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司徒元听说此事,第一是感觉岂有此理,哪怕殷十三娘确实不怎么以胆略见长,可剩下那几个不满十岁的儿童,难道就能看出天资非凡?
    他派人出门打探,隐隐得知了变化的缘故。
    此刻,造成变化的原因之一就坐在司徒元的书房中,端着茶盏,含笑望着自己。
    司徒元:“老朽听说,前些日子武威王去见了观庆侯。”
    朝轻岫坦然:“是。”
    司徒元目光微动——对方竟然没有否认。
    观庆侯很受先帝信赖,在宗室中也是相当要紧的人物,他的态度能影响许多亲贵的想法。
    朝轻岫继续:“不瞒司徒大人,在下去找观庆侯,自然是商议新帝人选。”
    司徒元淡淡看了朝轻岫一眼:“武威王是朝中唯一亲王,还要和旁人商议么?”
    朝轻岫笑:“在下虽有名头,却无根基,纵然得封亲王爵位,朝中大臣谁又肯听我安排?”
    司徒元不再言语。
    朝轻岫所言不错,她只有名义上的地位,根基却太过浅薄,想要真正站稳脚跟,就必须要找人合作。
    司徒元记得先帝生前还下过一道遗诏,是让朝轻岫节制兵马。
    所以朝轻岫如今是大夏亲王加定康兵马统率,只要不当真涉及到实际工作,这一串职衔拿出去还是挺能唬人的。
    她确认根基,但根基足够的那些人,为了避免争议,会需要正统名分加持。
    所以观庆侯跟朝轻岫算是一拍即合。
    司徒元:“不知武威王与观庆侯打算推举哪位殿下?”
    朝轻岫:“观庆侯有意拥立二十二郎。”
    司徒元:“武威王一定并不反对此事。”
    朝轻岫笑:“在下为何要反对?二十二郎今年三岁,从登基到亲政,总有十年功夫,十年时间,足够重议合约,再整山河。”
    “……”
    若是只听朝轻岫的言语,司徒元觉得对方简直比忠臣更加忠臣,属于做一行爱一行的典范。
    一念至此,司徒元又想起另外一件事。
    如今二十二郎差几个月才满三岁,虽说辅政大臣等君主成年时便会归政,可二十二郎当上皇帝后,朝野上下的注意力必然停留在他身上,如此一来,二十二郎当真能活到成年吗?
    或者说,某些人是否会允许二十二郎活到亲政之日?
    司徒元看着朝轻岫,声音略显严肃:“今后武威王当真会安于辅佐之位?”
    他久在朝中,性情自有圆融之处,与孙侞近斗争多年,平常早就习惯了暗中交锋,难得将话说得如此直白。
    此刻书房内并没第三人,朝轻岫神色不变,平静道:“新君登基后,我会尽力提供保护,司徒大人若是觉得我有意为恶,或者图谋不轨,到时大可以动手将我除去。在下武功寻常,威定公还怕杀不了我么?”
    司徒元:“朝门主说笑了,我虽是定康人士,也知你在江南支持者甚众。”
    朝轻岫笑了一声:“司徒大人若当真要对付我,难道会单打独斗?必然得写信给红叶寺贝藏居,邀足一干武林同道,也好一举成功。”
    司徒元并未在如何对付朝轻岫的问题上多纠结,简单说了两句后,又继续方才的话题:“请问一句,朝姑娘答应了观庆侯什么条件?”
    朝轻岫:“若十三娘继位,司徒大人自然是首功,若是二十二郎继位,观庆侯可以凭拥立之功封王。”
    司徒元淡淡:“与虎谋皮。”
    朝轻岫笑:“若是司徒大人愿意,那在下也可以只跟司徒大人谋事。”
    司徒元:“……”
    他觉得眼前的武威王跟刚进京时的那位朝姑娘给人的印象当真完全不同,叫他心中充满感慨。
    早知她是这样的性格,先帝当初恐怕不会轻易写下圣旨,反而一定会觉得这个小姑娘别有所图。
    可惜对方将时机跟行动把握得恰到好处,等旁人意识到她不简单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朝轻岫缓缓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此事已经拖得太久,继续下去,恐怕会让国中动荡。”
    司徒元瞧一眼朝轻岫,倒也不反对抓紧时间册立新君的意见,只是:“若是二十二郎登基,那么十三娘、十九娘还有二十一郎如何安置?”
    朝轻岫:“我初来乍到,不懂朝中之事,司徒大人说如何便如何。相信以大人的本事,一定能好生保护皇嗣们的安全,只是郑贵人临终前托我照顾十九娘,我会额外派人到她身边。”
    司徒元其实一直明白一件事,只要朝轻岫的宗室身份得到承认,理论上她同样有继承皇位的可能。
    然而无论朝轻岫的身份是真是假,都改变不了她是半路才认祖归宗的事实,就算朝廷写了明旨昭告天下,这个身份也难以立刻被定康诸世家亲贵所承认,她当真非要登基,恐怕会引得天下非议,而且无人支持。
    毕竟大夏还有不在定康的宗室,若是京城出现问题,外面的宗室自然有理由高举义旗,就算无法成功夺位,起码能给朝廷添堵。
    司徒元只希望朝轻岫不要被权势迷了眼睛,想着偷偷干掉先帝所有儿女,自己便能成为天子。
    所以他心中一直有些忧虑,好在从朝轻岫今日的表现看,对方显然很明白眼下形势。
    朝轻岫有救驾之功,再加上拥立新君的功劳,若借此谋求摄政之位,是条很平稳而且收益也很高的道路。
    只是司徒元心中仍然不安。
    ——对方的态度越平和理智,他反而越觉得事情超乎预料。普通人登上高位后,都会想着再进一步,何况是朝轻岫。对方现下如此温和好说话,或许只是以退为进,想要徐徐图之。
    朝轻岫目光在司徒元脸上扫过,施施然起身,和和气气道:“司徒大人公务繁忙,在下不多耽误,这就先告辞了。”
    等客人离开后,司徒元召来手下,略有些疲惫地问道:“卓大人那边有消息了不曾,她何时回来?”
    *
    朝轻岫出门时,含着水汽的风从长街上吹过,天上正好下起了小雨。
    一柄淡黄色的纸伞在她头顶上撑开。
    朝轻岫本来以为撑伞的人是查四玉,可查四玉轻功虽好,却没到自己听不见脚步声的地步,侧头一看,立刻笑道:“李少侠终于肯来见我了?”
    当日李归弦中毒虽深,好在他功力也深,就算不服解药,过上三五日,毒性也能自然清除,何况朝轻岫事后还帮着认真诊脉,并开了四种不同的药方尝试解毒。
    不过对李归弦而言,解毒虽然不是问题,但解完毒理智归来后如何面对现实是一个问题。
    李归弦想,他中毒时有一点好,就是从开始到结束都没怎么跟别人说过话,仅仅交谈过数语的居天肴也早就变成了死去的居天肴。
    可他说过最多话的人偏偏是朝轻岫……
    身旁,朝轻岫一本正经:“若再看不到李少侠,我都要担心你其实已经悄悄返回江南,打算对岑兄不利。”
    李归弦抿了抿唇:“岑门主是朝姑娘好友,李某岂敢冒犯。”
    朝轻岫也正色道:“是,岑兄是我好友,所以还希望少侠放下成见,千万不要与他为难。”
    若有不知内情的路人听见两人对话,或许会觉得岑照阙实在倒霉,在被许多金兰之交背叛过后,居然又遭到了结义弟弟的嫌弃。
    朝轻岫看李归弦不说话,又笑道:“李少侠不是说我待岑兄很好么?只要你不找他报仇,我待少侠,一定会像待岑兄一样好。”
    她说话的语气格外真诚。
    李归弦看了朝轻岫一眼,倒并不怀疑她能做到这一点。
    毕竟朝轻岫对岑照阙和对李归弦的态度绝对能够保持一致,从任何角度都挑不出毛病。
    看着朝轻岫面上的笑意,李归弦不知为何,忽然道:“其实那位岑门主待姑娘不够好,就算姑娘待岑门主坏一些,也无妨。”
    他说话时稍稍偏过脸,细碎的雨珠落在他鬓边的零碎发丝上。
    朝轻岫眨了下眼:“岑门主以基业相托,又常外出护卫我的安全,还有不够好之处么?”
    李归弦:“这些都是他应该做的。”
    朝轻岫忍不住笑:“少侠对结义兄长的要求倒是很严格。”
    李归弦护送朝轻岫登上马车,本来早该过去给门主撑伞的查四玉看着提前自己一步过去接人的李归弦,又闭上了眼睛,假装什么也没瞧见。
    对查四玉而言,作为一派之主,给人做护卫不是太好的出路,但给朝轻岫做护卫例外,毕竟现在连问悲门前任门主,都在用实际行动积极争取自己现在这份工作,可见武林人士就业之艰难。
    第321章
    皇帝身亡半个月后, 朝中终于传来了新帝登基的消息。
    观庆侯,武威王、威定公等大臣因为拥立之功,得到的封赏最厚,小皇帝下旨, 以威定公为丞相, 武威王与观庆侯特进参知政事, 其中观庆侯还被额外拜为太傅。
    事后武威王还上奏,表示观庆侯是宗室忠臣, 应当嘉其忠勇, 盛其爵位。
    如今新帝还未满三岁, 显然无法处理奏章,朝轻岫这样做,只是表达自己支持观庆侯封王的态度。
    司徒元早就知道这件事, 目前的态度是虽不赞成, 却也不那么反对。
    虽说封王是要紧事,不过朝上已经有看一位亲王, 再有第二位, 旁人接受起来相对容易。
    目前最让司徒元头疼的,还是孙侞近死后,朝堂直接陷入了半瘫痪状态。
    这也是朝轻岫跟观庆侯两人为什么能迅速得到参知政事职衔的缘故——剪除孙侞近的党羽后, 朝中要职自然空了不少出来, 还有一些大臣虽然不算孙侞近心腹, 但身在朝中,平日难免与丞相有些关系,目前也处在戴罪状态, 无法正常办公。
    唯一让司徒元庆幸的,是禁军这边暂无异动。
    朝轻岫有节制定康兵权的圣旨在身, 干脆地给出了解决方案,表示瞻天等军虽然大都跟随过孙侞近,但如今作为首恶的四个指挥使都已经中毒身亡,余下将士除非有明确证据证明曾经参与谋逆,否则概不追究。
    至于指挥使的缺位,等她空下来后,自然会跟司徒元等人商议着定下的,目前就暂时交由公孙卫跟原本拏云跟击星两部指挥使监管。
    朝轻岫没有处理朝政的经验,幸亏她往日当惯了门主,也打理过门内事务,自己又颇有悟性,且肯下功夫学习,目前勉强能给司徒元打个下手。
    宫城内。
    眼下是是先帝丧期,宫中多用素色,远远看起,倒也颇有种凄凉之意。
    朝轻岫正靠在椅子上批折子,抬目瞧见司徒元面有忧色,大略也知道对方在为什么事情烦心,于是道:“若是想不出如何处置,不如暂缓一二。眼下朝廷尚有外敌在侧,既然首恶已除,又何必牵连太广?就算是逆贼门人,也不妨先降职留用,以观后效。免得逼迫太甚,反而逼得人铤而走险。”
    司徒元蹙眉:“武威王说得是,但十三殿下不肯同意,坚持要从重处置。她一开口,宗室那边自然支持。”
    死去的先帝到底殷十三娘的亲爹,无论生前两人的感情好不好,相处的时间多不多,至少她发难的理由很充分,也符合忠孝大节。
    朝轻岫微笑:“往日看十三殿下性情温平,没想到还有如此刚烈果敢的一面。”
    司徒元明白朝轻岫的意思——殷十三性格软弱,轻易不会与人起争执,她这样做,很可能是出于旁人授意。
    至于授意之人是谁也不难猜测,司徒元心中明白,那多半是观庆侯希望自己早点同意封他为王,才会施压逼迫。
    只要观庆侯能够得偿所愿,殷十三那边也会恰到好处地被“说服”,表现出自己体谅朝廷大臣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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