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被抄家,他们两个先是被革除功名,接着哥哥被判秋后处斩,赵令游则被被流放千里。
    后来流放途中,赵令游大病一场,几乎身死异乡。幸而熬过来了,也刚好碰上了新皇登基,大赦天下。赵令游得以自由。只是自此后性情大变,竟然视功名富贵如浮云,投身到了民间……变成了张若华知道的这个赵令游。
    就在张若华摸不着头脑的时候,赵令游又问道:“你知道那个羽生埋在哪吗?”
    张若华摇摇头:“我也是道听途说。哪里知道这么仔细。”
    赵令游又问:“那个据说是昏迷时喃喃喊着羽生名字的崔眉呢?”
    “崔眉埋在了离这里不远的乱葬岗。”
    张若华是亲眼看着他们给崔眉收尸的。
    詹家不允许人收尸,放了几条野狗,把崔眉的头颅啃得东缺一口,西少一口,并扬言谁敢来收尸,就视作同犯。
    崔眉也没有什么要好的人。就算有,也不敢在詹家的监视下冒这风险。
    最后几天过去,尸首在日晒雨淋下,腐烂得实在不成样子。恶臭到附近的百姓都受不了,詹家这才允许清理街道的清道夫把尸体拉出城去。
    尸体被拉走的时候,几个有心人,包括黄脸和张若华,还有几个敬佩崔眉的青楼姐妹,才敢悄悄给那个清道夫塞了一点钱,求他给尸首裹了一身草席,埋得深一点。以免轻易叫野狗刨出来。
    赵令游道:“离这不远?”
    张若华想到崔眉的结局,还是忍不住沉重的心情:“乱葬岗离这里大概只有三四里。向东走一段路,就能看见一堆乱糟糟的坟殷。”
    “埋她的地方有什么标志?”
    “众姐妹凑了钱,在埋她的地方,偷偷摸摸竖了一个木牌,请识文断字的人写了:崔氏四娘。”
    张若华说着,问他:“首领这是要?”
    赵令游若有所思,看看天色,瞧瞧雨势,算算时间,说:“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天色不早,看来今晚是要在这修息一晚。你们等我一会,我去去就来。”
    说完他拿了一件蓑衣,过去嘱咐了另外几个人几句话,就转身出了庙门,消失在了茫茫雨幕中。
    赵令游前脚刚走,忽然外面又有人声咋呼起来。一时之间,人声盖过了雨声。几个大汉都警觉起来,因破庙里实在无处躲藏,他们立刻拉着黄脸,围到了张若华身边,警惕地看着门外。
    门外首先进来几个护卫打扮的壮汉,接着又鱼贯而入七八个丫头,瞬间显得破庙挤了起来。
    门外雨中还连绵停着不少轿子。
    进来一个白白胖胖,留着长须的中年男人,好像是画上了人脸的白面馒头。
    馒头扫了一眼寺庙里面的情景,抚须道:“这怎么能住人呢?”
    一个管家式的人物立刻吩咐仆人:“快清理室内,铺上熊皮孺子,升起炉子,挂上帘幕,布置桌椅。”
    他们立刻旁若无人地忙碌起来。
    一个护卫对张若华他们说:“闲杂人等速速离去!”
    几个汉子脸色一变,他们都是不服世道的人,最看不惯这样的人。麻脸说:“无主破庙,同是躲雨,凭什么驱赶我们?”
    护卫震了震手里的□□,喝道:“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咳,几位哥哥,”张若华勉强撑起身子,赵令游不在,就属她说得上话。
    她趁他们没有注意,抓起一把稻草下的湿泥,往自己脸上抹了一把,接着才撑起身子,笑道:“哥哥,既然是这位老爷说的话,我们兄妹五个当知贵贱之分,不要惊扰贵人。”
    说着,拉了一拉麻脸,使了个眼色。麻脸忍着气,向侍卫拱拱手:“容我们收拾一下,我们兄妹这就离开。”
    侍卫颇为满意,和气起来,说:“你们今日走了大运,能看圣裔一眼。快些走罢,看多了伤你们这些贫民的福气。”
    几个人只好拎着蓑衣,提起包裹,张若华低声说:“不要惹事,我们往乱葬岗去找‘大哥’。他应该在那。”
    他们刚走到瞄门口,忽然后面有人喊道:“等等!”一个矮个护卫跑过来,拿着一副画像:“那两个女子,转过身来。”
    黄脸不明所以,几个汉子浑身僵硬戒备,和张若华一起看向来人。
    那个矮个护卫手里拿的,是一张通缉画像。
    张若华看了看那画像,微微笑道:“这位大哥有何吩咐?”
    那矮个护卫瞅瞅瘦弱的她和黄脸,接着对了对那个凶神恶煞膀大腰圆的女子画像,有些沮丧地挥挥手:“你们走罢。”
    先前赶他们的那个护卫走过来,拍拍矮个护卫的肩膀:“你呀,想要赏银想要的鬼迷心窍了,见了个陌生的女人都想瞧瞧。小心王管家责备你擅离职守!”
    矮个护卫沮丧地把画像丢在地上,踩了两脚,唾一口:“奶奶的熊,费老子半个月功夫!”
    张若华低头看了一下那张通缉画像,上面写着:通缉犯岑氏大娘。
    她微笑着踏过了那张写着自己化名(夫家名字)的画像。
    眼看要顺利离开的时候,然而这番动静还是叫人注意到了。那高高在上的馒头老爷,忽然开了金口:“把那个高个女子(张若华)带过来,我瞅瞅。”
    张若华压住心里的惊怒,安抚黄脸他们,跟着几个护卫走了过去。馒头老爷看了一眼,慢条斯理地开口:“打盆水来,擦干净了脸。”
    立刻有丫头过去照办。张若华只得任由他们擦干净了脸。
    等脸一擦干净,馒头老爷眼前一亮,立刻站了起来,围着张若华转了几圈,赞道:“江南烟雨作容貌,清山奇水铸骨骼。”
    张若华开口道:“这位贵人,我刚死了夫婿。”
    馒头老爷好像没有听见,只转身对几个汉子说:“这个女子我买下了。”
    麻脸冷声道:“我们不卖姊妹。”
    一圈护卫立刻将他们围起来,王管事吩咐:“打死这几个,带走老爷赞颂的那个。”
    馒头老爷抚抚胡须,叹道:“你们呀你们呀,小人残忍,祖先所说不假。”
    然而却扭过身去,慢慢地自去取一位婢女手里的书读。任由管事说话。
    而今世道。有权有势的人,打死几个庄稼汉,根本不是事。
    张若华看了黄脸他们一眼,笑道:“哥哥,我才不愿意再嫁给庄稼汉受苦。”
    说着冲馒头老爷道:“贵人,我的哥哥姐姐本来就是来接我回家,打算给我再找个人嫁了。大人如若不嫌弃我是再嫁之身,奴当场就跟大人走。只是还请大人赐我哥哥一些盘缠还乡,让我跟哥哥们说几句话。”
    馒头老爷允许了。
    张若华走过去,低声道:“去附近的乱葬岗找首领。三姐知道路!告诉首领,我被孔家的人带走了。”
    麻脸汉子问道:“孔家?”
    “对,我有个当孔家佃户的姊妹,她告诉我普天下可自称圣人后裔的,就只有孔家。而前两天刚听说什么衍圣公家的大人物来了南细城。恐怕就是这位。”
    张若华最后低声嘱咐:“这位是我恩人并姊妹,烦请送她回家。她家就在南细城隔壁峪州城外的张家村。”
    说着推了他们一把,故意大声道:“我才不跟你们走!”
    “说好了没有!”护卫开始催了,张若华静静地走了过去,最后看了一眼他们,走向了馒头老爷。
    ――――――――――――――――
    夜里的风透过纱窗刮进来,张若华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她点起一盏灯,叹了口气,喃喃道:“过几天就要跟着孔罗氏去卫家了。”
    好不容易通过百般隐忍得了离府的机会,希望他们能得到信。她一定要把握住机会,离开孔家。
    ☆、第65章 无盐女(一)【新】
    “一切都好。勿念。只是寡居孤独,望见你一面。”
    我搁下笔,划掉了后一句话,只留一句“一切都好,勿念。”
    外面雨正淋淋。下的像我出嫁的时候那场雨。
    我一直记得那时候,妹妹在阁楼上一直哭,一直哭。
    代表喜庆的炮仗浇灭在雨里,只有她的哭声,跟着花轿,伴着寂寥的锣鼓,传出很远。
    都说哭嫁是褔,可惜我一滴眼泪也留不出来。她倒替我哭了。
    半路上,还没有到卫家,就有人匆匆忙忙送来一车白布。花轿改成了半红半白,我身上喜服外面套了一层丧服。
    我那个未曾谋面的丈夫,死在了喜堂之上。
    喜堂变灵堂。
    外面的人慌作一团,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走,送我出嫁的长兄喝了一声:“慌什么,继续走!”
    他隔着轿帘对我说:“芷儿,我们家要脸的。”
    我知道他的意思。
    人人都知道那个卫六郎是个病殃子,活不久。长兄知道,父亲也知道。
    定下婚期的那一日,我没有叫上丫头,独自经过游廊,偶然在窗户外边,听见过父亲对卫家来的人信誓旦旦的保证:“亲家!你家是诗书传家、一门贞烈,难道我家就不知道什么是贞洁吗?我家断然不会因为贤婿的病就毁婚。小女齐芷,生是卫家的人,死是卫家的鬼。”
    卫家来的人听了,满口称赞:“齐家,忠义之家也!”
    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我漠然地被人扶下花轿。
    到卫家地域的时候,雨停了。听丫鬟说,竟然出了太阳,天边还挂上一道彩虹。
    扶着我的喜娘说:娘子,你看看,多气派!
    看什么?我温顺地掀起盖头下面的一角布,看了前边一眼。
    前边是穿着喜服,套着丧服来迎亲的卫家人,还有他们身后的一片石林。
    那是一片挨挨挤挤,遮云蔽月的高大石牌坊。
    喜娘在我耳边数着:一座、两座、三座……十九座。
    十九座贞洁牌坊。
    我早就打听过闽南卫家。
    卫家是闽南的大族。家族有良田万亩,做官的儿郎遍布闽南一带。朝中更有人官声直达。
    卫家的女人最贞烈,最有规矩。
    这是闽南一代口耳相传的赞誉。也是卫家最为自得的名声之一。
    据说他们家最自豪的标志,是十九座贞洁牌坊。
    这标志着卫家一向是诗书传家,满门贞烈。他家没有过不贞的女儿,没有过再嫁的媳妇,也没有过狂浪的子弟。
    好到可怕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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