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揉了揉额角的,在车子上路后,想起什么似,转头透过挡风玻璃往后看去。
    犹站在原地的孟连,被笼罩在街边霓虹之中。身边人来人往,将他颀长的身影,显出几分茕茕孑立。
    沈玉桐想起离开西康那日,他也是这样眷恋地目送自己离开。
    只是那日,其实是他们关系的开始。
    而今天,却是结束。
    他收回目光,转身不再看他。
    回到沈家花园,管家见二公子身上都是酒味,赶忙让佣人煮了醒酒汤端上来。喝了汤洗过澡,沈玉桐便如卸力一般倒在自己的大床上。
    二公子,有电话!迷迷糊糊也不知躺了多久,有女佣来敲房门。
    沈玉桐睁开眼睛:谁啊?
    女佣回道:小孟公子,问你酒醒了没有?
    沈玉桐复又将眼睛闭上:就说我还没醒。
    明白。
    听着外面的脚步走远,沈玉桐翻了个身,用被子将身体裹紧,这回是真的睡了过去。
    *
    凌晨两点,沈家花园寂静得只剩屋外的虫鸣。
    今晚是满月的日子,银辉从窗子洒进来,落在床上无知无觉的男子脸上。一道不知何时立在床边的身影,盯着床上那张俊美的面容,凝望了许久,慢慢半跪在地,伸出手缓缓覆上去。
    在指腹触到那温热的肌肤时,孟连生的呼吸几乎是立即急促起来。
    他已经半个多月没碰过这具身体,原本只是单纯的想念,但傍晚沈玉桐见对自己的态度,让他心头不由得焦躁不安起来,而这不安在此刻见到人时,又化为了犯瘾一般的欲念。
    这欲念如魔障一般,在他心中身体中疯狂叫嚣着,催促他去狠狠将面前这人占据,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打消持续了一晚上的不安。
    他不仅是这样想,也确实是这样做了。
    他俯下身,吻上了沈玉桐的唇。
    沈玉桐原本以为自己是做了梦,在梦里与孟连生纠缠不休。
    现实中的孟连生太危险,他不得不远离,但梦里放纵一下总没关系。
    他甚至本能地伸手抱住了对方脖颈。
    只是这梦实在是太真实,他终于在对方将手伸入自己腹下时,骤然惊醒过来。
    一睁眼便看到上方黑漆漆的身影,吓得他差点魂飞魄散,下意识将人用力甩开。
    孟连生沉迷在刚刚的旖旎中,一时不妨,从床下被甩下,倒在地上。幸而房内铺着厚地毯,并没发生多大响动。
    沈玉桐手忙脚乱打开台灯,不出意外的,地上的人,果然是孟连生。但仍旧让他惊愕不已,喘着气问:你怎么进来的?
    孟连生从地上爬起来,指了指窗户。
    沈玉桐揉了揉额头,用力深呼吸两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又才问:大半夜的,你要做什么?
    孟连生道:二公子,你今天怎么了?为什么不理我?
    沈玉桐闭了闭眼睛,道:原本明日我是要给你送一封信去的,但既然你来了,那我就当面同你说吧。
    孟连生皱眉问:说什么?
    沈玉桐避开他的目光,淡声道:小孟,你以后别找我了,我们就到这里吧。
    孟连生不解道:二公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
    沈玉桐哂笑了笑,抬头看向他,一字一句道:真听不懂吗?我的意思是说,我与你的关系就此结束。
    孟连生上前一步,在床边半跪下,抬头望向他:为什么?是我做了什么错事吗?二公子你说出来,我肯定改。
    沈玉桐摇摇头,叹了口气:不,你没做错,错得是我,是我从前没认清你这个人。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从此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孟连生蹙眉凝着他,半晌之后才又开口道:二公子是不是不想我帮龙震飞做事?
    沈玉桐不置可否。
    孟连生道:二公子不用担心,我有分寸的,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沈玉桐冷笑:你的该做就是将那两个工人代表沉江?
    孟连生微微一怔,他做事向来谨慎,龙震飞也不会将这事告诉龙嘉林,实在想不出沈玉桐是如何得知。
    但也只是怔了下,并没有慌张,因为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他歪头不解地问:二公子就是因为这件事要与我分开?
    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好像是觉得这理由十分的不可思议。
    沈玉桐简直要被气笑了,果然是从前没能了解他:你觉得这是小事?
    孟连生道:那两个人是我替龙震飞杀的。但他们若真是站在工人这边,我肯定不会动手。我给过他们机会,拿出一笔钱让他们做选择,远走高飞或留下继续战斗?他们自己选了拿钱离开。你看,都是些利用穷苦大众,沽名钓誉的人罢了,我杀他们没错。那些死在游行中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
    沈玉桐一时语塞,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他忽然想起,从前跟他一起看书时,对方似乎就有一套逻辑自恰的歪理,现在这套歪理被他用在了杀人放火上。
    他原本还想反驳,但发觉没什么意义,只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孟连生握住他的手:二公子,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事,所以从不与你聊这些,以后也不会让你看到。
    沈玉桐抽出自己的手,满脸沉痛地看向他:小孟,你太可怕了!
    孟连生认真替自己辩解:二公子,我不可怕的,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一丝一毫。
    沈玉桐摇摇头:你走吧,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你。
    孟连生望着他,沉默片刻,又道:二公子,我真的不可怕。
    沈玉桐闭上眼睛:你走!
    孟连生终究还是走了,爬窗而进,翻窗而出,没有人知道这深夜中,沈家花园里曾钻进来一个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我加快更新了。
    第65章、第六十五章 大公子受伤
    三日后,报上刊登消息,为支持鼓励民族工商业发展,华企税收恢复从前,二十人以下的小企业,税收减半。
    这么一个的利好消息放出来,当即引起各界热烈反响,工人组织也取消了接下来的活动,欢天喜地回到厂房里,卖力干活。
    浙江拿下上海这一年来积攒的负面口碑,也顺利掰回大半。
    沈玉桐在房内读完报纸,听到花园里父亲似乎在叫什么,赶紧放下报纸下楼。
    爸爸,怎么了?他走到沈老爷子身旁关切地问。
    沈老爷子没理会他,只是焦急地左看右看,又上前扒开灌木。
    爸爸,你在找什么?
    沈老爷子头也不回道:我的小蓝呢?刚刚还在这里的,怎么不见了?
    沈玉桐微微一怔。
    小蓝是父亲那只宠爱的蓝靛颏,上个星期已经死了。
    爸爸他试探地唤了一声。
    沈行知终于从草木中抬起身,转头看向他,道:咦?小凤凰,你怎么还没去上学?可千万别迟到了。
    沈玉桐错愕地看着满头银发的父亲,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行知又催促道:小凤凰,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上学啊。
    沈玉桐喉间酸涩,点点头:嗯,爸爸我这就去。又对旁边的周姨娘道,周姨,你扶爸爸上楼去休息。
    也已见老的周姨娘,五味杂陈地看了看他,神色哀伤地点点头。
    沈玉桐目送着周姨娘扶着父亲上楼,闭上眼睛,重重叹息一声。
    这些日子父亲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大好,时不时就忘事犯糊涂,连人也不大认得清楚。因为他并无大病,所以只当是人老了。
    他没想到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
    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风雨欲来。
    就在这时,沈玉桉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见他神色黯然,问道:怎么了?玉桐。
    沈玉桐深呼吸一口气,喉间仍有些酸涩,哑声开口:爸爸他
    沈玉桉已年近半百,在这事上比依旧风华正茂的弟弟,要看得开许多。但还是长长叹息一声:生老病死人之常态,父亲如今已是风烛残年。听大夫说,他这是老年痴呆,就算还能活个十几二十年,精神状况只会越来越糟。说罢,顿了顿,人都会老也都会死,大哥我也是一年老过一年,你两个侄子还不顶事,以后沈家得靠你撑着。
    大哥沈玉桐受不住这煽情,声音不由得有些哽咽。
    沈玉桉倒是朗声一笑,拍拍他的肩膀,道:男子汉大丈夫,作何这样多愁善感?
    我是刚刚看到爸爸以为我还是十几岁,叫我小凤凰,心里一时有些难受。
    其实也不只是沈行知,还有这些天因为孟连生而积攒的难受,一桩接一桩,难免一时伤感。
    沈玉桉笑了笑:行了,我得出门去商会开会。
    沈玉桐问:有什么急事吗?
    沈玉桐摇头:倒也没有,只是上面忽然宣布减税,总觉得事有蹊跷,大家就约好去讨论一下。
    好,你去忙。
    *
    傍晚,孟连生正要从办公室离开,杜赞急匆匆跑进来。
    小孟,出大事了。
    什么事?
    林广湘死了,下午去南市那边,车子翻下河,人当场就没了。
    孟连生听了这消息,并不觉意外,心想十有八|九是龙震飞动的手笔,他原本还以为对方会让自己做这件事,没想到这么迫不及待,这才刚刚宣布减税,就动了林广湘,想来是急于在李司令跟前立功。
    不过没让他动手是好事,毕竟他还没太找出林广湘的坏处,也就是贪心一点,对子女管教不严,管出了几个恨不得弑兄杀弟的好儿子。
    因而他弯唇一笑:是吗?那他几个儿子可得热闹了。
    哪知杜赞是一句话还没说完,喘蓝封着气道:不是我听说,沈大公子也在车内。
    什么?孟连生脸上的笑容蓦地僵住。
    杜赞知道他与二公子关系不一般,所以听到这消息,感觉兹事体大,马上来告诉他,此刻见他表情,就知道这事果然不小。
    小孟,你别急,据说沈大公子已经送去医院,应该是没有性命危险。
    这声别急显然没有任何意义。
    只见孟连生低下头,露出罕见的焦躁模样,在原地来回踱步。
    他与沈玉桉其实没任何交情,但他是沈玉桐的亲哥哥,原本二公子就在生自己的气,兄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如何受得了?
    好在,他很快冷静下来,沉吟片刻,吩咐道:杜赞哥,你亲自去医院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杜赞点头:嗯,我这就去。小孟你也别担心,吉人自有天相,沈大公子为人仁厚,不会有事的。
    *
    与此同时,广济医院里,刚刚做完手术的沈玉桉,被推进了病房。
    今天在商会开完会,林广湘邀请他一起去南市巡视工厂状况,他原本自己有车的,但林广湘非得热情地邀请他共乘一车,说是可以多说会儿话。
    哪晓得,车子行至南市,忽然失控,翻进河水中。虽然那河水很浅,只淹了半截车厢,但从十几米的路上滚落下来,那也绝对是阎王来索命的架势。
    一车三人,死了两个,唯独他福大命大,保住了一条老命。只是浑身多处骨折,接下来需要很长时间,与病床相依相伴。
    因为打了麻药,一时半会没醒过来。
    沈玉桐望着床上的人,一面庆幸兄长没有性命之虞,一面又不禁悲从中来。他活了二十多年,堪称顺风顺水,就连每次陪大嫂去庙里烧香,都总能抽到上上签。
    人人都说他沈二公子的命好,时间长了,他自己也这样认为。
    可人生哪有真的一帆风顺,不过是暗涌礁石还未来得显露罢了。
    这些日子来,孟连生给他的打击,状况越来越糟的父亲,已经让他心力交瘁,原本还想着,无论发生何事,至少还有大哥这个坚实后盾,不想大哥也忽然遭此横祸。
    因而这股悲便来得格外强烈,甚至有点想哭的冲动。无奈病房里的大嫂已经在不停抹眼泪,他不好再添油加火,自己现在是沈家的主心骨,还得担负起沈家男人的责任,深呼吸口气,低声安抚道:大嫂,您别太伤心,大哥今日捡回条命,是不幸中的万幸。大夫也说了,大哥他没性命之忧,好好养着就行。待他醒了,看你这个样子,反倒让他难受。
    大嫂碧云听他这话,赶紧停止抽泣,擦了把眼泪道:玉桐,你说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好好的车子竟然翻进河里。
    沈玉桐道:意外的事,谁也说不准。
    碧云低低叹息一声:若只是意外还好
    沈玉桐微微蹙起眉头
    是啊,若只是意外还好。
    就怕不是意外。
    *
    孟连生挂上杜赞从医院打来的电话,悬着的一颗心算是放了下来,只要人还活着就不是什么大事,他略微沉吟片刻,拿上车钥匙出了门。
    这是他第一次去淞沪警察署,他没有提前预约,因为知道龙正飞这样的工作狂,一定是在办公室。
    果不其然,通报之后,秘书很快下来引他上去。
    龙正飞已经在会客室坐好,还砌上了一壶热腾腾的好茶。看到他进来,扬眉一笑:小孟,真是稀客啊!
    孟连生客气地拱拱手:没提前预约,贸然上门,打扰龙叔了。
    龙震飞摆摆手,笑道:我们俩有什么好客气的来,快坐!
    孟连生从善如流坐下。
    龙正飞挥手让秘书退下,亲手沏了一杯茶递到他手中,又笑着不仅不慢开口:让我猜猜小梦是为什么事来上门的?
    孟连生说:嗯。我也不与龙大人拐弯抹角,林广湘的事是你做的吧?
    龙震飞挑挑眉头,笑道:不错,是我做的,原本这事我是要交给你的。但是,林广湘这人太狡猾,我还是自己动手更放心。
    孟连生点头:龙叔确实好手段,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连沈大公子也一起动了。
    龙震飞不以为意道:沈大公子的事纯属意外,我也没料到他会忽然上了林广湘的车。还好他的命挺大,听说已经脱离危险。不过,也算是歪打正着。
    孟连生微微一怔:龙大人的意思是?
    龙震飞笑:小孟你跟我在这里装什么糊涂呢?这方法可是你跟我提出来的,说提税得罪广大工人,不如朝大资本家直接开刀。如今上海滩除了林广湘的纱厂,最赚钱的当属沈家的精盐厂。下一个当然就是沈家,如今沈家管事的是沈大公子,他现在起码得卧床几个月,靠沈二公子一个人打理上下,我看是不大行,正好让我们趁虚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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