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嘉本来不是那么容易攻打,只是在他们选择与大周作对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失败的结局。
    钟知微所上的奏报被迅速送到了中书省,内容让人怀疑是师诸和代笔的,在措辞上显得格外谦逊,中心思想只有一个,就是她自己其实没什么功劳,能够打赢,都是因为天子的英明领导跟兵卒的奋不顾身。
    其实作为这一战的指挥者,钟知微所言完全发自肺腑,她在奏折中,深刻感谢了天子所增派的药士,以及这些年来运送到北地的白糖、防水橡胶、新式辎重车、望远镜、改良的指南设备、野地集合焰火弹等等。
    这封奏折在充分抒发书写者心臆之余,也为后世的学生贡献了一大批横跨各个学科的重要考点。
    当今天子从登基开始,大小战事不断,民生却没有因此被拖垮,很重要的一点在于,不管跟谁打都能赢得很快,而且越到后面,越能出现一面倒的碾压局势相比较而言,死得很早的那些台州土夷大族首领完全可以含笑九泉——至少在对付他们的时候,温晏然还亲临丹州指挥了一把,在态度上显得比较重视。
    战事平定后,定义边营将大量战俘内迁,这些人也很容易安置,天子特地下了一道圣旨:既然从建州到南地的运河挖得格外成功,那中原这边到北地运河段也是时候去开通一下,如今挖河的人已经有了,工部那边再调派些有经验的熟手过去掌管此事。
    跟随开通北段运河的旨意一块来的,是给工部侍郎辛边、赵去暑二人封侯的圣旨,与此同时,皇帝还额外择选两人族中出色人才,送入太学当中,若是考核通过的话,还会送到丰肃侯跟都江侯两人那边做属吏,他们虽无军功在身,然而为了修建运河之事,忙碌多年,堪称尽心竭力,所立功勋,完全值得上一个侯爵之位。
    运河这边,不止主官得到嘉奖,下属成员也各有封赏,仅以银钱论,朝廷就赏下了六千万钱,而且大部分都是少府所出。
    温晏然的行为也在大周惯例的军功封侯跟外戚封侯之外,开辟了另一条封侯的道路——因为技术水平而封侯。
    *
    大周现今对技术发展的重视远超前代任何时期,其中很关键的一点,就是因为天子本人会亲自参与到新技术的研发当中。
    正在记录数据的温晏然听到身后有步履声,并不回头,只笑问:“国师不妨猜一下,到底哪边能够吵赢?”
    “陛下心中已经定论。”
    说话的人是温惊梅,其实早在昭明九年的时候,尽心尽力为君主解忧的大臣们就找到了此前温太傅请求出族,最后却被留中不发的那封奏折,拿到中书省那边重新走了下流程,把温惊梅划到他的外家当中,天桴宫这边也重新选定了一个未来的国师继承人,只是对方年纪尚小,暂时还得由温惊梅本人代掌大周祭祀事务。
    温晏然听见回话,侧头看了来人一眼,两人相视微笑。
    他们素有默契,不必多言,温惊梅就知道皇帝问的乃是如何返回建平的事情,两派大臣此前无法达成一致,是担忧北地战事,如今不仅乌流,连罗嘉都投降称臣,太康这边自然要摆足架势,护卫着皇帝大摇大摆地返回建平,让天下人都晓得大周打了胜仗。
    温晏然向穿着鹤纹深衣的国师招了下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
    温惊梅按照皇帝的意思坐下后,宫墙上微风吹过,将两人的袖子轻轻吹到了一块。
    其实压着大周国师衣袖的那片布料乃是宫廷御制,在任何标准中都算得上轻盈柔软,但在他的感受里,却仿佛有着千钧之重似的,让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去伸手拂开。
    初夏的风带着南地特有的温柔气息,温晏然的声音就顺着那阵温柔的风飘了过来:
    “你往前看。”
    无论什么时候,温惊梅总会依照天子的意愿行事,他顺着对方的视线望过去,看到天空中亮起了淡碧色的焰火。
    现在是申时中刻,温惊梅此前听人禀报,说皇帝今日登上宫墙,是去观测白昼时分焰火的明亮程度。
    据说如今被放的这个焰火名字叫做“野外专用定位焰火弹二号”,也正因此,一些文官才表情崩裂地请求温惊梅过去劝两句——那么好看的焰火,叫花飞焰或者银汉星桥不是很好吗?
    空中的余焰徐徐垂落,曳出一道又一道美丽的光带。
    “国师觉得如何?”
    温惊梅沉吟片刻,还是按照皇帝的思维方式做出了判断:“亮度尚且有些不足。”
    温晏然似乎笑了一下,告诉他:“确实不足,这本就是夜间欣赏用的。”
    侍立在一侧的池仪掐准时机,友情提醒:“殿下有所误会,今日放的,并非野外专用定位焰火弹二号。”
    温惊梅微微一怔,再度转头看向天空,仔细辨别之下,发现那些焰火果然大致分为五瓣。
    “……”
    这里不止内官擅长找说话的时机,君主同样擅长,注意到身边人神色中那一点变化后,立刻不紧不慢道:“至于该叫什么,相信国师心中大约已有定论。”
    “臣其实不擅起名。”
    温晏然笑:“那由朕来起也可以。”
    温惊梅:“……虽则如此,臣还是愿意勉力一试。”
    天子登基日久,身边的各类舍人都换了好几茬,今日随侍在此的通事舍人出身建州高氏,他虽然慢慢听不清两人具体谈话内容,但从当事人的神色上看,也晓得温惊梅今日大约是不会有时间替文官们进言了……
    烟花终有放完的那一刻,天子徐徐起身,刚示意国师跟自己一齐往宫楼下走,就听到温惊梅吩咐左右:“晚间风冷,替陛下取一件大氅过来。”
    温晏然提醒对方:“如今都入夏了。”
    旁的事情可以退缩,但事关皇帝健康,温惊梅自然分毫不让:“陛下上一回生病时,天气也并不寒冷。”
    明主可以理夺,温晏然在很多时候,都是个很好说话的皇帝,当下笑道:“那就拿两件大氅,朕要与国师冷暖与共。”忽然顿住,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不,还是国师考虑得周到,朕的大氅宽,只拿一件过来就好。”
    “……”
    以池仪等人的定力,对这些事情早就能做到波澜不惊,不过眼下还是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有留意国师此刻的神情。
    一些朝官更是体贴地放慢脚步,尽量走在听不见君主话语的位置,免得遇见该不该把皇帝的话记在起居注上的为难事件。
    温惊梅凝视着身边天子。
    温晏然并不是第一回这么做,早在她刚登基的时候,就曾经刻意误导旁人,让某些地方势力以为那些中枢政令其实是由天桴宫或者袁太傅在幕后操纵,以温晏然今时今刻的威信,不管想做什么,都不用瞒人耳目,但依旧会时不时让身边人有机会回忆往日情景。
    站在她身边,温惊梅总能感受到一种生机勃勃的温暖。
    从长兴十一年末便是如此,直到今天,也依旧是这样。
    其实厉帝末年,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大周国祚将尽,当日温惊梅已经在心里暗暗做好打算,准备在最后的时间里,一心一意地守在小皇帝身边,至死不离,此后种种情况虽然出乎意料,倒也能够算是……不改初衷。
    第175章
    许多礼仪性事务都有着复杂的流程,为了方便自己并降低他人的工作难度,温晏然通常会下令从简,不过近来北边捷报频传,在朝廷缺乏更好的宣传方式的时候,只能由天子亲自上场,摆一摆大战胜利,国威远扬的架势。
    朝臣们算了一下时间,觉得光是从预告出发到正式离开太康这个步骤,皇帝就得走上十天半个月的功夫。
    同样算明白此事的任飞鸿选择出门摸鱼,她身上有着中大夫的加官,享受着四品大员的待遇,但实职不高,十分方便在某些时刻从朝臣的队伍中偷溜出来,随意闲逛。
    任飞鸿本在景苑为官,是后来才被调到南地来的,然而在跟随天子到此之后,她却愈发地喜欢上了这座城市。
    太康城最初是按照建平的模样所建设,如今却慢慢显露出自己独特的地方。
    陪都的宵禁时间比建平更晚一些,城内除了固定的集市地点外,也出现了不少没有特定区域的草市,一些专门售卖吃食的食肆也随之涌现出来。
    任飞鸿今天睡过了头,看着时辰不早不午,索性跑去里坊外头的摊子上买抄手。
    城中有传言称,抄手乃是宫廷美食,连皇帝本人都十分喜爱,不过陪天子用过膳的任飞鸿却清楚,这个传言的前半段是真的,至于特别受皇帝喜爱云云,则完全是外人的想象——当今皇帝似乎没什么特别喜欢的食物,对待大部分珍馔的态度都是“也就那样”。
    摊子边上有药店,而药店的出现则跟太医署有关。
    皇帝登基后,遇见过几场时疫,然后便在各个里坊中划出一块区域专门安置医生,方便百姓寻医问药,各个里坊又以医生所在之地为中心,衍生出了一些配套的商业机构。
    任飞鸿瞧见有里坊中的人过来买延年保命丸,此物本来叫木中丹,然而等传入民间后,却有了另一个流传度更广的名字。
    南边的商业发展速度快得令人咋舌,为了方便前往此地参加选贤试的学生,太康城中甚至出现了早期的旅馆,名叫客舍。
    抄手摊子上的人太多,任飞鸿并不挤在那里用饭,而是让人送到旁边的食肆里,准备配几样面点跟酒水一起用。
    ——因为这几年粮食不缺,朝廷再度放开了禁酒令,南边一带还有葡萄酒流行,据说也是宫廷中传出来的做法,酿酒者先择取新鲜葡萄洗干净了捏碎,跟柘糖一快封起来放好,不用额外加酒曲,只要耐心地等些日子,便能酿出酒水来。
    被任飞鸿选中的食肆名叫孙家食肆,名称上充满了饮食业刚刚发展起来时的古朴风格,然而对于大周土著来说,这绝对算是一样新鲜事物,食肆里的人甚至会给客人提供擦手的热毛巾,这件事甚至被御史台拿出来,作为批评太康城内奢靡之风日益盛行的重要佐证,只是城中百姓并不介意此事,陪都食肆的名声反而因此大大传播开去。
    任飞鸿是孙家食肆的老客,一进门便直奔二楼雅座而去。
    “……”
    在瞧见任飞鸿的时候,温晏然很是怀疑,自己有什么微服出门必定遇见熟人的buff在身上,便向着来人微微颔首道:“既然来了,任君但坐无妨。”
    迅速完成心态调整的任飞鸿淡定坐下,甚至把座椅往顶头上司的方向拉近了一点,问:“您今日如何自己出门了?”
    温晏然笑:“任君今日为何能出门,我就为何能出门。”
    ——出城的礼仪繁杂,皇帝身为理论上的主角,周围反而没那么多人一直盯着看。
    任飞鸿:“没想到您也会来此地。”
    温晏然:“这家店是阿络名下的生意,今日无事,索性就过来看看。”
    任飞鸿若有所思——如今坊市中的许多东西,大多倒是出自内廷。
    天子左右食桌上都坐了禁军,甚至去了兵部为官的杨东溪也在,她与任飞鸿也是熟人,只是此刻不便相谈,只跟来人隔空点了点头。
    孙家食肆的人手脚麻利,很快就把温晏然点的东西送上,乃是一道鲤鱼,将盘子放下后,又笑嘻嘻地作了揖:“鲤跃龙门,祝少君得中贤才。”
    因为朝廷开设擢才试跟选贤试的缘故,民间慢慢将通过之人称为“贤才”。
    关于这个称呼,除了创办者自己之外,其他人听得都相当习惯。
    食肆的人说完吉利的话后,大多数顾客都会回几句“承你吉言”的客气话,然而今日这位客人听了后,只是颇为含蓄地笑了一笑,微微摇了摇头,然后由随在身边的宾客给了几枚赏钱。
    这层楼中的客人除了温晏然一群外,还有不少南学的学生,他们固然注意到了温晏然一行人,却因为此前从未在学校中见过对方,并不把她当做同学,此刻再看她态度含蓄,顿时感觉自己猜到了什么,插话道:“足下若是有心向学,去南学外面等等看,时常有卖书卖考题的人过去。”
    如今除了一些荫恩人家的孩子以及各地官学的推荐生外,太学也允许其他人通过考试的方式进入,逐渐有了买卖过往考题的风气。
    任飞鸿干咳了一声:“不必,她志不在此。”
    那些学生顿时有些奇怪,如今便是有族学的人家,等家中小辈年纪达标后,也多会想办法把人送到太学或者官学里去,又因为天子本人重视的缘故,太学中并不只教授各类经典,也派了老师教授算学农学等科目,哪怕这些学科的上升通道没经典科那么高,也只是相对而言,毕竟就算出身大族之人,也不是人人都能入仕,通常能混个七八品官职,就算十分了不起了,如今听到对方无意通过太学的途径谋一份前途,顿时觉得有些奇怪。
    温晏然笑:“我靠继承祖业过活,家里也请了老师。”
    在这里的学生年纪都不大,与人相处时颇为随意,便顺口问了她祖业经营得如何。
    温晏然实话实说:“虽然有些波折,总体倒算不错。”
    任飞鸿:“……”
    虽然皇帝说的都是真的,听起来总觉得有点微妙。
    等众人用完饭后,看温晏然要走,任飞鸿也跟着起身:“您不回家么?”
    温晏然回过头,温和道:“我想去看看太康的样子。”
    她在这里住得越久,就越是想知道周围人生活的模样。
    任飞鸿安静片刻,也很干脆地皇帝微服出宫之事抛到脑后,洒然笑道:“既然如此,也请允我相陪在侧。”
    温晏然:“你也是有官职在身之人……”
    没等皇帝把容易被御史弹劾的话说完,任飞鸿已经闻声知意,笑道:“不妨事,如今朝中官吏都为回京之事忙碌,除了在下这样喜欢忙里偷闲的人外,只怕见不到几个熟人。”
    温晏然似笑非笑地看着任飞鸿,不紧不慢道:“刚出门时,我也是这样想的。”
    对方不愧是能在大周气数将尽时力挽狂澜的圣明天子,的确非常有远见,任飞鸿没走两步路,就看到了杜道思。
    任飞鸿十分费解:“你不是在吴州做刺史么?”
    杜道思解释:“杜某任期已经结束,如今正好返回太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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