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桐皱眉:这些年局势混乱,又受洋货冲击,上海工商业也不好过,他们一来就加一成的税?多少人承受得起?
    这些人只顾自己抢地盘,哪会管百姓死活。龙震飞是李司令的左膀右臂,如今上海的事都由他出面打理。她个铁腕做派,上任没几天,就已经开始清查报社,紧接着便是提税的消息,只怕上海滩日后很难有安宁。说到这里,沈玉桉愤愤地冷哼一声,回头让小龙少来我们沈家,我们现在可高攀不起。
    沈玉桐轻笑:大哥,不管龙叔要做什么,跟小龙也没多大关系。
    天真!沈玉桉轻斥,小龙是龙震飞的儿子,子承父业懂不懂?他爹做的每件事都跟他息息相关。况且小龙自己也没少干混账事。
    你大哥说得没错,沈老爷子开口,玉桐你以后还是少跟小龙来往。不说别的,龙家能在上海待多久还说不定呢,万一以后失势,就算影响不了咱们沈家。你这个龙少爷的好友,只怕会受人奚落。
    我晓得的,沈玉桐点头,我在奉贤待得时间多,小龙回来这一个多月,加上龙家晚宴那次,我和他也就总共见过三回。
    沈玉桉像是忽然想想起什么似的,咦了一声问:对了,你这每次回洋场,五天能有三天晚上出去跟朋友喝酒。我也没听说你是去堂子里,到底是些什么朋友,一喝喝整夜。
    沈玉桐欲盖弥彰般咳了声,道:是没去堂子里,就是在朋友家里,喝喝酒聊聊天。
    沈玉桉也没多问,只道::反正现在外面乱得很,你自己有点分寸,别让爸爸和我担心。
    知道的。
    当然,他也就是嘴上说说,他一个月也就能和孟连生待上几天,可没想过连这点时间都剥夺。
    只是王存志的死,即使他没再追根究底,心底到底留下了点芥蒂。
    至少对孟连生,他得多花点心思在他身上,尤其是最近这局势,一不小心就得泥足深陷。
    *
    王存志的死,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甚至有消息将矛头指向警署,只是没能激起半点水花,一来是没证据,二来是报刊被管控,对警署不利的消息,根本见不了天日。
    因而这场大波,也就持续了几日,便如风一样散去。上海滩这片地方,每天都在发生大事发生传奇上演,没有哪一桩能长久地占据老百姓的心。
    加上年关将至,再难的岁月里,过年也少不了热闹喜庆。
    去年沈玉桐在自流井过年,今年终于与家人团聚,他也不愿意困在烦心事中,只想好好陪老父亲和家人过上一个团圆年。
    到了正月走亲访友,也是忙得很,只抽空与孟连生吃了顿饭。
    过了正月,另一桩大事,就彻底湮没了王存志的死。
    因为提税,华界一些商人宣布降薪。资本家向来是利益当先的群体,上头对他们的盘剥,最终买单的是比他们更低的工人阶级。
    古往今来皆是如此,无论发生何事,倒霉的总归是老百姓。
    此时上海开埠几十年,深受国外思想影响。虽然还没有成型的工会,但这两年为了维护工人阶级的权益,有人建立了工人俱乐部,罢工的事也不是一次两次。
    这回多家工厂宣布降薪,自然引起工人不满。几日下来,多方响应,在南市开启了也一场轰轰烈烈的罢工。
    沈家在南市有工厂,怕工人们受影响,沈玉桐便代表父兄赶紧去工厂安抚工人,承诺绝不降薪。
    待工人们安心地去开工,他出门坐上车准备回租界。
    哪知车子刚开上主道,便被前方水泄不通的人群挡住了去路。
    汽车夫道:二公子,前面在游行,可能过不了了。
    沈玉桐打开窗,瞧了眼前方黑压压的人群,喧杂吵闹不绝于耳,估计一时半会儿消停不了,便打开车门:行,我自己走出老城厢去坐黄包车。
    汽车夫道:二公子,要不然你待会儿再回去,街上这么乱,肯定有人趁机搞事,我怕不是很安全。
    沈玉桐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我又不凑热闹,从边上绕过去就行。
    说罢便下了车。
    也得幸好他们车子没强行往前开,街上已经好几辆车子被游行队伍拦下,车内的人估计怕出事,只能弃车逃走。于是几辆小汽车成了罢工者的舞台,几个年轻人爬上车子,高举喇叭喊口号。
    这些口号极具感染力,一时群情激奋,声浪一浪接一浪。
    街边店铺怕出事,大都关门,沈玉桐沿着廊檐往前走。他是资本家的儿子,未来大概也是个资本家,但他在英国留学四载,读过《资本论》,明白资本家与工人是相辅相成的关系,国外的工人运动子工业革命到现在,已经开展多年,是西方发展进步的象征。
    何况人生而平等,他从不认为资产阶级对工人的剥削理所当然,因而对工人们罢工反对降薪,反倒乐见其成。
    如果工人罢工,能让政府妥协,取消加税,对整个工商业的发展,绝对利大于弊,就像西方每一次大罢工,都会迎来进步一样。
    然而情况显然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游行队伍还没走五十米,便有几辆军用卡车驶过来,几排荷枪实弹的警察从车上跳下,挡在前方,其中带头的还当空放了一两枪。
    然而罢工队伍正是气势高昂激奋时,哪能被这两声枪响喝退,只稍稍停顿,又继续往前迈进。
    反对剥削,反对降薪!
    劳工万岁!
    工人朝前挤,警察往后退,一开始还只是互相推搡,但很快失控,变成互相殴打。
    面对手拿□□和铁棍的警察,前排冲锋陷阵的工人,很快有人受伤,于是更加引起群情激奋,开始蜂拥而上大力反击。
    原本的非暴力罢工,彻底失控。
    沈玉桐看出情况不对,本应马上离开这是非之地的,但他却在街边停了下来。
    不知是谁一声令下,原本乱作一团的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阵枪声,然后是有人大叫:杀人啦!警察开枪杀人啦!
    前方的人一边大叫一边逃窜,游行队伍立马溃散。
    沈玉桐不可置信地僵在原地。
    他怎么都没想到,警察竟然会对工人开枪。
    等人稍稍散开,沈玉桐便见几个人已经中枪倒地,正被同伴往旁边拖,但很快就有警察用枪托上来赶人。有两个原本被拖到一旁的人,最终还是被惊慌害怕的同伴抛下,无助地躺在路上□□。
    眼见就要被慌乱逃散的人踩中,沈玉桐赶紧冲上前去救人。
    虽然被人冲撞了好几次,但幸好还算有惊无险地将其中一人拖到了一旁,用仅有的一点急救常识手忙脚乱为人止血。
    救救我。男人费力睁大眼睛,气若游丝开口。
    沈玉桐手上都是血,养尊处优的沈二公子,难免有点眩晕,强迫自己镇定道:你别太用力,我先给你止血。
    我我家里有四个孩子等我养,我不想死。
    沈玉桐拿了自己帕子,简单给人做了包扎,环顾了下周,已经彻底乱了。
    军警虽未再开枪,但拿着枪托见人就砸。原本就溃散的人群,此刻七零八落,有有几个倒在地上的人,已经一动不动,被拖到一旁的伤者,满身是血,痛苦呻\\吟,街上充斥着各种尖叫哭喊。
    一个十几岁模样的瘦弱少年,被打倒在地,哭叫着手忙脚乱往边上爬。然而对他动手的警察,不依不挠地追过来,眼见那少年哭喊求饶,大兵还不罢休,沈玉桐实在于心不忍,在大兵手中枪托再次砸下之前,冲上去一把将人推开,正要将地上的少你扶到一边时,那杀红眼的警察,举着枪托便朝他后背砸下来。
    沈玉桐想要躲开已经来不及,生生挨上这一下,疼得生理泪水都差点出来,但他没跟人纠缠,继续将受伤的少年拖到一旁。
    那警察大概是见他穿西装皮鞋,头发梳得锃亮,一看就是公子少爷,不是来游行的工人,便没再继续追打,转而去处理其他人。
    沈玉桐将少年放好,自己重重坐在地上。他望着混乱的场面,一股无能无力的感觉涌上心头。
    人命在这个时代,不过草芥罢了。
    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警察成功驱散了游行队伍,抓了几个人押上车,也不管地上死伤,开车绝尘而去。
    等车子一离开,倒地人身旁很快围上人群,接着便是不绝于耳的哭嚎声。
    沈玉桐在地上茫然地坐了片刻,刚刚那少年缓过劲儿,跑过来对他道谢,他摆摆手,站起身,迈着沉重的步伐缓缓离开。
    *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文是脑门一热。连载到现在是心里拔凉。没想到在晋江写文能扑街成这德性。
    幸好我早有预见,存了很多稿。
    为自己的机智点赞233333333333333
    第61章、第六十一章 心烦意乱不如及时行乐。
    小凤!小凤!
    沈玉桐正趴在床上让阿福上药,便听龙嘉林叫魂一样的声音传来。他想翻身,却因为牵动背上的伤,疼得倒吸了口冷气。
    活了二十多年,父母兄长从没动他一根手指头,哪怕在四川那次,也没吃到皮肉苦,哪知这回竟然被个警察一枪托差点砸成半身不遂。
    当时还不觉得什么,回到家才发觉左肩肿起老高一块,吓坏了一屋子人,勒令他伤好之前老老实实在家休养,不仅奉贤不许去,也不许他晚上再去找朋友喝酒。
    他只能老老实实躺在家里,没办法见孟连生了。
    不过自己这样子去见人,只会叫他担心,确实不适合见面。
    龙嘉林应该是打电话给家里,听到了消息,所以急吼吼跑过来看他。
    龙少爷没有敲门的习惯,推开房门就往里面冲,冲到床边,恰好瞥到沈玉桐肩上红肿的伤处,急道:小凤,你怎么样?
    我没事,皮外伤而已。
    什么没事?再重点骨头都该碎了。阿福埋怨,他是故意说给龙嘉林听,因为警察是龙家的人,龙家的人打伤了自家二公子,这笔账当然得算在龙家头上。
    何况前天南市罢工,警察开枪打死了六个人,伤者不计其数,还抓走了好几个。阿福在沈家没吃过苦,也没参加游行,但也觉得自己是工人一份子,听到这消息,将龙家父子骂了不知几百遍。
    此刻龙嘉林上门,虽然面上不敢说什么,阴阳怪气也得埋怨两句。
    不过,龙嘉林并没听出来他的阴阳怪气,一心只在沈玉桐的伤上,他一屁股坐在床边,挥手将擦完药的阿福赶走。
    等屋子里只剩两人后,他龇牙咧嘴恶狠狠道:你放心,我肯定把对你动手的人找出来,让他给你磕头谢罪。
    沈玉桐无奈苦笑,他受这伤怪不上对他动手的人,因为那些警察说白了也只是听命行事的提线木偶,要真怪还真只能怪龙嘉林他爹。
    那些开枪的警察,其实也并不比死在枪下的工人更金贵,也许换个场景,死的就是他们。
    思及此,他摇摇头道:别人也不知我是谁,还以为我是罢工工人呢。对了,事闹这么大,你们怎么处理?
    警察对工人开枪,打死了六人,这事引起了全上海的公愤。加上上海滩各方势力本就复杂,各路人马都立马拿这事做文章,几所大学也在发传单游行。对刚入沪的浙派和发令的龙震飞,只怕是要面临很大的危机。
    龙嘉林有些烦躁:我爸爸已经登报道歉,说这是手下擅作主张,开除了好几个人。被抓的工人也都放了。
    沈玉桐闻言点点头。
    龙嘉林又愤愤道:这次罢工,就是南市工人俱乐部那几个头头煽动的,他们哪里是为了工人利益,根本就是利用工人跟老板们作对,故意勒索,这回竟然想在我们头上撒野。如今已经被打死一个,还有两个逃得不知踪影。我爸爸绝不会放过他们的。
    沈玉桐不知他这番歪道理是谁讲给他听的,不过不同立场有不同认知也正常,他把工人代表当成街匪路霸倒也不奇怪。
    思忖片刻,他试探问:龙叔不是都为开枪道歉了吗?你们现在抓人,只怕会引起民愤吧?
    龙嘉林颇有些得意地笑了笑:我跟你说小凤,在上海滩做事,不是什么时候都要用警署身份的。这种事当然交给别人办就好。
    沈玉桐却是皱起了眉头,警署办事代表的是官方,自上而下都看得到,还能有个监督,若是暗中行事,那会更麻烦。
    只见龙嘉林往他跟前一凑,神神秘秘道:小凤,你知道我爸爸如今将这些不方面自己露面的事,都交给谁办吗?
    沈玉桐望着他得意的神色,心中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没有回答,只眯起眼睛等待他的答案。
    龙嘉林显然也没打算要他真猜,顿了下,便又继续道:小孟。
    虽然已有预料,沈玉桐还是蓦地一怔。
    龙嘉林见他这错愕的模样,得意道:你还不知道吧?我就晓得小孟不会告诉你。我爸也交代我不要跟人说,不过我想着你也不是别人,而且小孟是我们朋友,所以我就悄悄告诉你。
    沈玉桐望着他笑盈盈的脸,压下心头的震惊,蹙眉问:他都为龙叔做了什么?
    龙嘉林不甚在意地摊摊手:我也不太清楚,反正都是我爸爸不方便出面的事,就晓得这次工人俱乐部的名单,是他查出来的,我爸爸现在很信任他。说着他又笑嘻嘻道,以前我都没看出小孟这么有本事,记得第一回见他,还是在沈伯伯生日宴上吧?他帮忙抓了毒蛇,那时他就是柏清河的小跟班,话都不说的,土包子一样。这才多久啊,都成我爸爸座上宾了。
    沈玉桐不动声色听着,待他说完这一通,故作不经意地问:我听说王存志王老板是江苏胡司令的人,他被人暗杀,不会是小孟替你爸爸做的吧?
    我爸爸没跟我说过,龙嘉林歪头道,不过江苏那边还没放弃上海,王存志又跟胡司令关系紧密,我爸爸先前想拉拢他,但对方一直打太极,弄得我爸爸很不高兴。你要这样说,也不是没可能。
    说着,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抓住沈玉桐的手:小凤,我知道我爸爸来了上海,做的很多事情,你们看不惯,但我爸爸的身份和立场,他不能不这么做。你放心,不管我们做什么,我一定会护着你,护着沈家。
    沈玉桐勉强一笑,浙江夺下上海后,还真是弄得人心惶惶,光是提税这一项,就让才刚刚发展起来的华界工商业苦不堪言,沈家尚能承受,但谁知道往后会怎样。
    然而父是父子是子,龙震飞做了什么,也不能怪在龙嘉林头上。只是对方这这口口声声的护着,毫无意义,整个华界商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工商业遭受浩劫,沈家也逃不过。
    小龙,他叹了口气,你这份心我替我父兄谢谢你,只是现在说这些没用,你自己好好跟着父亲做事,早日掌权才是正事。
    这话当然也只是说说而已,他早已看出来,龙嘉林跟龙震飞没什么区别,无非是更天真而已,若他有朝一日坐上高位,只怕比他爹更专\\制残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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