死了后,我便猜到张氏兄弟也是他同谋,难道不止他们两人吗?”
    王勃叹道:“当然不止他们三个,这些年来,张氏兄弟凭借陛下恩宠,结党营私,组成一个巨大的利益集团,我们这些年一直都在与他们抗争,只可惜因陛下偏袒的缘故,一直无法收拾他们。”
    武宗保表情微变:“你们早就知道王进的案子是郑琼诬陷的?”
    武宗谦忙道:“四哥,我们一开始并不知道,直到你与郑琼互殴的事闹大后,狄仆射才对这案子产生怀疑,调查后发现这案子涉及到整个张氏一党。”
    武宗保目光微闪,道:“我想起来了,难怪狄仆射当初让我不要调查这案子。”
    武宗谦道:“是啊,只可惜你当时没听,狄仆射只好将情况告诉了父王。”
    周兴悠悠道:“其实这些年来,狄仆射他们一直在劝周王殿下收拾张氏一党,但殿下不愿与陛下直接起冲突,便没有答应。”
    武宗谦接口道:“三日前,父王悄悄带领两万西讨军进入洛阳境内,他先入城找到狄仆射,问清情况后,便做好了两手准备。”
    武宗保问:“哪两手?”
    “父王原本是让狄仆射搜集张氏一党罪证,然后让他交给你,由你呈给陛下。他还是希望陛下得到证据后,能主动收拾张氏一党。”
    武宗保抓了抓头,苦笑道:“这么说来,狄仆射派管家过来找我,就是要将证据给我了?”
    武宗谦笑道:“可不是吗?不过你不肯过来,后来父王得知你直接背着陆文嘉尸体去找陛下,觉得你这做法效果也一样,便让我们全力相助你。”
    武宗保默默点头。
    他已经知道另一手准备是什么了,倘若皇帝依然不肯处置张氏兄弟,他老爹就会逼着皇帝处置。
    顿了一下,他埋怨道:“父王既然三日前就入京了,为何不告诉我,还一直将计划瞒着我?”
    武宗谦笑了笑,道:“父王的想法谁能摸得透,反正你现在不是也知道了?”
    这时,一名侍卫从门外走了进来,拱手道:“殿下,狄仆射和张尚书已经控制了羽林卫和金吾卫。”
    孟怀良立刻拱手道:“殿下,我们也该动手了。”
    武宗谦表情凝重,道:“去吧,本宫在这里等着你们好消息。”
    武宗保摸了摸鬓角,知道他们是要开始清洗张氏一党了,说不定同时还会顺带清洗一些皇帝的心腹。
    孟怀良几人离去后,武宗保用复杂的眼神看了自家兄弟一眼,道:“老五,今日之事后,你就会登基当皇帝吧?”
    武宗谦脸上既有些兴奋,又有些畏惧,低声道:“也许吧,这就要看陛下怎么选择了。”
    集仙殿中,武则天坐在龙椅上,武承嗣站在他身边。
    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幽风从门缝漏了进来,殿内有两座青铜飞龙盘旋而成的灯座,上面的烛火昼夜不断,在幽风之下微微闪烁着。
    武承嗣望着武则天微微颤抖的身躯,忍不住一叹。
    自从武则天登基后,对他可谓极好,不仅经常去长安周王府小住,还对他的子女个个恩宠有加。
    这也是他始终不愿对付武则天的原因。
    但武则天毕竟年纪大了,对朝政也不像以前那么关心了,开始沉溺于享乐之中,导致张氏兄弟把持朝政,迫害忠良。
    尤其在得知郑琼之案后,他实在无法再迁容,只能对武则天发难。
    因为武则天的信任,他的权势不仅没有削弱,反而越来越强,他向武则天举荐的大臣,武则天也全都加以重用。
    再加上女皇年纪大了,对权势的掌控力下降,张氏兄弟的所作所为,也让大臣们对她心怀怨愤。
    这都导致今天这场政变格外的顺利。
    他缓缓道:“姑母,侄儿绝不愿意造成今日之局面,只是那张氏兄弟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发指。”
    武则天紧绷着脸,一声不吭。
    武承嗣又道:“您有所不知,这次的案件,他们不仅仅是包庇郑琼,而且也涉案其中,那些被诱拐的女童中,有不少被送入他们府中。”
    武则天脸色变了变,不过还是不说话。
    想起张氏兄弟的所作所为,武承嗣心中也渐渐多了些怒火,沉声道:“您身为皇帝,收几个男宠侄儿没有意见,但正是因为您的纵容,导致他们胡作非为,草菅人命!”
    武则天震怒道:“就算他们犯下大罪,你可以像以前一样调查清楚,将证据交给朕就是了,为何要背叛朕?”
    武承嗣挑眉道:“宗保已经将陆文嘉尸体放在您面前,以您的精明,应该已经想明白是谁在骗您,可您依然偏袒张氏兄弟。”
    武则天气的发抖,道:“你那儿子太不像话,对朕说话没大没小,朕当时气坏了,才下令将他关入大牢。”
    顿了一下,她接着道:“而且朕并非完全不信他的话,其实朕已经对张易之、张昌宗起了疑心,但总要调查清楚,才能定罪吧!”
    武承嗣叹道:“姑母,宗保如果进了大牢,还能活着出来吗?”
    武则天愣了一会,幽幽一叹道:“不错,不错,朕实在气糊涂了。也罢,朕现在只想问你一句,你想怎么处置朕?”
    武承嗣摇头道:“侄儿从未想过要处置您,我这次来洛阳,只是想清除张氏一党。”
    武则天道:“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你不会逼朕禅位给你儿子吗?”武则天凝视着他。
    武承嗣摇头道:“不会。”顿了一下,他接着道:“但侄儿希望您主动放下皇位。”
    武则天冷笑一声:“朕就知道是这样。”
    武承嗣耐心道:“姑母,您好好想想,今日的政变已经发生,太子和其他大臣们已经在清洗张氏一党。”
    武则天脸色立变,她一直都有很高的政治敏锐度,自然明白武承嗣言外之意。
    这些大臣们为了防止她反扑,必然会将她器重的大臣一并清洗,到时就算她继续坐在皇位上,也是孤家寡人一个。
    这种情况武承嗣也无法阻止。
    那些大臣毕竟也惜命,既然参与政变,就绝不会再给她机会,以免她将来报复。
    换句话说,她继续霸占着皇位,反而会有生命危险。
    武则天肩膀一垮,一瞬间仿佛苍老了许多,摆手道:“罢了,罢了,朕交出这皇位就是。”
    武承嗣蹲下身子,恳切道:“姑母,随侄儿回家吧。”
    武则天一怔:“回家?”
    “是的,回周王府,侄儿已经让人重新修葺了旧宅,那里是您出生长大的地方,以后就让侄儿孝敬您吧。”
    “芷盈一直想向您讨教驻颜的法子,宗秀第二个孩子也快生了。还有岚霜,您不是一直喜欢听她的曲子吗!您已经做了那么多年皇帝,也该休息一下,尽享儿孙之福了!”
    武则天低下头,一瞬不瞬的与他对视着,直到确认他这句话发自真心后,脸色方缓和了一些。
    她抬起头,目光朝西,凝视着虚空,仿佛透过重重山水,又看到了周王府旧宅的厚重高墙。
    她也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眸中浮现出一丝淡淡的水汽,微微点了点头:“好,朕跟你回家。”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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