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暖意十足。
    云岚从马车上下来,眯着眼睛看了看天,然后进到了天牢之中。
    踏入牢门,便仿佛是两重天,眼前一下子就阴暗了下来。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牢房之外,分明还是阳光灿烂的样子。
    引路的是戴南,如今他是与卫融一起在审理崔家的事情,卫融去了廷议上,他今日是留在了这边还想着能不能把崔素的嘴给撬开。
    见到来的是云岚,戴南不敢怠慢,是亲自过来迎接。
    “我就见见他,说几句话,倒不用这么兴师动众。”云岚看着戴南这么小心的样子,便笑了笑,“只是麻烦了你们。”
    “娘娘,里面味道可能不太好闻,等会您若是有什么事情只喊一声,臣便就在外面。”戴南说着也笑了笑,“娘娘来这一趟,是臣等的幸事,都不算麻烦了。”顿了顿,他见云岚面上显而易见露出一个迷惑神色,便又解释了起来,“崔素从被俘开始,无论怎么拷问都是不发一言,之前臣等还想着是不是请娘娘过来……想着能不能让他开个口。”
    听着这话,云岚失笑,她道:“那说明我来得倒是也对了。”
    两人说着话便已经走到了天牢最深处,里面暗无天日,火把也不算明亮,放眼看去都是让人感觉胆寒的黑暗,每一次呼吸都能闻到让人作呕的血腥恶臭味道。
    云岚站在门前等着人把沉重的牢门给打开,却然后亲自从戴南手里接了火把,往里面走了进去。
    .
    最深处通常关押的都是关系重大的人,如今里面便只有崔素一个。
    云岚看着那沉重的牢门掩上之后,才慢慢地朝着里面走去。
    行到了关押崔素的牢房外面,她抬手把火把插在了门上,然后轻轻地开了口:“舅舅。”
    原本躺在稻草里面闭眼睡觉的崔素猛然睁开了眼睛,见是云岚,他面上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神色:“你来替裴彦审讯我?”
    “自然不是。”云岚轻笑了一声,她打量着崔素,关押了这么久,他已经不似之前那样整齐儒雅的样子了,她想起来那天晚上撞见了崔素和谢瓯的情形——那时候的崔素大约可以称得上是意气风发成竹在胸吧?想到这里,她摇了摇头,又看了崔素一眼:“今天我去给姨妈送葬,回来的路上想起了舅舅,所以就来看看舅舅。”
    崔素听着这话却愣了愣——他是不知道崔妧娘身死之事的,此时此刻听着云岚说了这么一句话,脸上露出了一个茫然神色。
    “我把姨妈和我娘埋在了一起。”云岚慢慢说着,“原本是想着,若是能找到姨妈的丈夫子女之类,能让她与亲人葬到一起,谁知道她却是孤身一人……丈夫子女都不在也不知葬在何处,便只好让她与我娘一起。不过……这也算是成全了她们这段双生姐妹的情谊,生前没有见面,死后可以相伴。”说着她自嘲地笑了一笑,目光落在了崔素身上,“我想……还是应当与舅舅说一声,毕竟你们是亲兄妹。”
    崔素茫茫然看了许久云岚,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是透过她在看别人,过了很久却问:“婉娘当年……是怎么去世的?”
    “那年我背着她从宫里跑出来,身后流矢射中了她的后背。”云岚语气很平静,“我亲自埋葬的,所以我一直知道你们在骗我……不过也感谢你们骗我一场。”
    崔素低了头,过了许久又问:“妧娘是……是出了什么事情?”
    “谢瓯想对我动手,她替我挡了一箭。”云岚看着崔素,“大约在舅舅眼中,这不算什么事情吧?”
    崔素再次抬头看向了云岚,却仿佛牛头不对马嘴一般地说道:“我年少时候与婉娘关系最好,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妧娘的存在。”
    “是么?”云岚看着崔素,轻轻叹了一声,一时间也不知能说什么了。
    但崔素仿佛是被打开了话匣子一般,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婉娘进宫的时候是皇帝的意思,原本家里面也没打算让她进宫,只是圣旨下了,也别无他法,最后就不得不把她送进宫了。婉娘进宫时候是得宠过的,但皇帝新欢旧爱从来也不少,很快便就失宠了。进了宫的宫妃没法再出宫来,好在当初陪着婉娘进宫的下人都还能护着她……那年天下大乱时候,我跟着大哥一起进京来原本是要护驾,但那时候末帝已经跑走了,我在宫里寻找婉娘,却并没有找到,我以为她还活着——只是怨恨崔家,所以不愿意露面。后来知道你在裴彦身边,才猜测着她应当是不在了。”
    那些过去的事情云岚早有猜测,她自己更加是经历过的,此时此刻听着崔素说起来便只觉得好笑。
    许多事情在旁人口中说出就是轻描淡写,仿佛所有的苦难不过就是一句不得已,可对于她来说,或者对于崔婉娘来说,那是令人折磨又无法摆脱的十几年时光,不是那么轻易就能用不得已来带过的。
    “妧娘是在婉娘进宫后被接回来的,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就问大哥,为什么不让妧娘替婉娘进宫去。”崔素没有注意到云岚神色,只是自顾自地说着,“大哥只说,妧娘在山野中长大,没有似婉娘那样饱读诗书,一眼便能区分了她们二人,送进宫去便是在给自己找事做。我仔细观察了妧娘,便果然是如大哥说的那样。妧娘和崔家所有人都不一样,她性情简单柔软,似乎都没有脾气——后来她夫家出了事把她赶出来,我便接了她回家来。那时候我想,婉娘已经没了,我就当妧娘是婉娘……”
    “所以舅舅说这么多的意思是……你问心无愧吗?”云岚轻轻打断了崔素的话,“无愧于任何人,所以所做的一切,都是正当应分的。”
    崔素再次沉默了下去。
    “我来见舅舅,并非是想听你说你的那些无愧于心。”云岚轻笑了一声,“毕竟是舅舅,有血脉之亲,便想最后见一见。大舅舅应当是无缘见面了,不过也并不重要。”说着她自己又笑了起来,“便只当做是亲人之间最后的相见吧!”
    说完,云岚伸手把插在门上的火把给拿了下来,转身往外走去。
    “岚岚。”崔素忽然从稻草里面爬了起来,冲到了牢门边上。
    云岚回头看向了他:“舅舅有什么话想说?”
    “对不起……”崔素抓住了牢门,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噎,“对不起岚岚……”
    “你也没有对不起我。”云岚摇了摇头,“你心里明白,你对不起的究竟是谁。”
    .
    云岚推开半掩着的门,外面戴南还在等待着,戴南身边还有个熟人:宝言。
    宝言看到了云岚,便凑上前来帮着她把火把给接了,脸上笑得谄媚得要滴出蜜来:“娘子,陛下在外面等着您呢!”
    “又不是不回去了,还特地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我现在身上味道难闻得很……”云岚这时候才皱了皱鼻子,又看向了宝言,“要不把陛下先赶回去吧?”
    宝言睁大了眼睛,不敢接话。
    “现在陛下看到我也要捏着鼻子退避三舍,这里面的味道可难闻了!”云岚嘟哝了一声,还是朝着天牢外走去。
    裴彦果然就在秋日阳光之下,他百无聊赖地牵着马,看到云岚出来时候眼睛就是一亮。
    “岚岚。”他笑着上前来。
    云岚忍不住伸长了胳膊把他推开:“你别过来,我身上味道可难闻了,里面臭味腥味都混在一起。”
    裴彦却不以为意,直接把她拉到了怀里来:“瞎说,你身上是香的。”
    .
    第96章 正文完
    云岚忍不住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脸上露出了一个嫌弃的表情,又把一旁的裴彦给推开了。
    “这味道你竟然敢说是香的,你鼻子肯定坏掉了。”云岚从一旁的宝言手里接了缰绳,好笑地看着裴彦,“等我回宫换了衣裳洗漱,你再睁着眼睛说瞎话吧!”
    裴彦不以为意地重新黏了上去,扶着她的腰让她先上马,然后自己也翻身上去与她共乘一骑。他把云岚揽在怀里,笑着道:“你这是自己嫌弃你自己,我可不嫌弃。”
    两人朝着皇宫的方向前行,一路走过繁华里坊,穿过热闹人群,不知何时开始京城又露出了盛世的气象。
    微风吹过,从天牢中沾染的腌臜味道也被风带走散去,而远处有食物的香味顺着风飘了过来。
    裴彦摸了一下自己开始叽里咕噜乱响的肚子,把脑袋搁在了云岚肩膀上:“我们吃个东西再回宫去?”
    “万一吃了闹肚子……?”云岚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下,“你想吃什么?”
    “这边进去有一家油饼特别好吃,还有家馄饨也好吃。”裴彦指了指里坊,“我以前来吃过,一起去吗?”
    “后面跟着这么多人,太兴师动众了吧?”云岚回头看了一眼。
    “就我们俩,其他人让宝言带回去,就不会惊动人。”裴彦说着就勒马跳下来,然后朝着云岚伸手,“走吧!”
    云岚把手交给裴彦,然后让他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我觉得你比以前黏人了。”云岚笑着从他怀里出来,还是忍不住低头闻了一下自己身上味道。
    “这叫患得患失。”裴彦回头吩咐了宝言一句,然后转身又替云岚理了理背后的衣裳,“那味早就散了,不骗你。”一边说着,他一边牵着云岚的手往里坊里走,口中又道,“你简直不知道你那次拿着牌子就从宫里走了,对我来说是多大的噩耗。”
    “好吧,那算我错了。”云岚笑了一声,又看了他一眼,“那也是因为知道你其实一开始喜欢的不是我。”
    “说真的。”裴彦认真了起来,“其实我对崔滟没什么深刻的感情,救命之恩更多吧。”
    “我不和你计较这些从前的事情。”云岚狡黠地眨了下眼睛,“要是翻旧账,我翻不过你。”
    裴彦笑了笑,便也不再提过去种种。
    两人便手拉手跟在人群中进到了里坊中,然后先到了馄饨铺子旁边找了个桌子坐下了。
    要了两碗三鲜馄饨,裴彦伸着头看了一眼那边的油饼摊子,然后向云岚道:“你在这边等着馄饨,我过去买两个油饼——你要吃肉沫的还是菜的?”
    “一个肉的一个菜的,我们分着吃。”云岚支着下巴笑着看他,“你让摊主分一分。”
    裴彦笑着应下来,就起身往油饼摊子去了。
    云岚看着裴彦的背影,有那么一瞬她又想起了裴隽。
    很久之前她也跟着裴隽在这种里坊里面吃东西,那时候裴隽也会让她坐在桌子前面等着他去买包子馒头或者油饼之类的东西回来。
    这几乎相似的情景,却是不同的人。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境似乎变了,她想起裴隽,但不会再执着地把不远处的裴彦当做是他。
    远处的裴彦很快便拿着油纸包好的油饼回来,正好馄饨也端了上来。
    “吃完饭,你陪我去你哥墓上看。”云岚吃了一枚馄饨,然后看向了裴彦,“正好今天天气好。”
    裴彦又好气又好笑,道:“你就不能让我吃完了再说这话。”
    “早点说,让你快点消化掉,免得耿耿于怀。”云岚振振有词,“就是去看看,又不做什么。”
    “行行,等会就带着你去。”裴彦倒是也没真的生气,“那得多吃点,那边远得很,只怕回来就是要吃晚饭的时候了。”
    “那快点吃完就走了。”云岚把碗里的馄饨分了两个给他,“你多吃两个,有力气带着我走。”
    裴彦笑纳了两枚馄饨,又指了指远处的糕点铺子:“等会我们买点糖糕之类的带着路上吃。”
    “都听你的。”云岚笑着说。
    .
    两人吃完了馄饨和油饼,便去买了两包糖糕,接着便骑着马出了城。
    裴隽的墓是与裴襄的陵寝在一起,离京城尚有一段距离,不过快马加鞭一个下午倒是也能跑个来回。
    等到了空旷无人的地方,裴彦便打马快跑起来,不多时便看到了陵寝所在的那座山,再往前绕了一圈便到了裴隽的墓上。
    皇家的陵墓是有专门的人看守,突然见到裴彦过来,看守的侍卫都吓了一跳,急忙迎上前。
    “不必跟着,朕便是去大哥的墓上看看。”裴彦摆了摆手让他们不必跟随,然后又道,“香烛纸钱之类的祭品准备两份,朕带着过去。”
    侍卫们忙应下来,很快就收拾出了两份祭品,恭恭敬敬地交到了裴彦手中。
    裴彦把祭品放在马背上,然后与云岚一起往裴隽的墓碑走了过去。
    云岚跟在裴彦身后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墓地之上的各种陈设,走到墓碑前面时候,便见到了上面书写的长长的祭文。
    “父皇亲自写的。”墓地上干净,显然是有人常打扫,裴彦看了一圈,便把祭品取下来摆在了碑前,“父皇对大哥更好,对我嘛……可能当年我太能惹事,父皇就觉得我很烦。”
    云岚细细地把碑文看完,有些感慨地叹了一声,没有说话。
    裴彦把香烛之类的摆好了,然后从布袋子里面找了火折子点燃,再拿了纸钱烧。
    云岚上前了一步,先拿起三炷香点燃了,对着墓碑作揖。
    碑文之上有裴隽的名字,还有他的名号,这里是他一生的终点——对于她来说是陌生又未知的。
    墓志铭上的那个早慧又能干的太子,墓下长眠的那个人,使用的是他从未告诉过他的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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