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听了巧芳嬷嬷的话,走到了太后跟前,依旧只跪着。仰着脑袋,望着太后,这还是离开后再次回来头一回这般清楚瞧着这位老人家呢。陈氏莫名就觉得心酸,想到很多往事来,便流了泪。
    太后自然是已经认出了人来,她颤着唇道:“你是……你是……”
    老人家因为激动,话都有些说不利索。
    陈氏说:“贞贞该死,当年欺骗了皇上跟太后。”
    太后一生就只生了皇上一个儿子,没有亲生女儿,所以早年的时候,也算是拿陈氏做半个女儿待的。之后陈氏长到二八年华,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她见皇上喜欢陈氏,也是有心让她做妃子。
    她正想着要如何与她说了,忽然间,她住的地方走了水,她人就没了。
    “我的儿!”太后此刻自然也是想起来很多往年的事情,一时间没有忍得住,抱着陈氏便哭了起来。
    旁边伺候着巧芳嬷嬷,巧芳嬷嬷是亲眼瞧见曾经太后待陈氏的好的,也是亲眼瞧见这些年来太后是如何思念陈氏的。还有皇上,皇上多年不肯进后宫,对太后总是称政务繁忙,但是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大家心中都明白。
    太后哭了会儿,便扯了帕子来擦眼泪,而后问陈氏说:“当年,为何要诈死离开皇宫?你是如何做到的?”
    陈氏把当年的事情一一说了来,其中包括,她跟皇上是如何有了一次的,以及她不想留在皇宫里的真正原因。
    ☆、第88章 掌中宝八十八
    八十八、
    自己个儿儿子的脾气,太后是知道的,而当年的局势,太后如今想起来还会时常做噩梦。皇上性子执拗,当年又年轻气盛,执意要立贞贞为后,遭受到几乎大半朝臣的反对。当时若不是贞贞“没了”,从而草草收住了这个局,当时那烂摊子还真的是不晓得如何收场得好。
    这只是其一,其二,贞贞向往自由,不希望被困于深宫之中,这种心情,她也是理解的。
    “贞贞,哀家又怎么会怪你,当年若不是你这样做,不晓得会如何收场。近二十年后,还能够再看到你,哀家真的是高兴。”冯太后此刻的心情的确是愉悦的,老人家眼圈儿红红的,脸上却挂着笑意说,“也怪哀家心不细,怎么就没有发现呢?早在头一回瞧见阿妧那孩子的时候,就该知道,她是你的孩子。她那做发簪的手艺,简直是跟你如出一辙。”忽然间,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太后怔怔望向唐妧道,“阿妧……她……她是……”
    陈氏也没有想过要隐瞒,不论如何,阿妧她的确是皇家血脉。
    再说,就算自己不说,阿妧的生辰摆在那儿,太后想查,又怎么会查不到呢?更何况,在太后跟前,她不想隐瞒。
    “阿妧不是元森的孩子,她是……是您的亲孙女。”陈氏说,“当年,我逃出去后才知道自己怀了身子,就想着要把孩子生下来。本来只想着寻个隐蔽的小村庄把孩子生了的,后来,途中遇到了元森,他救了我。”
    “那元森,可就是你如今的夫婿?”太后问。
    陈氏点头道:“是。阿妧不是他的孩子,他是知道的。他虽然是粗人,却是个好人,对我对阿妧,都十分好。如今,我们也育有另外一个女儿,叫阿满,四岁多了。”
    太后听陈氏说这些,心中基本上也是猜到了她的心思,太后叹息一声说:“说起来,你跟皇上没有缘分。只是,皇上那脾气你也是知道的,不让他知道你还在这世间也就罢了,若是让他知道你还在世间,他还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呢。到时候,怕是哀家想劝,也是劝不住的。”
    陈氏又跪了下来道:“贞贞想求太后,这件事情,千万不要告诉皇上。如今我们一家人过得很好,我也很喜欢现在这样的平淡温馨的小日子,不敢再奢求什么。”
    “起来吧,别总是跪。”太后望了眼身边的巧芳,给巧芳嬷嬷使眼色,巧芳嬷嬷则把人扶起来。
    巧芳又端了把椅子来,搁在太后身边,让陈氏也坐下来说话。
    太后又问:“你离开了近二十年,如今怎么又想着回来的?可是为着阿妧?我记得,子默是在湖州的时候遇见阿妧的,之后,就把你们一家带回了京城来。”
    陈氏点头道:“不放心也不舍得她一个人来京城,她又跟子默两情相悦,我们也不忍心阻止。何况,孩子们都大了,有自己的追求跟抱负,我不想阻止。决定来京城的那日,我便料到,将来总有一日定然是会进宫来探望您老人家,跟您请罪的。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您派盛太医来给我医治,我就晓得,怕是再也躲不了了。”
    “太后娘娘,您可安好?”门外面出现几道纤细的人影,摇摇晃晃的,似乎贴着耳朵在门边听。
    太后看了眼巧芳,巧芳忙道:“太后娘娘安好,诸位娘娘不必担心。”说罢,人绕过屏风去,走到门边,推开门道,“这位唐夫人给太后献了份大礼,太后喜欢得不得了,所以,正与夫人说些做发簪的心得呢。奴婢知道诸位娘娘担心太后凤体,有奴婢在,太后娘娘是不会有事的。”
    桂淑妃眼睛不自觉往里面瞄了几眼,只隐约瞧见屏风后面坐着两个人,心中存了些疑惑,却只笑着说:“那便好,我与诸位妹妹,就不打扰了。”
    巧芳嬷嬷朝几位娘娘行了礼,而后又把门关上了。
    外头,桂淑妃率先往外面去,旁边德妃道:“好生奇怪啊,这位唐夫人到底给太后送的什么礼物啊?怎么还不能当着我们的面送?刚刚看巧芳嬷嬷的样子,好像也有些不太对劲儿,她眼睛有些红。”
    薛恵妃说:“德妃姐姐多虑了,既然太后娘娘说无事,那便就是无事。咱们啊,外头等着就好了。”
    虽则嘴上这么说,心中到底也是存疑的。
    德妃道:“恵妃妹妹,我看你与那位赵夫人走得极近,想必跟这位唐夫人以前也是认识的?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你要是知道的话,不防与咱们姐妹说道说道,也免了我们的担忧之心。”
    “就是啊,恵妃姐姐说说罢。”德妃开了口,一众大小妃嫔便都凑起热闹来。
    薛惠妃道:“我与那唐夫人不曾见过,又怎么会熟识?只是,唐夫人是赵夫人的母亲,太后娘娘又那般喜欢赵夫人,所以,该是没事的。”
    桂淑妃此刻心思却不在这儿,趁一众妃嫔说话的时候,她则悄悄给身边的婢女使个眼色。
    那婢女会意,便往陛下的勤政殿去了。
    过了有一炷香的功夫,皇上来了太后寿康宫,众人听得外面小太监报唱,连忙迎了出去行礼。
    齐武帝一身玄色便衣,见到跪在身边的妃嫔,并没有停了脚下步子,只稍微抬了下左手示意起身,右手依旧背负在腰后,大步往内殿去。左右望了望,没有瞧见太后,齐武帝转身问桂淑妃道:“太后呢?”
    桂淑妃回答说:“赵夫人的母亲陈氏说要给太后娘娘送一份大礼,太后带着陈氏去了里面。也进去有好一会儿去,臣妾们有去问过怎么回事,但是巧芳嬷嬷说无事,臣妾们晓得是太后旨意,也不敢闯进去。可进去的时间实在太长了,臣妾们实在没了法子,只能派人去请了陛下您来。”
    唐妧听桂淑妃这样说,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得替母亲担心。
    齐武帝道:“陈氏?哪个陈氏?”
    桂淑妃回话说:“就是赵夫人的母亲,今儿跟着赵夫人一道来的。”说罢,她抬手指了指唐妧。
    齐武帝顺着桂淑妃手指的方向看去,看了唐妧几眼,没再说什么,只负手大步往内殿去。
    但见皇上进去了,桂淑妃等人连忙凑在了一起,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淑妃姐姐,你说,咱们要不要跟着皇上进去瞧瞧?”陈婕妤忍不住往里面瞄,心里好奇得很,自然是想跟着进去的。
    德妃没有想到淑妃会暗中派人去把皇上请了人,此刻心中颇为有些不爽,却不好与淑妃说不快,只能冲陈婕妤道:“太后不是说了,不让咱们进去,莫非你有皇上撑腰,连太后懿旨都敢违抗了去?”这话面上是说给陈婕妤听的,其实暗指淑妃不听太后的话,擅自做主请皇上来。
    桂淑妃全然当做没有听见,只兀自转身回去,坐下来慢慢喝茶。
    德妃扯着帕子轻轻咳了一声,也坐了回去,喝了点茶水,继续等。整个殿内,瞬间安静得连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到。
    齐武帝负手去了偏间,站在门口仔细听了听,他本来也是习武之人,所以脚下步子轻,却听觉十分好。但是整个偏间很大,再加上里面的人说话又极为小声,齐武帝听不真切,只能抬手敲了敲门,喊道:“母后。”
    听是皇上的声音,太后忙应一声,而后拍了拍陈氏手,悄声说:“怕是那些妃嫔们将皇上请来的,你先呆在这儿,哀家出去。”
    太后走到门口去,开了门,看着皇上笑说:“皇上怎么到这儿来了?”说罢,人已经走了出来,后头跟着的巧芳嬷嬷将门关上。
    齐武帝抬眸撞似不在意地朝里面瞟了眼,却不动声色回答道:“今儿是母后寿辰,儿臣该是来给母后拜寿。”
    太后心情十分好,笑着牵住皇上手说:“走,咱们一道出去。”
    齐武帝问:“那……陈氏吗?”
    太后手不自觉微微颤了下,却依旧面不改色笑着说:“她送了哀家一份大礼,哀家高兴,便与她多说了几句。她身子还没有好全,是拖着病来给哀家拜寿,这会儿子身子有些虚弱,哀家让她在偏间歇着了。”
    “原来如此。”齐武帝点点头,也没有再多问。
    太后原不晓得唐妧是她亲孙女,已然就十分喜欢了,现在晓得了她是自己的亲孙女,自然越发喜欢得紧。
    打从偏间出来后,拉着唐妧在跟前嘘寒问暖的,片刻都不曾离开过。等到了用饭的功夫,也要拉着她离自己近一些。旁人虽则觉得太后过于宠爱了赵夫人些,却没有多想,但是皇上却是想了不少。
    席间离开,齐武帝想起那个陈氏来,便只身一人往太后寿康宫去。
    陈氏一直呆在偏间里,没有太后懿旨,她也不敢离开半步。忽而听得推门声,以为是太后命了人来领她出去了,连忙小跑着迎了出去,却恰好撞见了皇上。
    齐武帝原本也只是觉得这个陈姓妇人行迹可疑,怕她会巧言令色骗了太后,所以亲自过来看看。
    却想不到,事情真相,原来是这样。
    这一刻,仿佛时间都静止了一般,两人四目相对,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齐武帝先是震惊,继而欣喜,完了便是气愤、震怒。可是想了想,又觉得或许当年发生了旁的他不知情的事情,他需要问一问原因才行。
    不过片刻时间,数个念头在皇上心中闪过。
    他问:“为什么?”话出口才知道,自己声音已经哑了。
    ☆、第89章 掌中宝八十九
    八十九、
    陈氏完全没有想到,她会在这种丝毫没有准备的情况下遇见他,刚刚那瞬间,时隔十八年后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她的确想到了很多以前的事情来。自己老了,他也老了,虽则身子依旧如往日那般硬朗挺拔,但是她能够看得出来,他老了。鬓发有了些微的白,深刻俊朗的脸上,也渐渐有些纹路,就如她一样。
    虽则吃惊,但是反应过来后,她自然是跪下来请安的。
    “民妇叩见皇上。”陈氏跪着,身子匍匐在地上,给皇上行了大礼。
    齐武帝仿若从梦中醒来一般,他自己都不晓得如何描绘自己此刻的心情,有委屈有愤怒,但终归他是爱着她恋着她宠着她的。只要她愿意回来,往事的一切,他都不愿意去计较。
    “先起来。”齐武帝声音温和了许多,微微弯腰,亲自去将陈氏扶起来。
    “多谢皇上。”陈氏起身后,依旧没有抬头与皇上对视,而是默默垂着脑袋。
    齐武帝好好打量了陈氏一番,近二十年过去了,当年的那个青春美貌的活泼少女,也成了如今这个性子稳重内敛的妇人。虽则时光无情的在她身上脸上留下了些痕迹,但是他觉得,她还是跟以前一样。至少,他是一眼就将她认出来了的,她的样子,几乎是没有怎么变的,还是那么漂亮。
    “这些年,你过得可好?”齐武帝竭力压制住内心的躁动,尽量显得声音平和,“你……嫁了人?”
    是,她嫁了人,他知道的。不但嫁了人,她还生了孩子。对,是跟别的男人生的孩子。他好想立即去见见那个男人,他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会让她甘愿嫁去为妻。她宁可嫁给那么一介草民,都不愿意留在他这个九五之尊身边。他当初是许诺会给她后位的,他跟她许诺过的。
    “嫁了人了。”相比较起来,陈氏倒是显得更加镇定一些,她缓缓回话道,“出宫后的那一年,就嫁了人。第二年生了阿妧,我们还有一个小女儿,今年四岁多了。”
    “够了!”齐武帝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双目猩红起来,他掐住她一只手臂,震怒道,“朕不想听!”
    陈氏抬眸望了他一眼,继而又垂了脑袋,应着说:“是。”
    室内沉默片刻,齐武帝到底还是想知道她这些过的是什么日子的,细细看着她,又问:“朕想起来了,你如今那夫婿,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吗?那个儿子是……抱养的?”
    陈氏回话道:“那是他原配夫人的儿子……但是我也视如己出……”
    陈氏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啪”一声响,她身子抖了抖,就见旁边一张桌子晃了晃。那搁在桌子上的手,此刻涨得通红,似乎还在微微发抖。陈氏抿了抿嘴,后面的话,到底没有再说。
    “你去做继室?你宁可去做一个普通老百姓的继室,也不愿意留在我的身边?”齐武帝心痛如刀绞,想着这些年来他对她的思念他就难过,想到他们之间错过了十八年他就痛恨懊悔,“为什么?贞贞,你告诉朕,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陈氏只低着头说:“民妇早与皇上说过,民妇满二十五岁的时候,是想出宫的。可是皇上,却一直不肯放民妇走。民妇不想留在这里,所以只能做出欺君的事情来。”说着又跪了下来,磕头道,“皇上,民妇求您,这件事情是民妇一个人的错,如果您要降罪的话,请只降罪在民妇一个人头上,跟民妇的家人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齐武帝喉间溢出一丝轻笑来,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没有关系?他娶了朕最爱的女人,你说,没有关系?”
    陈氏贴在地面的手渐渐攥紧,想着,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来。
    皇上的性子,她是了解的,他动怒起来,真的是整个天地都得跟着震一震。更何况,他还是九五之尊啊。十八年前的事情,也的确是她的错,欺君罔上,这个罪名,若是真的坐实了,皇上要想牵连她全家的话,她也是没有办法的。
    “皇上。”陈氏求道,“求皇上只惩罚臣妇一人。”
    齐武帝黑眸轻轻垂落,望着跪在地上的女人,他缓缓蹲下身子来,又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你知道的,朕不会惩罚于你。你若是求朕,朕也不会落罪于你的家人。只不过,十八年前的事情,是你欠朕的,这个债,朕总得讨要回来。”齐武帝缓缓说着,一字一句道,“贞贞,如今你既然回来了,朕便不会再放你走。你留在朕的身边,朕保证,不但不会动唐家人丝毫,甚至,会授予他爵位。”
    “皇上!”陈氏索性直接看着面前这个英武的帝王,目光认真胶在他脸上,严肃又认真地道,“皇上这么做,怕是会叫天下人耻笑。你我都老了,半辈子都过去了,为什么还要执着于过去呢?”
    齐武帝精锐的目光也盯着陈氏的脸,不愿挪开片刻,声音低沉地说:“十八年前,朕为了你可以跟整个群臣作对,如今又何故害怕天下人耻笑?朕是天,谁敢笑朕。”
    陈氏一时间也不晓得如何是好,此刻相见,并不在她的计划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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