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信是夏玉楼写给你的?”韩震插嘴道。
    月白显然没想到皇帝会向自己问话,一时间有些怔忪,但很快反应过来,摇头道:“不是夏公公写的,是娘娘的亲笔信。”
    韩震怒喝:“一派胡言,若是真有此信,怎地刚才没人搜到。”
    “因为……因为我已经将信毁了,我再傻再笨,也不会把这种信留在身边……可是我认得娘娘的笔迹……”
    韩震冷笑了一声,转头向太后道:“母后,既是没有证据,只听她一面之词,自是不能当真的!而且,那夏玉楼根本早就包藏祸心,在行宫时就曾模仿朕的笔迹,将端妃骗至野兽出没的山洞里,差点害她送了命,朕也因此而受了伤,之后他甚至还试图行刺朕。若说他听端妃命令害人,倒不如说是他自己动了歪心,伪造书信更合情理。”
    太后沉吟不语。
    韩震轻轻拽了巧茗一下,她会意,立刻起身跪到太后跟前,“太后娘娘,我没有……没有做过这种事,德妃姐姐向来对我照顾有加,我怎么可能会以德报怨,还请太后莫要听信谗言,还我清白。”
    太后依旧不发话。
    月白却道:“……娘娘在信上说,自己有了身孕,担心德妃娘娘在自己前面生下皇长子……封后……”
    “母后,这就更是无稽之谈了!”韩震拉起巧茗,“端妃刚诊出有孕时,朕便已经许了她后位,封后的诏书也拟好了,她根本不需要担心旁的人生男生女。”
    太后倒抽了一口冷气。
    一是不满皇帝将自己的侄女归为“旁的人”。
    二来,则是因为他居然这么轻易地就许了端妃后位。
    若只是他们两人自己情浓时的闺房私语也就罢了,如今当真慈宁宫众人,还有整个后宫所有的嫔妃面前说出来,那可就是皇帝金口玉牙、一言九鼎,再不能更改的事情了!
    虽说,德妃刚刚生下的是个帝姬,本就不可能坐上后位,可凭什么端妃孩子还没落地,就先得了这个承诺。
    太后也是人,是人都会有比较之心,也就难免会心中不平衡,这口气哽在心头咽不下去,又偏偏知道皇帝插手便是不管真相,反正不许有人拿端妃来治罪的。
    可,难道自己的侄女就要白白受苦受罪么?
    她身为太后,就算旁的事情没有什么权力,在宫里面给自己的亲侄女出口恶气,这种小事总还是可以办得到的。
    今天一定要有人付出代价!
    太后闭了闭眼睛,稳定了一下自己的心绪,之后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方月白,你好大的胆子,不光阴谋暗害德妃母女,竟然还意图诬陷,将罪责推在端妃身上,你这是存心害了皇上所有的子嗣!你的用心太恶毒了!来人啊,把她拖下去,杖毙!”
    ☆、45|44.43.42.1
    大人们以为一切隐瞒得很好,两岁的巧茗却看出了蹊跷。
    哥哥林鹏本是方脸,某天用早膳时竟然变成尖脸,眉毛淡了,鼻梁高了,五官凑在一起比从前好看许多。
    巧茗将观察到的说出口,不想得到的是爹爹的呵斥,并要求她以后不要再提。
    不提就不提,没什么大不了。
    只是,不出声,不代表她不知道,或者已忘记。
    这桩奇怪的事情,巧茗一直记在心里,就如同记住那趟漫长而又艰辛的旅程。
    仆从皆不在,一路上只有他们一家五口。
    起初还有马车,后来遇到流匪,车与箱笼尽数孝敬给山大王。
    幸好保住了命。
    之后便只能徒步前行。
    爹爹右手牵住哥哥,左手抱着刚满周岁的妹妹。
    娘跟在后面,弟弟还在娘的肚子里。
    巧茗走在爹娘中间,一步三晃。
    有时累了,也想要人抱。可她记得娘自从有了弟弟,便不再抱他们兄妹三个,而爹爹也没有多余的手分给她。
    巧茗只能自己走。
    娇嫩的小脚丫磨出水泡,水泡磨破出血又长好,如此反复,慢慢结成薄茧。
    巧茗说不清到底走了多久,去了多远。
    大概是天涯海角那么远,地老天荒那么久吧。
    最后停在华泽村。
    村名磅礴大气,可惜只是穷乡僻壤。
    巧茗住不惯那没有庭院的茅草屋,时常怀念从前家里的五进庭院。
    可是,现今不比从前,为了谋生,她玉树临风的爹爹得和村民们一同出海捕鱼,娘挺着西瓜大的肚子还要织网、操持家务。
    巧茗开始学着为娘分忧,第一件事便是照看妹妹。
    有事做,人充实,便渐渐淡忘了过往,全心投入新的生活。
    爹爹卖掉第一网鱼,首先做的事情,是将哥哥送去县里的私塾。
    “再穷再苦,书还是要读的,肚里没有学问,一辈子只能卖苦力。”
    巧茗听着爹爹教训哥哥的话,心中满是不解。
    爹爹明明就有学问,他不光能读书识字,还会画画,为什么还是做渔夫?
    五个月后,弟弟来到世上,娘却离开了。
    细雨飘飘的清晨,爹爹带他们来到海边,娘躺在布满鲜花的木筏上,面容沉静安详,好像睡着了一般,只是,永远不会再醒来。
    巧茗的目光一直停在娘的脸上,想牢牢记住她的模样。
    时间久了,记忆会模糊,就像从前那个方脸的哥哥,巧茗如今已经拼不出他的样子。
    不管发生什么事,活着的人日子总要过下去。
    爹爹仍旧每天天不亮便出海打渔。
    哥哥住在私塾里,每旬才回一次家。
    巧茗,妹妹,还有嗷嗷待哺的弟弟,白天都交托在邻家大娘那里。
    大娘心肠好,有时还会奶弟弟,但到底要以她自己的孩子为先,弟弟更多的时候还是喝米糊糊。
    妹妹和大娘的大儿子混得很熟,两个豆丁整日在门前挖土造山。
    同他们相比,巧茗乖巧懂事得完全不像个将将三岁的孩子。
    她会帮大娘做家事,会喂弟弟喝米糊,事情忙完了,大娘坐在门口做针线,巧茗便在堂屋的桌子上,描哥哥留给她的字帖。
    哥哥将爹爹的说话融会贯通,不单自己用功读书,每次回家还不忘教导两个妹妹,巧茜实在太小,坐不住,巧茗却很用心。
    她还不知道读书识字可以为自己带来什么,只是纯粹的喜欢,喜欢每次学会一个字时,哥哥脸上赞许的笑容。
    生活一直十分很平静,直到那场暴风雨来临。
    出海捕鱼的男人们全被暴风雨带走了,再也没能回来,爹爹也是。
    天放晴了,整个村子里却依然布满愁云惨雾,同时还要面对最现实的问题——谋生。
    每家每户都失去了壮年的劳动力,今后依靠什么为生?
    孤儿寡母能做得实在有限,渐渐地,能投亲靠友的都搬走了。
    村子一日荒凉过一日。
    交不出束脩,哥哥林鹏自然再不能去私塾读书。
    他试着找差事赚钱糊口,十岁的男娃娃,做文职嫌不够稳重可靠,卖苦力又显然不够力气,县城里大小店铺商号全都走遍,没一个肯用他。
    家里没有积蓄,摸遍全身,只有五文钱,没有差事,弟妹们马上便要饿肚子。
    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会塞牙缝。
    正彷徨无措之际,偏偏被辆马车撞倒在地。
    好在车上的人讲道理,主动带他去医馆疗伤。
    那人有些年纪,佝偻着腰,好像站不直,但是气派不凡,穿金银丝线彩绣麒麟的绸缎衣裳,帽上镶着莹润的翠玉。
    他自称姓夏,说话声音尖细,头发半白,面上无须。
    林鹏命大,只四肢关节擦破皮,脚踝脱臼。
    夏大叔亲自送他回家,路上还买了两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给他。
    林鹏哪里舍得吃,揣在打了补丁的衣服里暖着,留着给弟妹们当晚饭。
    林家的情况,明眼人一看便懂。
    虽然穷得叮当响,但兄妹四个依然友爱,看着就讨人喜欢。
    “我这儿有个差事,卖身银五两,就是得离乡背井,往南到京师去。”
    林鹏读书时,一个月的束脩是一百钱,那差不多是爹爹卖十日鱼才能赚得的。
    因此,对于林家的孩子们来说,五两银绝对是巨额财富,不可能不心动。
    “我想去。可是弟妹还小,走得远了,不能放心。”
    “那你就带着他们一起走,五两银足够在京郊乡间购置宅子,比你们这儿要像样得多,那差事包吃住穿衣,月俸二两,都送回家里,保证弟妹们生活不愁。若是节省着用,攒些钱,将来弟弟还能入私塾读书,考秀才考举人,说不定还能高中状元做大官。”
    夏大叔轻轻松松地便给他们勾勒出一幅美妙的远景。
    巧茗已七岁,完全听得懂这番话,立刻乖巧地给财神爷倒了一杯水。
    “夏大叔,请喝白茶。”
    家里没有茶叶,巧茗便自作聪明给白水取名白茶,事物虽不变,但名头总归好听些,希望财神爷不要嫌弃才好。
    “小姑娘挺伶俐,样貌也好,等再大些,也可以去我那儿领个差事,女娃娃月俸多,每月四两。”
    巧茗闻言,圆圆杏眼笑成一弯月牙儿。
    当晚,四个孩子便跟随夏大叔出发。
    在马车上晃荡了十来天,总算到了京师。
    夏大叔人好,先拿出二两银来,借给孩子们在城外的西梅村购置了一间屋子,说好回头从哥哥的卖身钱里扣。
    林鹏顺利领到差事,银钱按月送回家里,人却从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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