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蓝汀位于池塘旁边,一如既往地开阔,透风通气,以前许夫人住着的时候,挂着天蓝色或水蓝素兰的纱帐,幔子,摆着各色钟鼎字画,后来张氏占据了这个位置,便依据她个人的喜好进行了布置。樱红,杏黄,葡萄紫,玫瑰色,丹朱,鹦鹉绿,五色杂糅,看起来要女性化许多,一眼望去便能让人知道这里住着一位妇人。
    而现在,张氏紧跟脚跑去蓼蓝汀却惊讶的发现那里安静得吓人,原本还在吹拉弹唱的戏子现在全都不见了,门口柱子似的站着两个丫鬟,一心,双成,显然是荣泽堂的人手。这是怎么回事?蓼蓝汀是她生了言慧绣才得来的,现在你言景行齐暖香一声不吭的就想收回去?就在这时,头顶上忽然传来一声娇笑,张氏仰头望去,暖香正扶着栏杆站在那里,明眸皓齿,黑发堆云,神态间满是娇媚,嘴唇还有点过分的鲜红。紧接着她又往前一扑,显然是被人拉去,分外甜蜜的娇笑声,又紧跟着响起。
    这一下子可是戳了张氏的肺:你们这是干什么?跑到我的蓼蓝汀赶走了我特意请的戏班子来找快活?一想到无比厌烦的俩人在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地盘,最最珍爱的鹿绒梅花榻上翻云覆雨,她就怒火中烧!炮仗一样冲了过去。你们白日里不检点,竟然还特意到这里来做,这是专门来打我脸的吗?
    她一根箭似的射过去,却不料刚到近前,一心双成极为有默契的,一左一右同时往中间靠了一步,把路挡得严严实实。张氏冷笑一声,一巴掌甩了个去:“好个狗眼看人低的丫鬟!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挡我的路?”
    一心往日脾气都极为暴躁,尤其对上张氏,那是对荣泽堂无条件维护,不料,这次竟然忍不住了,顶着脸上三根手指头印开了口:“回太太的话,不是奴婢大胆,是现在里面不大方便。”
    张氏嘲讽得勾勾嘴角,愈发认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有胆子做还有胆子挡门?这轻狂简直超出了她的想象。“不方便?我要进我的屋子哪里会不方便?这里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
    她身后跟的孔妈妈是个老成的,心中存了几分犹疑,看看楼上,又看看张氏,心里揣测到今日好歹是摆着老夫人寿宴,言侧妃回家,大好的日子怎么能随便起风波?况且小爷夫人都年轻,一时把持不住也是有的,现在看来是荣泽堂的人不恭敬,眼中没有长辈。但若真闹到了说不定就成了青瑞堂斤斤计较不通情理了。随即笑着阻拦张氏:“太太又何必这么生气?小侯爷小夫人借地方用用,完全可以,都是一家人,哪里用分得那么清楚。”
    双成随即笑道:“妈妈说得在理。一天,两天,十天半个月的,借用而已,定然有还的时候。太太又何必这么小气?”
    我小气?张氏气炸了肺。这话明明是挑衅。有了一天就有一个月,有了一个月就有一年。有一年就有十年,你想跟我玩刘备借荆州?她自以为猜中这温吞计,怎么会选择隐忍?
    “让开!”张氏随即挥开两人,大步走了进去。
    孔妈妈心觉不妙,刚要跟上去,一心和双成却乍分又合,再次拦门:“妈妈,恕我有话直说。主子办事,我们向来都只有服从的理,哪有那么多说话的地儿?下人毕竟是下人,千万不要高估了自己。”孔妈妈立即停住了脚步,这侯府眼见就是这两位小主子的了,若是这次真的吵嚷起来,或者被恼羞成怒发作起来,太太好歹是长辈,明媒正娶的继室,不会怎么样。倒霉的还不是下人?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主子闯祸奴才背锅,自古以来都是如此。这一琢磨的功夫,再次抬头,
    张氏已经走远了,气势汹汹登上了楼梯。
    令她诧异的是,二楼中堂却没有言景行的身影,反倒是暖香和言玉绣坐在一起,好像在议论些什么,神态还颇为亲热。张氏觉得不对,四下一望,狐疑的看着言玉绣。言玉绣道“我曾小路走侧门上来的。所以不曾和太太遇上。”
    她说这句话时候并未站起,张氏看出她对自己毫无敬意,却没心思计较,如果吴王真当了皇帝,言玉绣这样的不出意外都能封妃。她要骄傲,那也使得,张氏只觉得酸酸的。暖香倒是挺客气的站起来,施礼道:“太太,侧妃有话与您讲。我先回避了。”说罢立即抽身,快步走出房门,一反手把门关上,咔哒两声,却是在外面反锁了。
    张氏顿时狐疑,察觉到什么似的,往门口赶,却不料言玉绣一开口就让她停住了:“太太,这次抢了你女儿的机会,真是不好意思。”
    张氏正为这事窝火,一听就冷笑:“别在这儿假惺惺了。你需要你献好心?你嫁入王府当侧妃,能指望的还不是侯府俩哥儿?”
    “是啊,俩哥儿,可惜没有一个是你生的”言玉绣勾起一边嘴角冷笑“你觉得你为什么这么长久都没能怀孕?期间好不容易怀上的那次还流掉了。”
    “命里没这福份,老天爷不保佑我,还能怪谁。”张氏恨她揭短,神色颓败,话语中怨气颇大。该吃的药都吃了一个遍,所有寺庙的平安符都求了个遍,就是坐不住胎,那怪谁?
    言玉绣当即冷笑:“太太真是好愚钝!”她忽然尖声道“枸杞当归鲫鱼汤,红枣人参炖排骨,还有天麻黄芪野鸡仔,好吃吗?”
    张氏浑身一震,一时说不出话。言玉绣慢悠悠道“太太,每当老爷在府里的时候,我给你送吃的,总是格外勤快些。你当然受用我的孝敬,是不是心里还在骂我蠢?这么巴结自己的杀母仇人。”
    张氏一时说不出话。她也发现了言玉绣会在老侯爷在家的时候送药膳的格外积极,但她只是按照自己的思路来推算,这个庶女要在父亲面前刷存在感,所以故意摆出孝顺嫡母的姿态。老太太也不会说什么,因为这一眼望过去上慈下孝的和乐局面就是她想要的。
    谁知道,背后竟有邪恶用心?
    “其实分量并没有很大。不过是阴寒至凉之物,或者通气活血,会让月信延长周期变短的。说白了,就是减少你服侍的机会,或者服侍了也让你坐胎的机会变小罢了。这么多年了,我这计划都进行的不错。说起来,大约也有我那亡母的魂灵在保佑吧。”
    “是你?竟然是你?”结果昭然于世,张氏依然难以置信的看着她,这个从来都沉默寡言,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庶女,平日里又不多说话,不多出风头,各方面都一般,文才人情都比不上自己的慧绣。虽然养在老夫人身边,可她在众人心中的地位还比不上那个叫红缨的丫鬟。“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一个庶女……”张氏喃喃自语。
    “没错,我是庶女,姨娘被你害死的庶女。”言玉绣本来就寡淡的面色这会儿看上去邪气到吓人“你有多自负,多瞧不起我,才能若无其事的喝下我送去的汤,吃掉我送去的药膳?”
    张氏脸色巨变,浑身都僵硬了。她是从来不曾怀疑过,因为府中实在过于风平浪静。一则老夫人总往各处派发药膳,滋补膳食。荣泽堂,青瑞堂,溶月院一个都不落下,所以张氏很放心,老夫人是不会用阴招的,她有绝对的实力和地位,开口动明的就行,没有人敢不从,不需要动这手脚。再加上她最看重的是门楣,当初犯了谋害子嗣的大错,老夫人也只是让她迁移,不但没有送她回娘家,甚至为着体面,还特意帮着压下这件事。所以张氏也有恃无恐。一般要装门面的人,其实都不太难应付。
    二则梅姨娘死去的时候,言玉绣还太小,她根本不可能知道真相,哪怕言景行知道实事他也不会讲,因为那“于我何干”的淡漠性子,再加上他跟言玉绣向来僵僵的,不答腔。甚至还时不时因为一点小事,比如一块砚台,发生不愉快,看到这样的场景,张氏就放心了。
    “你,你怎么知道的?”张氏终于心虚,惊疑不定的看着言玉绣,这个总是低调做人,被淹没在上京贵女圈里,毫不起眼的庶女,今天终于让她正眼相看了。脸上神色随即又转为愤怒“言景行!我知道,肯定是他!他帮你的对不对?”
    张氏后知后觉。言玉绣住在福寿堂,她有什么动作其实逃不出老夫人的眼睛,遑论私自动用药材。定然是拿了荣泽堂私库的,或者借老夫人的名义去领用的时候夹带了私货。这两个人,合起来害她!张氏悲愤交加,脸色铁青看起来有点吓人“好贼毒妇!你害我,小小年纪竟然这么恶毒?”
    言玉绣一声冷笑“太太何必这么激愤?你当初害我姨娘一尸两命,我如今只是要断了你的子孙福,算起来,还是我觉得比较仁慈。我如今只担心一项,当初有我在,总是给太太送吃的,但我现在出嫁了,没有人管了,你说怎么办好呢?”
    张氏大惊,情知不妙,转身就跑,却不料那两个丫头,候府跟着过去自幼伺候言玉绣的丫头,一左一右一起扑过来死死抱住了她,紧接着,她就蹆窝一痛,噗通跪倒在地,惊骇的回头就见言玉绣随手扔掉了手里的小板凳。“你,你竟然”她瞪大了眼睛,半晌才组织好语言,怪道大家讲不叫的狗咬人最痛,谁能想到一个候府小姐敢拿着凳子砸嫡母呢?这还不算,她看了张氏一眼,恶毒的一笑“太太,你最好安静些。呼叫是没有用的。”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语般,她才刚说完,原本安静的一摊死水般的蓼兰汀又吵嚷了起来,锣鼓喧天,沸水一样煮开了锅。“快来快来,大家伙赶紧来,老夫人过寿,小侯爷小夫人请大家看戏。没人说一句祝福语就能进来了。”“有猴戏,还有踩高跷,还唱曲子,点什么唱什么,快快来呀。”“好,哈哈哈”啪啪啪,鼓掌声呐喊声此起彼伏。
    张氏用力拍门可任凭她拔高了嗓子,那声音也好比泥水入田地,根本传不出去。言玉绣嘲讽得勾起嘴角“太太,你应该明白了吧,现在那下面都是荣泽堂的人。”张氏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绝望。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5章
    蓼兰汀内聚集了各种人过年一般吵闹,拍手看斗鸡耍猴,“”蓼兰汀外,耐不住吵嚷的言景行站在水边看着那碧波荡漾的湖面。暖香陪在他身边,静静战着。半晌,她还是忍不住问道“景哥哥,是你告诉玉小姐关于梅姨娘的事情吗?”
    言景行神色不动,淡然道“不是。每个小孩都会感到好奇,比如我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尤其在比较复杂的家庭环境中,嫡庶之分又被张氏挂在嘴边用来提醒她别仗着被老太太养就忘了身份。可惜玉秀到了好奇的年龄,老夫人选择了含糊其辞和刻意压制。小孩子的求知欲是压不住的,我只安排人适当的点拨她两句罢了。”
    言景行看看暖香,目光在她项上玉佩一转,又飘向湖面“按照我大周律例,被害人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但知道了真相以后怎么应对,都凭个人选择。我这个,”他忽然轻笑“充其量算助人为乐。”
    “……玉小姐,真是没看出来这人竟然有这么大心力。忽然觉得有点可怕,她竟然这么能隐忍,幸好我没有得罪她。”
    言景行又是轻笑“只做事不说话的人,都容易被忽略,而恰恰是这种人,反而要引起注意的。”
    蓼蓝汀,二楼雅间,张氏靠着门框委顿在地上,被两个丫鬟死死按住,言玉绣好整以暇的拿过旁边的食盒,还是红漆雕葵花的,十分漂亮,一碗黑乎乎的葯汁就那样端了出来
    张氏拼命的挣扎起来,却不料这个年轻女孩竟有这么大力气,一伸手捉住了她的下巴,金花银边碗里,满满一碗,浓稠漆黑的中药就那样灌了下去。
    张氏双眼都努了出来,血丝暴起,显然恐惧已极,言玉绣眼中疯狂的仇恨甚至让她感到害怕,这个总是安静的,一朵花似的点缀在侯府的庶女,可怕的好比魔鬼,在那一瞬间张氏几乎怀疑她被死去的梅姨娘怨灵俯身。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当年午后,一碗汤药将梅姨娘灌死的画面,恍惚于眼前的景象交错,两滴眼泪终于从眼角滑落了下来。
    蓼蓝汀下边依旧锣鼓声阵阵,一声声叫好,张氏心脏沉重得几乎无法跳动,怀疑自己身在梦中。下面大花厅里,有幔帐隔开,分男女坐了,一个个兴高采烈。言景行拉着暖香走进去,眼光微微一扫,大厅中随即安静下来,吵闹的杂技下台,换上了清新柔和的小调。那戏子甩着长长的水仙登上了舞台。
    咔哒一声,反锁的门被打开,两人结伴走了进去。张氏发丝凌乱,面色灰败,看到她们忽然悲声一放,倒有无数冤屈要诉:“是你们,是你们害我!我就知道,你们看不得我好。可怜我慧儿好端端的婚事被你们作梗毁掉了,不然吴王府里当妃的应该是我的女儿。言景行,我知道是你。你从小就看我不顺眼,你排斥我,敌视我,老爷让你叫娘你都不叫。我原本要跟你和睦相处的,是你逼我!”
    言景行一语不发,面冷如冰,暖香不由得皱了皱眉:“没有人要逼你。因果到头有报应,充其量,是你当年造的孽,现在到了偿还的时候了。”言玉绣冷哼一声转到她面前:“太太,你看清楚了,要报复你的人是我。这么被你忽视,我还真是不爽。你且消停些吧,当初有胆子做,现在就得有胆子承担后果。”
    张氏悄悄往后退,神色闪躲,言景行盯住她的眼睛,终于开口:“让我猜猜,你是不是预备给老爷告状?反正他只是去找朋友,早晚要回家的。你大可以在他面前告我的不敬不孝,谋害庶母,到时候把我送进宗人府,发挥的好,说不定还能夺爵?”
    张氏张了张口,话语含糊,心中冰凉,言景行既然敢这样说,就表明他早准备了后招:“你,你做了什么?”
    “我没有做什么。”言景行摇头:“你该问你的好父兄做了什么。仗着侯府的体面,一个小小的百户竟然也能在县城称王称霸,平日吃个酒席,吆五喝六成群结队,比侯爷还要张扬。还赊欠不还,白条结账。与那县令勾结在一处,横行乡里,用自己薄田去换别人家的沃土,已经有军户参他蛇鼠一窝,勾结匪盗谋取私利。我前段时间在户部查账,特别关照了那个小县。如今又处在各个皇子争着建功只愁揪不出出头鸟的关口,那么太太你,宁愿拼着自己娘家全军覆没,也要在老爷那里黑我吗?”
    张氏手足僵硬,“你绝我!你竟然这么阴狠?”
    “我更倾向于将这种行动定义为大义灭亲釜底抽薪。”言景行的话语依旧平淡,却好比一根根钉子钉在张氏骨头上:“而且,你不用指望着慧绣为你撑腰了。实话告诉你,任城王府,她也嫁不进去。有另外一个好人等着她。”
    张氏浑身一震,选妃一事被搅黄,言慧绣终日啼哭,言如海也觉得这女儿被委屈了,再加上也许诺过,几个儿女都不会亏待,便再次出马,物色人家,而且做得保密,只有张氏知道,任城王原本就与言如海关系不错,萧原年纪也大了,却硬拧着不肯成亲,任城王自己也说了,只要儿子松口,他当老子的绝对没意见。张氏自付言慧绣相貌规矩都不错,足以让男人动心。所以嘴上不说,心里却巴巴得盼着。
    但萧原本人却和言景行是至交,这事如何瞒得过?
    “任城王府,门第辉煌,名流之后,帝王信重,与这样的人家结亲有何不好?你,你为了私利不考虑侯府前程!你妄为家主!”
    言景行微微蹙眉,淡淡摇头。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军权在握的人家选妃决计不会成功。帝王要抑武扬文,又怕外戚力量过大,根本就不会考虑军功显赫的世家。要不,他特意拐了个弯逼了没有参选的余好月给吴王做侧妃?任城王作为异性王逍遥到现在,与他领会圣意是分不开的。哪怕焦急,又怎么会轻易许诺亲事?
    言玉绣嘲讽般勾起了嘴角:“石家屯,石家儿郎。老夫人千挑万选,身家清白,人品厚道,家境殷实的好夫婿。已经许诺了石家,若再悔婚,成何体统?老夫人那么好名声,把侯府门楣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她怎么可能允许辱没脸面的事情发生?幸好,言家还有另外一个女儿。你真觉得老爷在这件事上犟得过老太太吗?应该很快就会交换庚帖了。你最好劝劝老爷,赶紧停手,若是一女配两家,到时候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而且,你最好也别打仁行的注意了。”言景行皱眉看着她:“我看齐王在军队历练之后,各方面提升良多,所以便跟父亲如此建议,实打实的磨练在武馆扎架子进益多了。哪怕将来靠武举,军队出身也是好名头。父亲显然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已经着手准备,要仁行入军营试炼。父亲又对他寄予厚望,预备传授一身武艺。成年之前,不许沾男女之事。你那侄女比仁行还要大两三岁,她若是那么痴情真爱,能等到二十二三,那就等着吧。”
    张氏虽然养着言仁行,记在了自己名下,也算对他不错。但她毕竟存着念头,要自己生一个,又怕庶子养大了心,将来不好收场,所以根本不是她明日嘴上说的“一门心思,掏心掏肺的对他好”如今小孩也大了,又要去军队,那一走两三年,只怕原本不多的情分也淡化的差不多了。
    张氏眸中的华光终于暗淡下去,整个人仿佛绝了生机一般。
    如今一碗药灌下去,再无生子可能,慧绣不仅不能指望显达,以后她嫁到了乡下,还得指望侯府护着,仁行又被从身边分开了。这是-----要绝我。张氏欲要怨骂,药效却上来了,她身子一晃,就往地上软倒,被那丫鬟眼疾手快,一左一右紧紧扶住。
    言玉绣走上前来,轻轻帮她把鬓角整好,那动作甚至温柔:“太太,下面挤挤抗抗那么多人,你怎么能失态呢?还得辛苦你勇敢一些,自己走下去了。”
    孔妈妈自从张氏登楼,言景行却从二楼窗台一跃而下起,便知道大事不好,这是入了套了。欲要叫喊,却被言景行言景行眼锋如刀,削了回去。她恍然发现这个年轻的小侯爷,他的威严和可怕竟然丝毫不弱于言如海。而后暖香又从阁楼上下来,她眼睛盯着这个小夫人,却不料暖香款提裙摆,竟然还对她笑了一笑。这笑容让她愈发心慌,不知道楼上到底在搞什么,深深为张氏担忧。
    这会儿,她的主子终于出现了。张氏看起来完好无损,衣也不破,发也不乱,颊上唇上也看不出不同,只是目光看上去有点呆滞,倒仿佛丢了三魂,去了六魄。其实若这会儿用水一洗,她就会发现张氏的面上,唇上,都凄惨苍白的看不出人色。言玉绣果然周到,她竟还给张氏补了个妆。
    “太太”孔妈妈几步冲上去,扶住了她:“太太,你还好吧?”张氏牙关冷硬,说不出话,腰上
    腿上一阵阵发软。
    “双双对上跪地上,泪眼模糊话凄凉,”戏台上的官儿们还在咿咿呀呀的唱,张氏侧耳细听,心里一阵阵发慌,被孔妈妈搀在手里脚下直晃,偏那声音还在恍恍惚惚往耳朵里钻:“我不伤虎无大志,恶虎伤人遭祸殃。”
    “-----妈妈,这是什么曲子?”张氏几次开口,终于说出了话,声音干哑的像塞了一把干草。
    “《五女拜寿》呀。大好的日子,当然听喜庆的。”
    “------嗯。”
    言玉绣依旧从侧门走小道回福寿堂。从竹帘子里看到老夫人靠在罗汉床上休息,身体微微蜷缩,身上搭着秋香色鹿绒小毯子。言玉绣站住脚,压低了声音,问旁边伺候的红缨:“老夫人睡得如何?刚刚太太过去了,要看演百戏,所以吵闹的过分了些,只怕是惊到了老夫人。”
    红缨认真盯着她看,半晌才道:“没有,老夫人一直睡得很好。”
    “既然这样,那我就不打扰了。”
    言玉绣转身离去,半晌,内室才传来一声悠长而苍老的叹息。
    第106章
    侯府各色事端很快定了下来,老夫人果然不愿失约,丢了侯府的体面。言慧绣终究定给了石家。老侯爷摸摸胡须,也没有多讲什么,他心里其实支持母亲的做法。俩儿女胡闹,木已成舟,大人总要多担待。看言慧绣哭得那样,委屈可可,他也心疼。但除了多给嫁妆,却绝口不提别的事项。只是现在看言景行的眼神总是分外不对劲,总觉得这儿子太欠揍,连向来乖巧的言玉绣都被带坏了,你们咋就不能消停点呢?
    张氏情知大势已去,又怕着言景行手里的娘家把柄,倒真的安生下来了,甚至主动提出要求,要在府中静养,每日里在家宅庵堂,烧香念佛拜菩萨,也为老夫人和侯爷祈福。不管是真心的,还是缓兵之策,但至少府中气氛清和一片。
    言如海今年还未到半百,张氏也不过三十多岁,虽说他对子孙一事已经灰心,但念想总是有的,张氏处于种种原因不敢讲实话,当事人都默契的三缄其口。后来归府的老侯爷只觉得有些异样,却愣是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就某天忽然想起,问张氏:“你最近怎么不去听戏了?蓼蓝汀的大花灯灯穗上都落灰了。”
    张氏脸色骤变,连连摇头:“我已决定修身养性,跟老夫人看齐,那些粗俗热闹,再难入我眼了。”实际上是现在她多看蓼蓝汀一眼,就心惊肉跳,当日的恐惧历历在目,睡觉都做噩梦,哪里还会轻易走进?
    反倒是暖香,平白多了件让人羡慕的事:“哎呀,你个年轻小媳妇,竟然不用到长辈那里立规矩了。”
    实际上,她现在倒比以前忙了。老夫人经此一事,所受打击颇大。向来都觉得自己看人很独到,养人很标准的老夫人,这次走眼失手,那种高高在上自诩精明的心态终于弱上了几成,再无以前那种审试和挑剔,从态度到管控都和软了许多。没过几天,说断就断,将中馈事务尽数移交给了暖香:“这家,早晚是小辈的,由你们小两口折腾去吧。”暖香这主母终于走马上任,开始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经营。
    言景行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瞧着她每日分派事务,调度人手,计算收支竟然不比征战朝堂的男人清闲,心里多少有点觉悟,体会到亡母为何不被祖母所喜。
    春暖花开的日子里,齐王的大婚终于开始了。鸟雀呼晴,红艳艳,幔帐铺出了一条街,皇后娘娘为这个儿子,亲手操办婚礼,目前离了宫,驾临齐王府。若说当前的吴王大婚,是众人处于各种疑虑猜测,纷纷过来探风,那齐王府有皇后亲自镇着,那自愿捧场的或者摄于权势的,还也真是来一大片,场面丝毫不逊。熙熙攘攘的车马,停了一道街,若非宁远侯府关系近些,怕是连新娘子都无缘看到了。
    小皇后是个亲疏关系分得很明白的人。许华盈自己还有点忐忑:“娘娘,我们还是低调些吧,这样干,倒像明摆着跟吴王打擂台呢。”
    小皇后却满不在乎的拊掌:“你是我的外甥女,又是我的儿媳,小六的正妃,为什么要惧着怕着,被别人压过了风头?女孩子一生就一次的事,不必将就。别的可以省,这件事绝对不要省。”
    暖香还来陪着要出阁的新娘子挑选梳头样式。皇子的婚礼由内务府出资,别的方面都不用操心,那就有大堆时间在自己身上捉摸捉摸了。暖香看着那琳琅满目的物资,金玉娃娃,珊瑚树,金玉如意,翡翠台,心道这锦绣荣华的模样,还真是女孩子心中梦幻的婚礼,皇后娘娘对自家人,向来都很大方。她摸了摸手腕上一串三匝殷红石榴石串珠。皇后娘娘说“戴这个多子多福啦,我当初就戴这个生的小六。”
    随着一声喝道,暖香走入后堂客厅,齐王府满目彩缎花球,这里更不例外,珠围翠绕,欢声笑语,兰香麝气,笑脸生春。姿态骄矜,热络的和众人说笑的当然还是秦言氏,她显然在这种场合极为放得开,时不时冒出两句俏皮话,惹得众人连杯子都端不稳了。一看到暖香,那笑出两颗榴齿:“呀,小侄媳妇儿,这些日子没见,你可是又变漂亮了。来,让姑母看看。”暖香做出腼腆晚辈的样子,任由她拉住了手。
    秦言氏上下好一番打量,从头上看到脚上,扭头对身边的郑氏笑道:“你看,我当初还打趣景儿,以后随便娶了哪家的姑娘,生女儿也好,生儿子也好,只求菩萨保佑,千万要保证长得像他,不然就亏着了。却不料,如今有了这么个媳妇,我又觉得,儿子也好,女儿也好,父母里头随便挑一个跟着长就行了,总是美人花一般。”
    暖香红着脸不说话,心道这秦言氏倒是老夫人的亲生女儿,母女两个却有这么大差别。这话叫谁听了不开心呢?难怪辅国公府人口那么复杂的一大家子都被她料理平整了。当初一个劲要争竞的小叔子小婶子,现在可是偃旗息鼓了,最最直观的表现,就是秦荣圆现在老实多了。或者说,终于长大点了。那种眼睛长在脑门的骄矜,现在看不到了。
    暖香溜着眼看旁边一个浅紫色锦绣斑斓裙的珠钗妇人,那是辅国公府最年轻的妯娌,她现在正跟身边一个赭黄缂丝宫装头戴金花珠冠的妇人聊天,腮帮带笑,但眉宇间却夹杂一丝焦灼。和秦言氏相对而坐,一屋子内,俩妯娌竟然好似没看见一般,自始至终连眼神都没有交接一下。
    秦言氏也注意到了,低声附耳暖香:“闺女嫁不出去了,着急呢。”话语间颇显幸灾乐祸。暖香抿了抿嘴角心道放了这么久的线,现在终于到了收鱼的时候,怎么能不容许乐呢?秦荣圆骄傲得意了这么久,现在眼看着身边同龄人一个个都订了终身,自己终于渐渐察觉到不对了。她是辅国公府这一代唯一的女儿,骄纵成性,被宠坏了,小姐脾气太大,处事蛮横。又有那么一堆爱护短的叔伯哥哥——这是娶回家一个媳妇呢?还是请回家一个祖宗呢?想到这里,暖香再看秦言氏,也不由得感慨一声最毒妇人心。
    娇养纵容秦荣圆的那一堆哥哥中,有四个最出类拔萃,最毫无原则的就是她亲生的那四个。甚至辅国公府当初还出现儿子们为了娇滴滴的小堂妹忤逆母亲的场面。秦言氏那气堵的模样,让秦荣圆和她母亲更加得意,产生了“哎真是不好意思,我就是这样的红颜祸水”的虚荣认知。甚至秦荣圆被娇惯的不知天高地厚,也有这四个哥哥和当着辅国公的大伯在带节奏。现在图穷匕现,对方还一句话讲不出来,只能打掉牙齿和血吞------如今这种局面,秦言氏,功不可没。
    “不嫁人就算了,难道我们堂堂辅国公府少了宝贝儿一口饭吃?”对方为着女儿亲事着急上火,那些平日里刻意娇惯的人笑容分外意味深长。
    都说女儿娇养,娇养过头了就砸自己手里了。暖香颇为怜悯的看看那挑了秦言氏当对头的妇人,心道祝你下辈子交好运,别得罪言家人。你给我找事,我就毁了你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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