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顷白俯身将萧羽彦抱了起来。外面兵戈寥落,萧羽彦只觉得周围的声音都仿佛离自己很遥远。她靠在他的胸口,觉得一阵脱力。
    隐约间,韩云牧和萧若水的声音传入耳中。可她已经听不清讲的是什么了,一阵疲乏席卷而来。穆顷白飞身掠过树梢,抱着她回到了未央宫。
    萧羽彦在半空中,惊鸿一瞥间瞧见了宫中的惨状。一场朝争,死伤众多。但是这画面转瞬即逝,转眼就她就触碰到了柔软的床铺。
    穆顷白的手轻轻覆盖在她的额头上,温声道:“羽儿,累了就好好休息。一切有我呢。”
    萧羽彦点了点头,眼皮沉沉地覆了下来。手心灼热的温度之下,却仿佛是在催促着她赶紧入眠。没过多久,她就沉入了梦境之中。
    她以前做过很多很多的梦,每一次都迷迷糊糊囫囵吞枣。可是今日,这梦境却如此清晰,她甚至可以闻到海水咸咸的味道。
    但奇怪的是,黎国在内陆,萧羽彦从来没有去过海边。可她好像清楚地知道海水的味道,她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礁石上躺了一个人,海浪撞在石头上,翻起阵阵白沫。
    她犹疑着走了过去,那好像是个女子。她昏迷着躺在礁石上,衣衫都已经湿透了。萧羽彦看到她的刹那,只觉得呼吸都有些凝滞。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惊为天人的女子?!
    在她心中,穆顷白是她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人了。母后年轻的时候也很漂亮,还曾被称为五国第一美人。可是比起这个女子来,却都逊色了许多。
    萧羽彦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俯身推了推她。可手一伸,却穿过了她的身体。萧羽彦看了看自己的手,正疑惑间。远处传来了马蹄声。
    她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才发现那是一个身着白色盔甲的男子,骑着一匹棕红色的高头大马奔腾而过。他似乎也瞧见了这里,萧羽彦连忙冲他挥手。
    男子果然调转了马头,策马扬鞭而来。近到眼前,他翻身下马。身后的随从一面追一面叫道:“陛下——不可以——”
    陛下?萧羽彦从来没见过这个人,这是哪国的国君?她紧蹙着眉头,看着男子向这里走来。又看了看地上躺着的女子。忽然,她脑中灵光一闪,这——这是孟良国的国君?!
    所以她现在并不是在梦境之中,而是在回忆里。萧羽彦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一道红色的痕迹隐隐作痛。
    国君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她,只是痴痴地看着那女子。然后俯身扶起了她,想要唤醒她。女子仿佛只是沉睡着,被这一声轻唤,便醒了过来。
    在她睁开眼的刹那间,天地仿佛都是去了颜色,只剩下一片宁静的幽蓝。萧羽彦常听说天地失色,却从来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景象。可到如今,她才知道什么叫倾国倾城的美貌。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女子会引起那样的战火离乱。
    周围的景致瞬息变幻,转眼间来到了一处好似皇宫的地方。这里的建筑和黎国大相径庭,却可以看得出无比奢华。宫中帷幔重重,里面传来了男人和女人的笑声。
    萧羽彦掀开帘幕走了进去,发现是孟良国的国君抱着海边捡来的女子的腰肢,两人四目相对,眉宇间幸福洋溢。
    “颜儿,让寡人来听听是男孩儿女孩儿。”国君蹲下身,孩子气地将耳朵贴在了女子尚且平坦的小腹上。温柔的光华照耀在两人的身上,时间在那一刻像是静止了。
    但是眨眼间,周围的一切又模糊了下去。朝堂之上,大臣们一致反对国君立来历不明的女子为皇后。只是国君如今对女子情意正浓,怎么可能轻易退让。
    民间无数流言四起,说女子是鲛人。低贱的种族怎可成为他们的皇后?
    若要证明女子并非是鲛人,就必须要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哭泣。若是滴落的泪珠不会化作鲛人泪,那么她就不是鲛人。
    萧羽彦从不相信有鲛人的存在。只是人们总是不愿接纳和自己不同的人存在。国君受到了莫大的压力,只好和一些心腹商议。说是要在女子生出孩子的时候,偷偷抱走。告诉她,孩子死了。
    听到这样的结果,萧羽彦只觉得国君其实无比残忍。有什么能比得上一个母亲失去孩子的痛楚,可他却要她亲自去承担。与其如此,倒不如不要这般宠爱她,让她站在风口浪尖上。
    可孟良国的国君并不懂得这样的道理,他爱得炽热深沉,同时他的爱也是一柄双刃剑。伤害了他最深爱的人。
    她不忍心看到女子失去孩子的痛楚,只是站在帷幕外面。看着国君远远地抱着那个刚出世的孩子,听着里面凄厉的哭喊声。
    那孩子一声也没有哭,幽蓝色的眼睛望着天空。萧羽彦走了过去,听到国君低声对孩子道:“你听到了吗,今生今世你的母亲为你流干了眼泪,所以爹爹希望你这一生平安顺遂,无忧无虑。你就叫忘忧吧。”
    小小的皱巴巴的婴儿长大了小嘴,打了个呵欠,闭着眼睛睡了过去。
    从那以后,这女子的眼泪就再也没有停过。国君终于是急了,遍寻良医。这才得知了鲛人泪可以治愈她的疾病,于是费尽周折,甚至用两座城池换了两滴鲛人泪。
    朝臣们对这个国君失望透顶,朝中开始争斗不断。其他诸侯国之间的战火燃到了孟良国。好在孟良国尚有底气,于是国君开始了逐鹿天下的无休无止地战争。甚至一度要一统天下。
    可是就在此时,各诸侯国结盟,一致对付孟良国。七方绞杀,最终孟良国节节败退。
    萧羽彦站在城墙上,看着兵临城下,几乎能感受到这一份绝望。女子手中牵着一个半大的女娃,看着正在城外作战的国君。眼中却再也没有了泪珠,倒是耳朵上的两滴鲛人泪,和她幽蓝色的眼眸一般熠熠生辉。
    她抱起小忘忧,温柔道:“忘忧,爹娘以后可能不能再在你的身边保护你了。你要记得,你的美貌将会是你活命的筹码,但也会是你致命的弱点。所以,你只需要让能保护你的人看到你的美,对其他人要隐藏光华。如此才可一生平安。”
    小忘忧似懂非懂。
    她的母后放下了她,然后攀上了高高的城墙。远处一柄利箭破空,正中孟良国国君的胸膛。她看着他,目光中满是温柔缱绻。下一刻,一道身影从城楼上飞了下来。
    萧羽彦想要伸手去捂住小忘忧的眼睛,可她却什么都做不到。小忘忧伏在城楼上,看着母亲破碎的身躯,依旧是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嫣红的血染红了蓝色的鲛人泪。它们发出了红色的光满,然后慢慢暗淡了下去,最后埋没进了尘土里。
    一场杀戮以孟良国覆灭告终,国君和皇后身死。但稚子无辜,周王室并没有连同小忘忧一起斩草除根,而是将她和宗室一同软禁在了周王宫里。
    那样暗无天日的软禁之中,小忘忧却仿佛从来不会悲伤。每一天,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好像真的可以忘记所有忧愁。尽管生活艰辛,她依旧高傲地活着。从不自怜自艾,也从不怨天尤人。只是简单地活着。
    但她一天天长大,就出落得越发惊为天人。她继承了母亲的美貌,也继承了父亲的赤忱。于是在十六岁那年,她遇到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周天子。
    从那一日起,小忘忧开始梳洗打扮。每一次与他相见,都会让他久久难以忘怀。她谨记着娘亲的教诲,此外的时间里永远是灰头土脸,谨小慎微。
    这样的时光持续了一年,终于周天子力排众议,将她纳入了后宫之中。小忘忧觉得,她找到了世界上最值得依靠的人。这个人是天下人的君主,诸侯国都要前来朝拜。他一定能一生一世保护着她。
    起初的时光确实是甜蜜而美好的。小忘忧足不出户,每日怀着期待等着周天子的到来。他夜夜宿在她这里,闻着她发间特别的香气,和她讲许多外面的故事。
    小忘忧心不在焉地听着,却从不期待外面的世界。那一场血雨腥风让她对外面始终怀着恐惧,她只想留在他的身边。
    可是盛宠之下,无处仇恨滋生。开始有人提出,她是亡国公主,如此接近陛下用心险恶。宫中的其他妃嫔也开始了明枪暗箭。
    小忘忧不知所措,只能向她的夫君寻求帮助。他保护着她,就想父亲保护着母亲一般。可是时间久了,他难免有照顾不到的地方。
    一年年过去,她长大了。开始可以保护自己了,面对那些明枪暗箭也能从容应对。
    后来,她有了身孕。为了逗她开心,周天子不知道从何处寻回了那两滴鲛人泪。灾难再一次降临,朝臣们反对她诞下子嗣的声音愈演愈烈。
    就在这个时候,黎国和齐国来了一群客人。小忘忧发现,齐国和黎国的两位皇后都即将临盆。而她的小腹还没有隆起。
    看着她们抚着肚子,温柔地谈论着即将出世的孩子。而她却很可能失去自己的孩子,小忘忧心中滋味莫名。她辗转反侧了几日,终于想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方法。
    第88章 寡人有喜了
    萧羽彦不知道这段梦境的意义,但她更想看看年轻时候的母后。她的目光追随着她,萧羽彦想要跟着母后去见见父皇。
    可是她再怎么去追随,母后还是越走越远。仿佛有一股力道将她拖拽着,让她无法远离。萧羽彦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清楚地知道是因为这滴鲛人泪。
    这世上有许多的珍宝,人们只知道它宝贵,却并不知道为什么宝贵。萧羽彦握紧了拳头,转身走向了小忘忧。
    她如今已经出落得风华绝代,像是一朵花彻底绽放开来,向世间展露出她所有的美好。只是眉宇间总是带了一丝化不开的愁绪。
    周天子待她极好,她很感激他。却也渐渐明白,即便是这天下间最至高无上的君王,也不能保护她。而她的孩子,终有一天也很可能要重复受到她所受的苦。
    她希望有一天,她能够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世界上。走到至高无上的位置,从此再也没有人可以欺负这个孩子。
    萧羽彦心头隐约涌起了不详的预感,她想要醒过来,不想再继续看下去。
    可是她怎么努力都睁不开眼睛,她陷在了这一段回忆之中无法抽身。
    时空不断变幻,她闻到了阵阵血腥的味道。周王宫的一处别苑内,宫人来来回回走动。时不时端出一盆血水,一名中年男子站在门外,面容焦急。
    萧羽彦看到他的刹那,不由得僵住了。眼前这个人,眼角少了许多的细纹。正是意气风发时的父皇!他还那么年轻,也不似萧羽彦印象中的不苟言笑。
    能再一次见到父皇,萧羽彦只觉得眼眶湿润。她伸出手想去触碰他的脸,但父皇却低了头,背着手焦急地踱来踱去。
    她明白过来,这是母后在分娩!她竟可以亲眼见到自己出生时候的情形!萧羽彦快步走了进去,却发现忘忧正坐在她母后的身侧,握住了她的手。
    “姐姐坚持住!再用力一些,孩子就能出来了!”
    萧羽彦闻着血腥的味道,看到母亲为了她的出生所受到的苦楚。平日里那么雍容的一个女人,如今脸色苍白,汗水打湿了头发,黏在脸上。整张脸都因为痛苦皱在了一起。
    亲眼见到,她还是觉得震撼。醒来后,她一定要更加努力,好好孝顺母亲。萧羽彦暗自下着决心,手轻轻覆盖在了母亲的手上。
    忘忧的肚子也足五个月了,看起来颇有些疲惫。
    萧羽彦亲眼看着婴儿的头从母体中探了出来,忘忧亲自去接生。巫医和稳婆忙前忙后,稳婆正帮助母后推挤着腹部。孩子慢慢地伸出了整个脑袋。
    柔软的小小的身躯从母体中被推挤了出来,忘忧欢喜地抱在了怀中。婴儿发出了响亮的啼哭声。萧羽彦虽然早知道结果,却还是松了口气。忍不住想去看看初生的自己。
    她背着手踮起脚尖去看,失望地发现自己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身躯也很小,非常孱弱地落在忘忧的怀中。忽然,萧羽彦目光落在了那小婴儿身上,惊愕地后退了一步,捂住了嘴,这——这婴儿竟然——竟然是个男婴!
    萧羽彦猛地一惊,竟睁开了眼睛。阳光从窗口照进来,她身上的被褥被裹得很紧。周围的一切是如此熟悉,却又恍如隔世。
    萧羽彦抬起手,掌心里的那滴鲛人泪又重新透着有蓝色的光。梦中的一切清晰地刻在脑海之中,最后的那一刹那让萧羽彦几乎颠覆了之前自己所有的认知。如果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那个男婴是谁?自己又是谁?
    “羽儿,你醒了。”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萧羽彦转过头,看着穆顷白的眼眸。梦魇里的一切渐渐消散,她舒了口气。他走过来将手覆盖在她的额头上,声音温柔:“好了,没事了。醒了就好。”
    “我……我睡了多久。”
    “两天一夜。”穆顷白坐到她身旁,轻轻将她抱在怀中,“一切都过去了。墨门中的叛徒我已经尽数清理,今后不会再有人可以随意出入你的皇宫。锦乡侯在朝廷中的余党也由韩云牧和萧若水在处理。以后的黎国,都是你的了。”
    是她的么?萧羽彦恍惚间有些怀疑,自己这些年来所坚持的信念究竟是不是真的。
    “当然,你是我的。”穆顷白笑了笑,手轻轻覆在了她的肚子上,“你腹中的孩子,也是我的。”
    萧羽彦一怔,低头看着他覆在自己小腹上的手,“你……你说什么?”
    “你晕过去的时候,老荀替你把了脉。你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穆顷白揉了揉她的头,“从今天开始,你的一日三餐都要更加讲究。”
    “我……我有了身孕?”萧羽彦的手抬了起来,穆顷白便握着她的手,一起覆在了她的小腹上。那里现在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在生长。
    此前种种都仿佛烟消云散,萧羽彦转头抱住了穆顷白,眉眼都舒展了开来:“小白白,我要给你生孩子了。”
    “是啊。”穆顷白小心地抱着她,“这可都是我这些时日来努力的结果。”
    “那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吧。”
    “主要功劳还是在我,你其实没有出什么力。”穆顷白幽怨道,“唯一的遗憾是,这些时日可能就……就不能再让你享受闺房之乐了。”
    萧羽彦闻言,心情更是大好。她总算可以过上正常人的日子了,不必再腰酸背痛两腿打颤了。
    脱离了穆顷白的魔掌,这些时日,他变着花样给她做各色珍馐美味。萧羽彦吃得不亦乐乎,闻着饭菜的香气都觉得幸福得要溢出来。
    不过这件事情还是得禀报母后,好让她也高兴高兴。于是萧羽彦身子好转了一些,便准备起驾去母后宫中。沁弦好几日没见她,乍看到萧羽彦,激动地差点哭出来。
    萧羽彦敲了敲他的额头:“你这是怎么了。一见到寡人就哭?”
    沁弦抹着眼泪道:“都怪那个穆顷白,成日里拦着不让见陛下。奴才什么时候和陛下这么长时间没见面,可担心死奴才了。”
    “不必担心,我好着呢。”
    “陛下都消瘦这么多了,还说好。还有就是……陛下……陛下真的……有喜了?”沁弦说着斗胆将目光落在了萧羽彦的肚子上。
    她连忙伸手挡住:“不要看它。婴儿三个月的时候小气,不可多说多提。”
    沁弦点了点头,高兴道:“不提不提。陛下如今心愿达成,是不是意味着姓穆那个小子可以赶紧走了?”
    “走?”萧羽彦停下了脚步,“为何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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