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与天真。

    洪莲只告诉他要坚强。要圆滑。要能在这军阀混乱的动荡世道上好好生存下去。所以他成了疏离有礼华光照人的柳陌红,而那个十三年前羞怯恐惧地躲在母亲身后打量着世界的小小孩童,却永远也长不大地活在了他心底柔软的角落中。

    他一步一步地走了进去,就如同当年她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进玉梨园中。

    只不过十三年前是离开她,十三年后却是去见垂危的她。

    光与影随着他的步伐被踩碎在他脚下,他忍不住深深一口气。他能嗅到空气中被浓烈药味掩盖住的一缕梅香,他分不清是自己身上的,亦或是她身上的。

    离得近了,便能看见帷帐低垂的床,即使眼下是盛夏天气,床上仍铺了两层厚厚的棉被。而棉被正中,凹浮出一个瘦小干瘪的人形来。

    妇人在不停地咳嗽着。柳陌红不知道她是否清醒,颤着身子上前,看见那分明熟悉又分明陌生的脸,终是低低地唤道:“娘……”

    妇人并没有回答。她蜡黄的脸上尽是痛苦之色,虚弱得像是随时都会就此睡去长眠不醒。

    “你来了?”洛梧端着药盏从门外走进来,叹了口气道:“吃了这药,她明天才能清醒过来。”

    “她有救吗?”柳陌红一脸急切恳求地看着他,“洛梧,我……”

    “我知道,我会尽力的。”洛梧摆摆手打断他的话,“不过她病得实在太重了,多年以前留下的病根,叶家的人大抵不懂医,这些年八成中医西医都给她看过,中医治本西医治标,两种药理相逆,反而病得更严重。明天等她清醒之后,晚上还有一帖药,若她撑得过那药性,那就没什么大问题了;若撑不过……”

    柳陌红身子晃了一晃,却还是勉强朝他笑道:“我知道了。”

    洛梧于心不忍,转头对凌霄城说道:“凌将军,你还是先带陌红回去吧,等明天他情绪稳定了,再带他过来。”

    凌霄城一言不发的抱起柳陌红便向外走去,柳陌红将头紧紧地埋进他的怀中,他感受到怀中那纤瘦的身躯幼猫一般柔弱而无助的细细颤抖着,没过一会儿,胸口处便传来一阵被濡湿的温热。

    等到杨海开车回到凌府时,柳陌红已经在凌霄城怀中沉沉睡去,凌霄城抱他上了床榻,替他捻好被角,轻轻吻去他脸上犹未干的泪痕,这才一手搂住他,一手拿起案上的公文,靠在床头看起来。

    <陌上青芜弃东风>

    雨势稍小,周公里的生意便又开门营业起来,一檐檐蒙了尘的大红灯笼,被雨色洗刷出别样的诱惑来。

    苏砚替叶恕明斟了茶,笑道:“今天怎么这么开心?”

    叶恕明笑意更浓,手中是一包包好了的白细粉末:“你知道昨儿杜老爷叫我去商量什么事儿吗?”

    “难不成他想到对付将军的好法子了?”

    “现在暂时还动不了凌霄城,不过……若是换成柳陌红,那可就好办多了。”叶恕明意有所指地看着手中的药包:“柳陌红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一个戏子而已,如果凌霄城为了他而和西北一带的军阀对上,怕是会开战吧?这一开战,他可就无暇顾及那么多了。”

    苏砚的心突地一跳,霎时明白了过来:“你、你们要给柳陌红下药?”

    “西北军阀的头子个是好色好酒的无赖,近日一段时间刚好在上海。”叶恕明冷笑着,“据说他看上柳陌红很久了,碍在洪莲的面子上一直没好意思下手。如今到嘴的肥肉,倒是白白便宜这死胖子了。”

    “大少爷!大少爷!”

    苏砚正欲开口说些什么,门口却突兀的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老爷快不行了,说是让您立刻回家一趟,他有事要交代。”

    柳陌红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四更,隔着床帐朦朦胧胧地看见从窗棂上透过来的冷蓝天光,雨虽小了,却仍在沥沥地下着,一片寂寂安然。

    他被圈在一个温暖的怀中,他刚一动,那人便醒了,揽着他的腰问道:“天还早,再睡一会儿?”

    “……不了。”他想起那盖了厚厚的棉被仍然形销骨毁的妇人,低低开口道:“我从没想过能再见到她,就算再见,也从没想过她竟然……竟然已经病得这么严重……”

    他语气有些哽咽,凌霄城抬手顺着他的背,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我总以为我已经记不起来了……”柳陌红苦苦一笑,“但见过了她,我发觉我居然还记得,或者说我从未我忘记过,只是一直不愿意想起来而已……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没有爹,我住在一个黑黑的屋子里,娘不许我告诉别人她是我娘,深夜的时候,她又会抱着我哭,跟我说对不起,还跟我说,她要把我养大,等我长大了,就可以去找我爹了……”

    柳陌红顿了顿,又接着道:“后来终于有一天,娘对我说,可以带我去找我爹了,我爹会娶她……她还给我买了新衣服,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可是后来她带我去了一个院子里,有很多像我一样的小孩子在练功唱戏。她和班主说了什么,班主就拉着我叹气,我当时很害怕,我拉着娘的衣角,她转身走出门去,想要拉开我,后来又笑着对我说,她是去给我买糖葫芦,让我闭着眼睛往回走一百步,她就带着冰糖葫芦回来接我……”

    ——他信了。

    ——他不敢不信。他怕自己若是不信,她便会硬生生地将他丢下。

    六岁的孩童孤独地站在雪地里,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回走,嘴里小声数着数,满怀希望与无望地等着他的母亲和糖葫芦。

    他每次数到九十九,停一停,没有听见娘叫自己柳儿的声音,便转个弯,继续从一开始数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忘记了自己数了多少个九十九,被冻得冰凉的小小身躯撞上了墙,疼得他睁开眼睛。

    院子里空无一人。

    洪莲站得远远的,怜悯而悲哀地对他说:“跟我进来吧。”

    他低头看见自己滚烫的泪水融化进雪地里,慢慢地走进了外堂的门。

    风雪之中伫立着的关公像默然不语。

    “好了,别哭了。”凌霄城心疼的用指腹替他擦去泪水:“乖,别哭了。”

    “霄城……”柳陌红忍不住紧紧的将自己裹在那怀抱源源不断的温暖中。

    那一声“霄城”唤得凌霄城的心酸酸软软地疼起来。

    “别哭了,”凌霄城柔声安慰着,伸手拭着他不断滚落的晶莹泪珠,“她也是逼不得已。”

    “我知道……”柳陌红细细哽咽着,“可是我还是很难受……”

    “乖,别伤心了,再怎么说她也是你娘,哪有娘不爱自己孩子的。”

    凌霄城右手轻轻拍着他,像是在安抚一个委屈而无措的孩子。

    天逐渐亮起来,褪去了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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