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放在之前,异乡人夫妻即便磨破嘴皮子也要把小妹留下来,现在则唯恐惹上官司,巴不得小妹快走,催她快回家。
    温秀才为了找她,急得满嘴长水泡,现在看见小妹回来,放心之后便是暴怒,而小妹又是一个硬脾气,眼看着一场战斗一触即发,大妹和二妹忙一人扯开一个。
    大妹劝温秀才道:“小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爹你这个样子,岂不是又要逼走她一次?”
    温秀才重重叹了口气,“真是我前世的冤孽。”
    大妹温柔劝道:“慢慢改吧。”
    二妹把小妹拉进房里,不解道:“你怎么老是和那些痞子混在一起。”
    小妹冲她翻了个白眼,抢白:“你懂什么!”二妹便不再说话了。
    及笄
    苏慕亭今日行礼,大妹得要苏家邀请,一大早,孙家绣坊的马车就把她送到苏宅门口。大妹下了马车,抬头看见苏宅门檐下高高挑起一排红灯笼,红绸布扎成大红花从梁柱上垂下,于风中飘飘起舞。苏宅不够郑家气派,但也是东凌县的大户,苏家小姐及笄,自然有不少宾客捧场。
    苏慕亭大哥和大嫂代她父母站在门口迎客,看见大妹过来,大嫂主动走过来携了她的手,笑说道:“辛苦辛苦,快进屋喝杯水吃点东西。”说着,特地让自己身边的丫头送大妹进去。
    苏慕亭大哥看着她微笑,大妹行了个礼,喊了声“苏少爷”,接着随丫头进去。
    因苏家只有苏慕亭一个女儿,因此在及笄礼上尤为重视,彩绸和彩带把屋里屋外装扮一新,厅堂、院子里人满为患,大妹四处环顾一下四周,没看见郑家的人出现。
    丫头带大妹在偏厅找了个位置坐下,奉上茶水。
    大妹接茶盏在手里,浅浅喝了一口,便听见外头有下人传话说那边准备好了,于是丫头又带大妹去东堂。
    入座之后,礼乐奏起,苏慕亭上身着喜上梅梢绣花襦,下身着大红曳地茜裙,外罩一层藕丝素纱禅衣,披紫小绫帔子,脚踩莲形重台珠履,缓缓而来,一头黑瀑长发垂挂腰间,耳间明月珰轻颤,腰间碧玉佩叮咚,若有似无的微香在空中浮动。
    苏慕亭跪坐于东堂正中席上,县太爷夫人净手之后,亲自为她梳头盘发,插上发笄。行完礼之后,苏慕亭回内室换衣裳再出来,行跪拜之礼。如此这般,要重复三次,既要跪谢父母,也要拜谢来宾。
    散场之后,苏家在庭院里大开筵席,大妹留下来吃饭。才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便有丫头请她到内堂去一趟。
    大妹跟着丫头前往,穿过屏风,看见正上方坐着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太太,正与县太爷夫人说笑,苏慕亭陪着苏夫人与其他夫人们坐在下方,苏大嫂迎过来,把大妹介绍给老太太,大妹才知道她是苏慕亭的奶奶。
    苏奶奶打量几眼大妹,满意地点头,询问了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便让着赏。
    长者赐,不敢辞,大妹叩谢接受了。
    苏奶奶见大妹虽然小户人家出身,在这么多位夫人们面前却无怯意,而且进退有度,举止从容,又点了点头,让苏慕亭把大妹当亲妹妹,让大妹把苏家当自己家,不要拘谨客气。
    大妹再次行礼感谢。苏慕亭依苏奶奶言从位置上起身,带了大妹出去。
    才出门,苏慕亭便冷下脸,与大妹轻声抱怨道:“要是知道他们存着这样龌蹉的心思,我是断然不会请你过来的。”
    上个月拟请帖的时候,她大嫂询问苏夫人:要不要把东塘村温秀才家的大女儿列上去。当时候苏慕亭也在场,她知道自己嫂子多年不孕,对大妹存了别样的心思,但是料想着自己父母亲并未表态,而且及笄礼当天来宾会很多,她大嫂也搞不出什么花样,所以并没有把大妹的名字删去。想不到她大嫂手这么长,这么快就把大妹带给老夫人看了。老夫人既然点头,这事便成了十之七八。
    大妹不愿提这些,遂笑着恭喜道:“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也该受我一礼。”说着送出亲手绣自的帕子,后退几步,想要福身,被苏慕亭拉住了,道:“快别呕我了,行这个礼,不过是她们为了正大光明地卖我!”
    怕大妹没听进去,苏慕亭再次叮嘱道:“她们没一个人是好人,善能口蜜腹剑,你可别轻信她们,把自己这一生都给交代了,姑母就极恨她们。苏家的女儿不能学刺绣,但是姑母又爱得不行,家里不让学,就偷偷摸摸在外头拜师,她付出的努力比苏家任何一个媳妇小妾都要多。但是爷爷奶奶最终还是知道了,把她禁足在家,不许她碰针线,等到及笄之后,便将她嫁进郑家,从此被家业缠身,与刺绣无缘。”
    苏慕亭把大妹带到自己房内,苏甜从厨房提了一个食盒过来,就在苏慕亭的房里摆碗布筷,返身将房门落了栓之后,苏甜与她们同桌而食。
    一碗火腿冬笋煨鸡汤、一碟百花鸭舌、 一碟金腿烧元鱼、一碟香煎四喜丸子、一碟杏仁豆腐和几道应季蔬菜,苏甜吃得津津有味。
    见苏慕亭提起她姑母,大妹顺着她的话尾问道:“郑夫人她……”
    “是我请她别来。”苏慕亭接下来说道,“历史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循环,我不愿她看见了伤心。”
    苏姑母自出嫁之后,便与苏家极少往来,这一次正好郑家这个月也忙着准备聘礼到梅家下定,苏姑母便用“腾不开身”的理由谢绝了苏家的邀请,让苏姑父带礼品前来。苏姑父有个癖好,极好看别人家丧礼,听说邻县有个大户老爷去世,今天正好出丧,于是到苏家放下礼品,着着急急赶去邻县凑热闹。
    寿辰
    苏家姑母三十三岁生辰,请帖发到大妹手上。大妹本不想去,架不住温秀才和孙大娘一个劲劝说,孙大娘还特地去城里给她扯布做衣裳。郑家是江越郡里有头脸的富户,郑夫人,必有许多老爷夫人们携公子少爷参加,温秀才和孙大娘叮嘱大妹:要留心旁边未婚的少年,看看有没有情投意合的。
    大妹含含糊糊答应,听见苏家的马车已经停在外面,于是便出来了。车夫放下脚蹬,苏甜打开车门扶了她一把。
    苏慕亭坐在车里,笑盈盈看着她,因为过了及笄礼,装束上有些变化,整个人看起来较之以前更端庄,为配合苏姑母的喜气,她今日穿了一件海棠红襦裙,披青莲色银鼠滚边斗篷,稍稍减轻些许清冷之气。
    待苏甜回来坐正,苏慕亭把手上的手炉给她,与大妹轻声切磋针法技巧。
    苏慕亭的马车与她大嫂的在东凌县城门口会合,因上次苏姑母未参加苏慕亭及笄礼,苏夫人觉得自己在其他夫人们那里跌了面子,心里一直不痛快,只是郑家财大气粗,苏家需仰仗他们的地方有很多,一时不能得罪,所以郑恒的定亲礼也只好去了。但是小姑子的寿辰,苏夫人无论如何都不想捧场,于是推说自己身体不适,由苏家三兄妹和苏大嫂代为祝贺。
    正是隆冬时节,道路两旁积雪皑皑,苏家两兄弟骑马,苏大嫂坐了另一辆马车。苏大哥驱车过来,敲开苏慕亭这边车窗,探头与苏慕亭说道:“不如带温姑娘坐到你嫂子那边去?人多一点,坐在一起暖和。”含笑与大妹点头打招呼。
    苏慕亭往前倾身,挡住苏大哥的视线,从苏甜手里拿回手炉递给她大哥道:“这个给大嫂吧?”
    苏大哥摸摸鼻子,尴尬道:“你留着用吧。”直起身子,让车夫上路。
    苏甜关了窗子,搓手眼巴巴看着苏慕亭手里的手炉,见苏慕亭把手炉递给自己,连忙接住了,手指相碰,才知道苏慕亭的手一片冰凉,忙握住一起放在手炉上,笑说道:“小姐,我替你暖暖。”
    因天上云层很厚,遮住太阳,怕还会有场大雪要来,苏大哥催促车夫加快脚程。未到午时,便进了江越郡城,乌云渐散,天又开始放晴。
    寿宴放在明天,一应准备工作已经完成,因不是大寿,苏姑母并不打算大肆操办,不过请生意上常来常往的朋友过来喝喝酒,听听戏。
    苏慕亭一行到达的时候,苏姑夫正吩咐婢女把纸扎的花朵挂在光秃秃的树梢,又嫌弃刚买的腊梅开得不够热烈,吩咐小厮去找花农换花。
    郑家还未开饭,没料到苏家兄妹会这么快到达,苏姑夫又嘱咐厨房多弄几个菜。郑恒去梅家送染坊里新染的几种式样花布,苏姑母留在染坊还未回来,不知什么时候才吃饭。苏甜心心念念街上的碗糕,苏慕亭便偷偷带她上街,因担心单留大妹一人在郑家会中大嫂的圈套,苏慕亭把大妹也给拉上。
    三人过了午时才回,而苏姑母却仍未归家,苏姑夫派去染坊的人回话说新染出来的一批布掉色严重,苏姑母正在和买商协商办法。苏姑夫安慰她们道:“没事,你姑母能解决的。”吩咐厨房把饭菜用热水温着。紧接着,郑恒的跟随小六儿也回来禀告说梅家留饭,让家里人不必等他。
    苏家两兄弟借拜访故友之名,出去另找酒楼,苏大嫂一直想和大妹单独说说话,无奈苏慕亭把大妹看得紧紧的,无法得逞。
    在碗糕也被消化完,饿得前胸贴后背之际,苏姑母总算回来了,脸上尽是疲态。
    与小辈们见过面之后,苏姑母回房梳洗换衣,再出来时,又是精神奕奕。苏慕亭她们在花厅等候,待到苏姑母入桌,便吩咐开饭。吃罢饭,漱过口,苏姑母加了件衣服,带着张婶又匆匆赶去染坊,与染布的老工匠商量残布补救之法。
    到了傍晚,天空又阴沉起来,眼看着又有一场大雪要下,苏姑夫等在门口望眼欲穿,最后领了仆人带上雨伞去染坊接苏姑母。
    郑恒与苏家兄弟从外头回来,几个小辈围着炉子烤火,不知是谁发起的话题,聊起小时候的趣事,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苏慕亭这里。苏慕亭腾地站起来,拉起大妹便走。
    气氛很是异样,无奈自己小妹这个性格打不得骂不得,苏大哥苦笑:“这个冲脾气,以后进了婆家的门可有苦头吃。”
    苏大嫂问道:“是县太爷侄子,还是秦家金坊的大儿子?公公婆婆定下来了吗?”
    “县太爷侄子家离得太远,爹娘比较中意秦家。”苏大哥轻声说道,警告诸人:“千万要瞒住三妹,要不然一场好闹。”
    生日宴开了六桌,酒过三杯,便有染坊的人来请苏姑母过去一趟,因为即将送去官府的那批布也出现了掉色问题。苏姑母同在座的诸位告罪,让苏姑父主持大局。
    近月水榭搭了戏台子,管弦呕哑,伶人甩一甩水袖,唱了一出《祝枝山嫁女》。
    大妹转头,看见郑恒就坐在近旁,宽额高鼻,全神贯注盯着台上。正晃神,大妹见郑恒对自己点头,遂微微笑了笑,便看到了李家绣庄的李娘子走过来。大妹忙扯了一下苏慕亭衣角。苏慕亭趴下身,装作寻找遗失在地上挂件,大妹和苏甜掩护着她离开。
    李家绣坊举行刺绣比赛的时候,苏慕亭捏了个假住址,拿着苏甜的名字去报名,为了取胜,最后一关用了双面绣,哪知赢者另有他人。为避免被李娘子认出,同她大嫂举报她偷学双面绣的事情,苏慕亭躲在房内一上午未出门。苏甜央求大妹同她一起去厨房拿吃的,因为两个人一道的话,可以理直气壮多要些。
    从厨房回来,天空飘起小雪朵,苏甜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屋檐下,推门进屋。大妹跟在她后面,正要跨进门槛,听见左手边第二间厢房门开,一个穿折枝花棉袄的丫头立在屋檐下,撑开油纸伞,张婶随后出来,向内探出手,柔声提醒道:“姑娘小心,当心地滑。”
    隔着一树低矮的老梅花端,大妹看见一位女子从房内出来,如海棠微雨,似芍药含春,绝世惊尘。女子手拿帕子,捂唇轻声咳嗽,帕子边角绣了一枝粉瓣绿蕊的绿萼梅。
    六出飞花入户时,青竹变琼枝。千峰笋石千朱玉,万树松萝万朵银。坠素翻乱红,将飞舞回风。冰雪着此身,朵朵淡墨痕。回映楚天碧,无受尘埃侵。减却牡丹妖冶色,不同桃李混芳尘。
    饶是多年之后,物是人非,每每看见梅花,大妹总想起那位空谷寂香般的女子。
    苏家
    孙家绣坊最近收了几个小学徒,都是六七岁的年纪,孙大娘给几位绣娘每人分了一个,其中包括大妹。看着小女孩渴知的眼神,大妹想起自己初进孙家绣坊的时候,于是裁了许多白布料,从最简单的开始教起。
    因为大妹平常话少,又不够言笑,以致于在新进绣坊没几年的绣娘心中留下难以亲近的假象,现今见她对小女孩各种温柔,一个绣娘吊起半颗颗心,拿了绣品向大妹讨教。
    大妹见她绣的清明杜鹃图用色准确,针法也逐渐熟练,只是花瓣与花瓣、枝叶与枝叶重叠的地方层次不明,像是野蛮堆积在一起,以致于整幅图看起来杂乱无章。
    大妹指着花花朵朵、枝枝叶叶交界处说道:“这里应该分出水路。”
    绣娘为难:“我试着分过,但是分了之后更难看,感觉不像一个整体。”
    大妹继续教她道:“水路不要太宽,一线之距就够了。水路与水路之间,必须匀称,看起来才能协调。”
    孙大娘从苏家绣庄交完货回来,把大妹叫进里间,问道:“苏少奶奶今天和我提了一下你的事情,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大妹握了一下衣角,答道:“大概知道一些。”
    孙大娘犹豫道:“苏少奶奶想见见你爹……其实,姓文的秀才看起来更好些……”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饶是大妹嘴门再严,孙大娘还是从其他绣娘那里听到些风传。
    大妹低头妥协:“大娘,你让我想想。”
    孙大娘同意道:“那你好好想想,我外甥年后去赴考,过了七月才会商办二妹的婚事,咱们再把成亲的日子往后推一推,不会使你们父女为难的,不用着急。”
    大妹坐回到外头绣架前,手头绣针上下穿梭得飞快,听见众绣娘边刺绣,边热烈地讨论金银绣庄的金针娘娘。
    “金银绣庄原本是金针娘娘和银针娘娘一起创建的,后来银针娘娘消失,金针娘娘独自支撑着金银绣坊。”
    “没有男人可以依靠,可真是辛苦啊。”
    “可不是?!”
    一个才满十岁的绣娘怯怯猜测道:“是不是这样,才能有精力学到更好更妙的针法。”
    一帮老绣娘齐齐反对她。
    “做人做事需得往后看,你见她现下风光,便羡慕了,却不知等到十年二十年后,老得动弹不了了,仍是孤寡一个,不定怎么心酸,死了葬了都没人上香。”
    “身为女人,就要嫁人、生孩子、伺候公婆,然后再被媳妇伺候,坏了纲常,老天爷都容不得你!”
    “天空再宽再蓝,也是老鹰的地盘,咱们做母鸡的,找找虫子吃吃,定时下蛋就行,想太多没用!”
    三姑六婆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小绣娘不敢再开口。大妹绣完手头这根丝线,斜插了绣花针,去里间找孙大娘,问道:“大娘,苏少奶奶约定时间了吗?”
    孙大娘错愕地看着大妹,道:“未说,让我下次进城把你爹带上就行,你……真的不要再考虑一下?”
    大妹摇头,既然无论嫁给谁都非自己本愿,要么被家务事困死,要么挣扎脱蛹,去看看更大的天地。
    孙大娘想要留更多的时间好让大妹反悔,遂安慰她道:“左右不急,等大后天休假回去,再告诉你爹吧。”
    大妹点头,依旧出去干活。孙大娘在里间坐立不安,觉得还是应该先和温秀才通通气,苏家虽阔气,但嫁过去终归是做妾的。
    孙大娘收拾了一下,避开前面,悄悄去温秀才家。
    温秀才今天文如泉涌,听见二妹说孙大娘来了,忙搁笔从里间出来,着急地问孙大娘:“是不是大妹出事了?”
    孙大娘让他别着急,坐下来慢慢说。
    当听到苏家有意要娶大妹为妾,而大妹甚至透露看愿意的意向之后,温秀才更着急,又气又心酸道:“这个傻孩子,怎么每遇到这种事就犯糊涂呢?”
    如此一比较,温秀才反而觉得文秀才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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