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他们一律点头:“老夫无事,多谢诸位关心。”
    “小玑怎么了,两眼红红的跟兔子一样,慕小微你又欺负徒弟了?”千岁忧察觉一旁天玑闷闷不言。
    我看了眼她,只怕将那事往心里想深了,在一个人难过呢。我也不知如何好,牵了她到神女峰临江崖上,避着众人,对她嘱咐:“为师没事,你不要想多,这些年都好好的,不要听拜月教主的,她那是咒我呢。不过呢,为师不想你们担心,你可切记着,不要告诉你两个师姐,也不要跟千叔叔说,兰若,飘涯子,都不可以说。还有谁,我想想……”
    她骤然抬起脸,眼里有疼惜,也有薄薄一层火,嘴上硬生生道:“师父顾及这个顾及那个,唯独不顾及自己!若不是被我听见,师父也打算永远不让我知道?可、可你身体这样糟,是会越来越坏吧……”说着又哽咽,眼里浮起水雾,努力压抑着不让那水雾凝结,努力要看清我的模样,“我能做什么,不让师父受天人五衰的痛苦?”
    我头疼。
    她半转过身,拿袖子抹了抹眼睛。那侧身剪影固执得紧,印进人心坎里,大约是怎么也不得开解的。我这厢无法言说,她立即又转过来,生怕错过什么,可一见我,又红了眼圈,这回是仇恨的光芒:“是谁,让师父中的天人五衰?我要取他性命!”
    继续头疼。
    她还不罢休,一步步蹭过来,眼底光芒逼人,梨花带雨而又凛然无畏,两手抓紧我袖衫,露出可怜姿态:“师父,你告诉我!”
    我以和煦神态化解她一身戾气,对她浅笑轻语:“小逆徒,各人有各人的命,旁人是干涉不得的。师父这半生过往,到头来其实很知足,十年桃花坞生涯,养着你们三个,又得你两个师姐照顾多年,还有旺财不离不弃从来没有离家出走。慕太微活得很是有滋有味,甚得圆满。唯一的遗憾是看不到你们长大,旺财也不给我生小徒孙。天人五衰算得什么,不就是衣服垢秽,头上华萎,腋下汗流,身体臭秽,福尽寿终。谁临死不是这副德行,怕什么,人总要走向归途。尊长早你们而去,这是你们人生必经之路,就算不舍也不能违逆自然之道。我们蜀山崇尚道法自然,你们须弥山不也有生老死堕人生八苦之说?”
    天玑听得愣怔,不知有没有听进去,眼里失了神采,却也不再对我纠缠。
    崖风万千,夕阳投照江波,余晖漫漫。此间静好,终归是短暂,天人也抵不过时间,故有五衰之相。讽刺的是,世间剧毒却以佛家之语定名,以天人衰老死堕之相喻毒发癫狂之态,掩饰了其残忍本质,留下一抹慈悲色彩。这样也好,对亲对友,终究是一种安慰。
    凭山而望,临江静思,老夫一定要在毒发癫狂来临之前,找个没人地方,死得其所。
    ☆、第45章 意外一吻后
    神女峰,拜月教巢穴,众人皆已得救,随后赶来的姬神捕对小道士们一番盘问,给江陵城失踪道观结案了。又听说慕太微在山上,顿时惶然忐忑不知如何是好。按习惯是要离得十里远才不至唐突偶像,但又得知小道士们的解药是慕太微所授,江湖传言慕太微智斗拜月教主,定然也知道拜月教祭司洞仙的行踪,姬神捕纠结要不要向偶像打探消息。
    当他纠结着爬上山,遇着我时,很是吃惊:“沐微微!你怎也在?”看清我的道袍打扮时,更吃惊,“你、你也被拜月教主掳来了?”
    我含糊应了一声:“姬大人好久不见,林梦溪公子也在,你要不要见见?”
    “我见他作甚?”姬神捕纠结着面色,问我,“对了,你可知慕老先生何在,本大爷想去看看他走过的地方,瞻仰一下遗迹就好,绝不唐突本人。”
    “唔,峰顶上,几处洞府,大约就这几个地方吧,他都去过。”
    眼冒崇敬之光的神捕嗖一下就从身边掠走了,转眼不见人影。
    得江陵城主相邀回江陵城,商讨拜月教主留下的三月之约。沉吟一番后,我拒绝了城主的邀请,既已出江陵城,便继续上路游历,反正我也时日无多,呆在一个地方略觉不过瘾。拜月教主之约,自然是要赴。武林浩劫,若能只身阻止,如何能够抗拒。解决拜月教遗留问题,身为冲虚真人弟子,义不容辞。
    江陵城主露出遗憾之色,珞珈山唐掌门却是眼中一亮:“不如,慕师兄去我山中小歇几日,看一看珞珈山风物?”
    我想了想:“近么?”
    唐掌门使劲点头:“极其非常的近!半日路程就到!”
    就这样,我们离开巫峡,乘舟前往传说风景秀美的珞珈山。飘涯子带着一帮蜀山弟子奔上码头,闹不清我的意思,沉着嗓音喊:“师弟,你不回蜀山?”
    我走上船头,沐着江上暖阳,已换下道袍穿上闲服,体态轻盈多了,心情也好,回望岸上黑压压一片人影:“吾乃闲云野鹤,蜀山还请师兄代掌。”
    一个娇小身影耸出人群,站在岸上挥手,满脸不舍:“师叔祖,您早点回来!兰若给您把逍遥殿清扫出来,只待师叔祖回山!”
    我站上甲板,笑了一笑,点了点头。
    兰若脚下一软,险些扑入江中,被人及时拉住:“师妹你荡漾什么!”
    船已开拔,千里江陵一日还。
    千岁忧抱着旺财睡大觉,唐掌门领着弟子们吩咐回山后事宜。天玑跑来船外,站到我身边,同我一道看轻舟已过万重山。
    “师父,你在想什么?”
    “想晚上吃什么。”
    “重九之约,一定要去?”
    “拜月教主得了失心疯,为师得去治她一治。”
    “师父胜算大么?”
    “还可以吧。”
    “什么叫还可以?”
    “就是不那么容易败。”
    她不再言语,静静低垂着脸。我看完远处妩媚青山,收回视线扫过船舷之下,水面波纹荡过之后,明镜照彻天地。天玑虔诚凝视镜面,那目光缠绵所在,好似,是我身形倒影。兰桨舟楫划过,水花泼起,打湿我衣摆。她目光追寻,忙要将我挡在水花之后,满眼关切回护不惜所有。
    我避了避身,走下甲板,转身没再看她,径直入了船室。
    唐掌门见我入内,忙遣散弟子们准备晚饭,我便在唐掌门屋内消磨了半个时辰,掌灯用饭时,又同唐掌门谈及江山风物,边吃边聊相谈甚欢。千岁忧诡异地看看我,再诧异地看了看被晾在一边呆呆吃饭的天玑,正想出言几句,被我一个眼神扫到,顿时噎了噎,接着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只大馒头。
    就寝时,因唐掌门阔绰,船内房间较多,我随意挑了一间离群索居,吹灯入睡。
    睡得迷迷糊糊时,床外好似蹲着一个人影。我因想着自己怕鬼,索性不睁眼,就当不存在,继续睡到天亮就好了。
    一个时辰后,黑影给我把挣开的被角掖严实。两个时辰后,黑影给我把踢开的被子重又盖好。三个时辰后,黑影给我把散开的头发归拢,拾了一缕绕在指端。我伸出放在被子里的手,一把将其抓住,拖到床头,一手摸到火折子点了烛火。光影明灭,天玑一张惊惶脸色映入灯下,手里还拽着我的一缕头发丝,舍不得松开。
    我默了半晌,哑着嗓音开口:“你半夜来吓为师做什么?”终究不能直言说透。
    她脸上红白一片,抬眼飞快将我一扫,片刻又来一眼。实在不知道我此际睡意朦胧披头散发的模样有什么可看。憋了许久,她才张口:“我、我睡不着,师父为什么不理我?”
    这倒把我问住了,踌躇少许,方道:“为师觉得有些事情做得不对,暂时不想理你。”
    大约觉着这样的理由太过稀奇古怪,说服不了人,她便很不服气,抬眼直愣愣看我:“徒儿不懂。”
    简直没办法,我把头发从她手心拽出来,端着火烛送客:“你回房去,为师要睡觉。”
    僵持许久,她妥协。直起身,从我床头退开,却因站得太久腿脚不利落,一个踉跄,扑了过来。我忙着擎手里烛火,另出一手扶她,却没扶住,被她扑压到身前,直接给我压回枕上。脑袋撞下来,红唇从我嘴角碰了一碰。
    她吓傻了。
    我手里烛火也灭了。
    这一夜混沌,也不知最后是怎么赶她走的,复归宁静,我将几只蜡烛丢去地上转移仇恨,倒头再睡。
    半宿无眠。
    翌日一早,船靠岸。我将自己整理妥当,谁也不想搭理,随唐掌门上岸,寻了处茶棚用早点。珞珈山弟子们三三两两围坐了数桌,唐掌门同我坐了一桌。兴许见我周身气压不太对劲,千岁忧自发趋利避害,同天玑旺财去了一桌。
    落座后,等早点上桌的空当,我没撑住,打了个盹儿。唐掌门疑惑看我,敞着嗓子问道:“慕师兄昨夜里没睡好?”
    我扛着老脸,淡定道:“喔,有些认床。”
    隔壁桌挨着旺财的一个身影被茶水呛了一口。随即便闻千岁忧一惊一乍:“咦,小田鸡,一夜不见有了黑眼圈,昨晚干什么去了?”
    “……”没干好事的人自然是一脸心虚表情,却是一本正经找解释,“今早起来怪累的,不晓得是不是昨夜梦游的毛病犯了,我家族有梦游隔代遗传。真是的,都不晓得有没有在夜里做坏事。”
    “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呢!”千岁忧深信不疑。
    我胳膊肘撑在桌上,曲指抵压眉间穴,只当没听见。
    草草用完早饭后,一众人转陆路继续前行。我才知这大概是一场诱拐,遂转过脸问:“唐掌门,还有多远?”
    唐掌门神采奕奕:“嗳,不远,就半日路程!”
    我唔了声:“昨日你也是这么说的。”
    唐掌门扭过脸,装作风声太大没听见。
    人与人之间基本的信任,这半晌我算是领悟透了,但凡女子就没有不骗人的。
    又是水路又是陆路,又是行舟又是步行,翻山越岭艰苦跋涉,懒了十来年的我不期然遇着这场锻炼,着实令人头晕目眩。体态肥硕行动不便的旺财更是不济,嗷地扑过来咬我衣摆,还指望撒娇让我抱它前行,分毫没有身为坐骑的自觉。
    我攀住了一株柏树,准备倚着歇息,旺财瞅准时机,摊在我脚下不动弹。带着这么一只赖皮狐狸坐骑,我也只好就势往石头上一坐,歇口气。
    千岁忧抱住一颗松树大喘气:“唐掌门,我们这是去往西天拜佛求亲么,要走十万八千里,过九九八十一难?”
    唐掌门同弟子们面不改色,鄙夷地瞥他一眼,再怜惜地望我一眼:“慕师兄歇会,我们一会儿再走。”
    天玑灌了满壶山泉水,穿林拂叶到我身边,半蹲半跪岩石下,两手捧了壶,奉到我面前,悄悄抬眼看我:“师父喝水。”
    原本就做了既往不咎的打算,我也不多计较,面色自若,伸了手,捏住水壶,沉甸甸,送到嘴边喝了一口。山泉水清凉幽甜,几口便能解渴。喝完送还给她。瞥了她一眼,见这丫头还是不知悔改,定定望着我喝水。喝水又有什么好看?我简直要不明白了。
    抬袖拭了唇边水渍,低眼不见她。她却愈发关心起我来,倾身凑近,兰香袭来:“师父可是哪里不舒服?”
    简直是哪里都不舒服。我别了别身,抬眼掠过,视线落到她头上,一枝含苞待放的空谷幽兰插在她发间,青丝如墨,花坠期间,仿佛一只青白玉簪,淡墨点染,衬着眉目如画,晕染出一笔旖旎画卷。
    眼中人,心中笔,不自觉就勾勒出一个剪影,一幅小像。
    心口忽然一阵绞痛,我停了呼吸,一手捏紧了衣衫,揉成一团。
    “师父!你、你怎么了?”她扑过来,扶着我,满脸惶急,身形摇曳,发间青玉兰摇摇欲坠,松风吹来,花落。
    我呼吸都换不过来,还能下意识出手将那朵脆弱兰花接入掌中,递还给她。她又惊惶又愣怔,竟不知要接。
    这番动静引了不少人来,唐掌门千岁忧几步奔来,一人出掌抵我后心,一人出指点我百会穴,一炷香后,我就,昏过去了。朝侧一倒,就被一处满怀兰香紧紧抱住。意识断裂,再分辨不了其他。
    ☆、第46章 授剑桃花谷
    识海翻涌,丹田焚烧,经脉凝涩,血液沸腾。烈火炙烤与冰水浇淋,轮番上场。神识被阻隔,如同要出离世间,不愿受这非人折磨。可又留了一缕恋栈人间。
    “我师父是什么病?”惶恐焦灼,决绝哀伤,不知是谁在低泣。
    “虽然我总说慕小微多愁多病身,还病入膏肓,其实不是病,他是中了一种诡异的东西,身体一直乱七八糟,越来越差。像几日前突然发作成这样,我从来没见过。要么就是那诡异东西潜伏期到,要么就是外因勾起。我也说不清楚。”
    “这样一说,是离了神女峰后才如此,慕师兄该不是被那拜月教主下了什么蛊吧?”
    “可师父说他百毒不侵,并不畏惧拜月教主的蛊!”
    “慕小微若是真到了强弩之末,那便是一点小毒也扛不得,更别说拜月老妖婆那些千奇百怪的蛊了,万一真有能克制他的呢?”
    “千叔叔!唐掌门!世间可有能救师父的人?你们告诉我,哪怕一点可能呢,我都要给师父找来试试!”
    “唉!小玑,若是你师祖冲虚真人还活着,那慕小微还有一线生机。”
    “难道再无其他了么……”一点绝望在某个深处蔓延滋生。
    “对了,我听说西方宝卷往世书可解世间一切苦厄,会不会也能解毒救人?”
    “这个我也听说过,不过总归是传说,不知真假。小玑你可别乱来,往世书上下卷根本不见踪影。”
    “多谢千叔叔和唐掌门指点!”一点希望又在某处燃起,那么的孤注一掷,不计代价。
    “我指点什么了?说了叫你别乱来,你给我回来!”
    神识逃出烈狱,我撑开眼皮,爬起床,哑声:“我没死……”
    奔出屋外的天玑,又旋风般奔回来,欣喜若狂,被门槛一绊,跌进屋内地心,又爬起来,冲到床边:“师父,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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