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来人声音苍老,就像被烟熏火燎过一般,透着一股子尖锐的嘶哑。
    帝王眯着浑浊无比的眼睛,盯着那轮椅上的女人看了许久,才有些不确定问:“你是何人?竟敢擅闯太和殿。”
    “陛下,妾是阿柳!您不记得妾身了?”柳妃大为震惊。
    她整个身体都动不了,只能坐在轮椅上,身后推着她宫婢模样打扮的女人就是时常跟在赵夜清身旁的纤纤姑娘。
    纤纤赶忙俯下身,轻轻拍了拍女人僵直的背脊:“柳姨,您别激动,陛下许是太久未合眼,有些糊涂了,等会子请了御医诊脉,想必睡一觉就会好的。”
    纤纤把话说得轻巧,柳妃却在心里惴惴不安,她用唯一能动的那只手死死的握着轮椅扶手问:“大皇子呢?快些去把大皇子寻来,陛下这般模样,想必是撑不了多久的,必须在陛下死前,把太子废了,立大皇子为储君!”
    纤纤手掌心渗着冷汗,心猛然绷紧,颤颤道:“大……大皇子听说天渡被苍梧慕家大军围困,已……已连夜前往天渡。”
    “殿下让娘娘安心,说此时宣威大将军不在,苍梧四十五万大军群龙无首,正是进攻蚕食的好时机。”
    柳妃在一瞬间突然尖锐,她用唯一能动的那只手,死死的揪着纤纤的手腕:“蠢货!这主意谁出的?谁给那个蠢货出的注意?”
    “他真当自己在天渡吹捧出来的那点三脚猫本事,就想和苍梧较量,别说宣威将军不在,就算是慕家人全都死了,他也别想在苍梧讨一分好处。”
    “纤纤你这小贱蹄子!难不成是赵夜清那脏东西出的主意?”
    “福喜,把这形如恶鬼的泼妇赶出去,朕要见皇后!”
    柳妃惊得半晌都从喉咙里发不出声音,脸色发白,耳朵里忽然嗡了一声,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陛下,皇后死了!早就死了!妾从未想过,当初皇后活着时,你恨极了她和她身后的家族,哈哈哈哈如今死了这么多年了……”
    “陛下糊涂后,心里惦记着想着的人,竟然是皇后?”
    柳妃面上泛着嘲讽至极的笑,有时候心死莫大于哀,她就像是被抽了力气的枯瘦人偶,整个人瘫软在轮椅上,眼中生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然而又在濒死的那一刻生生顿,喉咙咔咔咔的喘着粗气:“我不能死!本宫不能死!”
    太和殿闹成一团,帝王也因情绪震动昏死过去。
    等到第三日清晨。
    雪停了,冷风抚过,天色湛蓝得不见一丝白云。
    花鹤玉跪在太和殿玉阶前,晨曦淡淡的光撒落在他瘦削的背脊上,面容冷白,乌发上结着寒霜,虽然狼狈跪着,但依旧是欲与仙人比肩的出尘气质,凡俗难寻。
    他洁白衣襟落着刺目血色,衣袖上更是一大滩,就像盛放的深红牡丹那般,靡丽中透着绝美。
    他托着余毒未解的病体,吐着血在太和殿前跪了整整三天三夜,心里唯一的信念,便是娶慕家嫡女慕时漪为妻!
    至于太和殿中发生的时,西风没有一丝耽搁传入花鹤玉耳中,在西风数次要劝阻他身体为重的时候,花鹤玉只是淡淡道:“快了。”
    “父皇改下旨了。”
    等到日头高升时,太和殿中紧闭三日的殿门,被人从里朝外推开。
    福喜佝偻着身体从里头走出来,他手上拿着圣旨,树皮般皱纹遍布的脸上带着阴冷,他捏着那明黄的圣旨,静静瞧了花鹤玉许久才开口道。
    “太子殿下快些起吧,这圣旨是要到永安侯府宣读,殿下不如先回东宫梳洗。”
    花鹤玉撑着西风的手,缓缓站起身来,他神色清冷除了衣襟上斑斑点点的血迹,瞧不出一丝狼狈。
    对于福喜公公的疏离冷淡,花鹤玉也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直到被西风扶着上了轿撵后,他才捂着心口,忽然猛咳一声,一大口血直接从喉咙里呛了出来。
    顿时西风面色大变,朝暗处吩咐:“去……快去永安侯府同夫人交代一声,再把妙春堂的杜掌柜给请进宫来。”
    花鹤玉彻底陷入昏迷的瞬间,他死死咬着后牙槽道:“不许告诉时漪!”
    当圣旨在慕家府邸宣读后,全家上下并没有丝毫喜悦的意思,对于亲自前来宣旨的福喜公公,慕时漪扫了他一眼,压着唇角似笑非笑:“今日倒是劳烦公公了,只是不知太子的身子骨如何?”
    福喜看着站在慕时漪身后,慕家男人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他压下要夺门而出的胆寒,稳着声音道:“太子殿下已去东宫休息,老奴瞧着并无大碍。”
    慕时漪闻言便没再多问,她淡漠转身,握着圣旨的手微微的颤栗着,等转过院子,穿过垂花门,她才抖着声音朝山栀吩咐:“让町白去安排,我要去东宫!”
    “这福喜公公向来是陛下身边的走狗,今日会亲自出宫,想必宫中是有事生变!然后让人去妙春堂一趟,去把杜掌柜请到宫中,他擅长治疗毒伤冻伤,在这方面,宫中的御医是不及杜掌柜的。”
    永安侯府慕家,在太子和帝王倔强整整三日后,终于求得赐婚圣旨,整个堰都城都疯了,都说慕家女仗着家势和父兄兵权缠着太子,可如今看着这太子吐着血用命换来的圣旨,谁不是觉得太子情根深种,对慕家女爱入骨髓。
    元康十三年这一年,一日寒过一日的雪夜。
    有些东西终于要在夜幕垂垂中,有了新的答案和结局。
    第108章
    堰都皇宫,太子所在的东宫寝殿呢。
    殿外连着下了几日的雪停了,斑驳阳光从层层枝丫间撒落,透着几分冬日里少见的暖意。
    殿中寂静无声,低低垂落的画帘挡着外头暖光,有人步伐匆匆从殿外推门而入。
    被殿中滚烫热气一暖,冻得冰凉没了知觉的手脚,渐渐有了钝钝的痛感。
    慕时漪赶忙将身上碍事的狐裘披风解下,她垂眸朝床榻的放下望去,看向西风问:“太子殿下呢?”
    西风指了指侧间净室那处,恭敬道:“太子殿下在里头浴池里暖着身子,奴才不敢打扰。”
    慕时漪点了点头,脚下步伐不停直直朝那处走去。
    浴池内白雾氤氲,扑面而来的热气,几乎把浴池里那个高挑瘦削如璞玉般的身影淹没。
    慕时漪刻意压低脚步屏住呼吸,她走得小心。
    不想在离花鹤玉身后还有一段距离到时候,男人冷厉凉薄的声音从朦胧雾气中溢出:“出去!”
    冰寒没有丝毫感情,是慕时漪从未见过的花鹤玉的模样。
    她被这声音一吓,捂着心口缓缓的吸了口气,咬牙向前走去。
    这时候男人终于侧过身来,苍白的脸上线条凌厉,漆黑乌眸落在她身上的瞬间,就软了下来。
    花鹤玉抬手把热水扑在脸上,喉结微滚,声音不由涩哑:“可是吓着你了?”
    慕时漪摇头,抿着唇,眼眸滚着忍了许久的湿意,她也顾不得身上穿得厚实的衣裳,红着眼眶扑进花鹤玉怀中,声音哽咽:“殿下为何这般傻?”
    她声音很轻,透着倔强,搂着花鹤玉冷白后颈的手,用了极大的力气,全然不顾被热水浸透的衣裳,眼睫轻颤寻着他凉薄的唇瓣,如受了委屈的幼兽那般,全无顾忌的撕咬。
    似乎只有两人纠缠的滚烫体温,和男人摁在她娇嫩肌肤上的掌心,这一刻才能换得慕时漪的安心。
    池水翻涌,带着慕时漪娇娇的颤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她感觉自己要失力晕死过去时,她才被花鹤玉用宽大的浴巾裹着抱到寝殿床榻上。
    不远处的桌上摆着好克化的吃食,四周烛火昏黄,寝殿内不见任何伺候下人。
    慕时漪想到方才的大胆,她面上带着酡红的羞意,悄悄往锦被中缩了缩,见花鹤玉坐在桌前用膳,行走间瞧不出任何不适。
    妙春堂的杜掌柜已先一步被西风请进宫中帮花鹤玉治伤换药,这会子寝殿中出来旃檀冷香外,混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苦涩药香。
    慕时漪也没躺多久,就被花鹤玉搂着纤腰圈进怀中。
    她下意识要起身去查看他膝上的伤,却被花鹤玉摁着后腰,愣是挣扎不得。
    “别看,留了血,等会子你瞧着又要掉金豆子。”花鹤玉说着吻了吻她红润饱满的唇。
    语调缓缓,手上力气却极大去阻止。
    慕时漪挣了挣,发现根本动不得分毫,无奈只得顺着花鹤玉的做东,用贝齿去轻轻啃咬他撑在床榻上的手腕。
    细小的舌尖,大胆往他腕骨冷白的皮肤上碰着,在花鹤玉失神瞬间忽然伸手,撩开他亵裤裤腿的布料。
    他双膝涂了药,用棉白布包裹着,淡绿色的药汁混着猩红的血,渗出一大片。
    慕时漪面上的表情在这瞬间几乎是控制不住,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殿下,不值得的,他分明活不久了,等他死后,你要娶我一样可以。”
    “为何殿下一定要冒天下之大不韪,非逼皇帝写下赐婚的圣旨,外头说我的那些……我不在乎的。”
    慕时漪死死搂着花鹤玉的腰,整张脸都伏在他胸口的位置,哭得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浑身上下的每一处肌肤都在颤栗着。
    “不哭了好不好,时漪?”花鹤玉声音是温柔的,动作更是小心翼翼。
    他眼尾通红一片,呼吸压抑着:“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
    “你不在乎的那些东西,我在乎的,我见不得这是人任何流言诋毁你,所以我必须在他死前,拿到赐婚的圣旨堵住悠悠之口。”
    慕时漪哭到最后,也只剩打着哭嗝在花鹤玉怀中颤着:“殿下就那般确定,陛下一定会同意?殿下也不怕在太和殿前生生跪死过去?”
    花鹤玉缓缓摇头:“不会的,他会同意的。”
    “为何这般笃定?”
    花鹤玉抿这唇,眼中泛着冷意:“因为大皇子去了天渡,他无论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至少他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长子死在天渡,所以无论如何,就算是把我的身体耗垮,他最终依旧是会同意的。”
    花鹤玉说得轻巧,这其中的算计和博弈,以及后来柳姨的出现,都被他算计在其中,这里头的险峻也只有花鹤玉自己心中清楚。
    这些对花鹤玉而言,从不算什么,比起他最开始的求而不得,十二年的布置,只能算作苦尽甘来,这世间总有一抹绝色,要把他从九天之上拉入凡尘,而他甘之如饴,只恨不得把她揉进骨血里才好。
    *
    元康十四年,夏。
    六月初六,宜嫁娶。
    天还不亮,慕时漪便被山栀和宝簪从温暖的锦被中给扒拉起来。
    林嬷嬷听得屋中动静,透着喜庆的声音从外头传传进来:“姑娘可是醒了?”
    “醒了便赶些伺候洗漱打扮,可莫要误了今日的吉时。”
    “可不是么,我们得手脚麻利些,等会子外头还有夫人小姐们要给姑娘添妆。”宝簪俏生生的声音从屋中传出。
    接着就是林嬷嬷一叠声的吩咐:“赶忙的,去长乐侯府把长乐侯夫人请来,就说姑娘已经醒了,榻中的床褥可以铺了。”
    今日是慕时漪和大燕国太子花鹤玉成亲的好日子,永安侯夫人被请为她婚礼上的全福人,到时候要负责撒床和撒帐。
    虽说宫中规矩多,同外头有不太一样,但奈何慕时漪是花鹤玉放在手掌心宠着的,样样都得做得齐全仔细。
    慕时漪本就生得倾国倾城,那肤色更是如珍珠般莹润雪白,粉只涂了薄薄一层,再配上口脂凤冠,端坐在一旁便美的让人挪不开眼。
    最先过来的是镇北王幼妹徐知意,她口中说着随便添添,却给慕时漪带了整整一箱的玉石珠宝,那手笔不是常人能比的。
    接着过来的是慕窈窕。
    慕窈窕的婚期定在秋天,只比慕时漪晚了两个月的时间而已,她眼角眉梢都带着喜色,拉着慕时漪手,最开始是笑着的,然后说着说着便落了泪。
    上官云锦也来了,一见到慕窈窕便亲亲热热叫了声嫂嫂,见她哭得双眸通红,长长叹了口气:“窈窕嫂嫂有什么好哭的?”
    “你若是日后想时漪,我们大可进宫去陪她,或者她出宫小住也不是不可。”
    慕窈窕性子乖巧,比不得上官云锦放肆,她本要反驳的,但一想到太子殿下对于长姐的宠爱程度,也的确不是没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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