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檀向麦田瞧了一瞧,道:“嗯,甚好。”
    兰徽心里再咯噔一下,兰珏却并未接着说,麦子长得这么好,农人一定付出了辛勤的劳动,或者殿下可知种这一片田要多少农人,花多少时间,经过多少遍浇水施肥,最后能收多少麦子,打多少面粉云云,只轻描淡写道:“臣见道边桃树,也已枝叶郁郁。春景甚美。”
    启檀道:“是啊,等到收获的时候,既能吃面食,又能吃果子,蛮不错的。”
    兰珏微笑:“殿下说得极是。”请启檀继续向前走。
    启檀顿了一下,拔腿前行。兰徽快步跟上,他刚松了一口气,没走多远,兰珏又在油菜花田边停下了。
    “灿灿若金,臣见之不由心悦。”
    启檀点头:“长势喜人。”
    兰珏又微笑了一下,请启檀接着前行。
    兰徽提心吊胆地跟随,兰珏在图上标过或没标过的几处地方都略做停顿,但只赞叹景物,完全不提其他。
    走着走着,就到了那图纸特别标注的一处重要所在——水渠边。
    兰珏立于渠畔:“天光云影,渠水清清。”
    启檀道:“田有挺多亩,方塘像块镜。”
    兰珏问:“殿下可知源头之水何处来?”
    启檀道:“外边的河里引过来的。挖了挺长的沟吧。工部干的。”
    兰珏道:“原来如此,臣受教。”又问,“殿下累否,可要休息片刻?”
    启檀道:“不必,接着走吧。”
    兰珏遂抬袖:“向前方桑林走走?”
    桑林,确实是图纸上标注的,接着水渠的下一处所在。
    启檀道:“行吧。”趁兰珏转身时,犀利地瞥了兰徽一眼。
    兰徽一脸无辜且坦荡地跟他对视,开心地追在爹爹身后,好奇张望。
    启檀突然道:“嗳,小兰徽,你知不知道,有个故事说,结了茧的蚕宝宝是一匹马和一个女孩变的?”
    兰徽也瞅瞅他:“回殿下的话,草民在《搜神记》里看过。”
    这个故事是说,从前有位少女,父亲去从军了,她很想念父亲,遂和家里养的一匹马说:“如果你能帮我把父亲接回来,我就嫁给你。”马竟真的绝缰而去,奔到战场,把少女的父亲驮了回来。之后马对着少女咴咴直叫直掀蹄子。女父很奇怪,问女儿怎么回事。少女把之前的事告诉了父亲。父亲立刻把马射死了,又剥了马的皮晒在院子里。少女走到马皮前踢了踢说:“你是马,却想娶人当媳妇,不是找死吗?”话未落音,马皮突然飞了起来,卷起女孩,飞向了远方,最终落在一棵大树上。马皮和少女化成结了茧的蚕。于是后人把蚕称为“女儿”,将那棵大树以及和它同一种的树称为桑(丧的同音)树。
    兰徽明白,浪无名是怀疑他偷偷和爹爹通了气,拿这个故事恐吓他不守承诺没有好下场。
    但他确实没告诉爹爹,大丈夫坦坦荡荡,岂在意浪无名这小心眼的揣测?他道:“我觉得这个故事和盘瓠的故事有点像,或是依照盘瓠的故事编了另一个结局。”
    盘瓠,帝喾时的五色神犬。传说当时犬戎作乱,帝喾说,谁能取犬戎首领的首级,就可以娶到公主。之后,盘瓠叼着犬戎首领的头颅献到帝喾座下,帝喾依照承诺,真的把公主嫁给了盘瓠。他们的后人被称为盘瓠氏。
    兰徽读了这两个故事,心情都有点复杂。和他读到偷仙女的羽衣让仙女留下当老婆之类的故事感受有点像。
    他更喜欢木兰这样的故事。比如,如果少女可以自己去接父亲,公主披甲上阵打败敌军首领……
    启檀果然道:“不一样的,结局就不同!变蚕的女子和公主选择不一样,一个狠毒无情,一位有情有义,岂能相提并论。”
    兰徽忍住撇嘴的冲动,嗯道:“都是传说故事嘛,知之即可。”
    启檀本想敲打兰徽两句,见他竟想抬杠,实在是不懂什么叫规矩,便哼道:“变蚕的女子无情无义在先,不想嫁马可以不用承诺。用完就扔,还要了马的命,马做鬼也要拉她作陪岂不是理所应当?!打个比方吧,如果有位美女托你一件事,说事后会以身相许嫁给你,你拼命帮她办成了,她却翻脸无情,还要杀你,你怎么办?”
    兰徽昂然道:“草民觉得,她并非真心喜欢我,强娶也有隐患,不会幸福。我不让她杀,然后离她远去,从此陌路,不再相见便是了。”
    施恩不图报,功成而身退,才合君子之道,侠士风范!
    启檀哈哈一笑,在他肩头一拍:“可以啊,小兰徽,小小年纪,就有情圣的潜质!兰侍郎可欣慰了。”
    兰徽头壳一嗡,醒悟又进了浪无名的圈套,脸顿时滚烫,不敢看爹爹。
    兰珏忍住笑意:“多谢殿下夸赞。另臣需进言,传说之类,殿下姑且听之。桑蚕乃社稷之重。龙精化蚕,嫘祖饲之,恩泽后世。民生所仰,时盼慈心。治肥而种,季春无伐,爱珍爱养,采福丰用。”
    嗯,终于开始叨叨了。
    启檀吊起嘴角,负手遥望着一双互相追逐的小粉蝶:“兰侍郎说得很是。只是我每每看着蚕,总忍不住想,所谓爱蚕,真的是爱么。温室暖着它,好桑叶喂着它,其实是等它吐丝。茧子结成了,茧子里的那只虫也没用了,可杀而缫之。养蚕之为,究竟是爱蚕呢,还是爱丝?”
    兰珏道:“饲蚕如耕种,确实为民生之用。”
    启檀一本正经摇头:“我觉得与种地不同,蚕毕竟是活物。倒是如养的鸡鸭牛羊一般,看似生来无忧,好吃好喝,之后却要被烹宰。如若是一只寻常的毛毛虫,虽然只得趴在野树杈上,经历风吹雨淋日晒,却能变成个扑棱蛾子或蝴蝶。不论美丑,都可自在飞一飞。毛毛虫或蚕宝宝,究竟孰为幸孰为不幸?”
    兰珏眉稍一跳,果如他所料,玳王已常常思索人生了。
    “禀殿下,臣非蚕,亦不是毛毛虫,不能代之回答,究竟它们觉得幸或不幸。臣可言的幸或不幸,皆以人之所思所想而发,乃俗人之见。依寻常人之所见,生得其时,活得其适,死得其所,即可为幸。如此,蚕可幸之生、活,叹之结果。毛毛虫之生之活未必恰当舒适,若能逃风雨雷电飞鸟啄,或可死得其寿。都有其幸,有其不幸。此或为天生万物之共命也。”
    启檀一叹:“唉,也是,生为蚕或毛毛虫,又岂是它们自己能选的?生成什么就是什么。这就是命了。天命之下,何能挣扎出一条自我之路?”
    兰珏凝望着启檀,未语。
    启檀淡淡一笑:“不知怎的,我近来对庄学特别感兴趣。偶有感悟,谈及一二,让兰侍郎见笑了。唉,此生碌碌,读老庄之书,只为获得一两分洒脱与率性。”
    兰珏却想起了一件事。
    当年,他在中书衙门挂一个小小的职位,有一日到御苑侍奉,备录笔墨。
    先帝正与云相议事,内宫来报太子风寒已将痊愈,先帝欣慰道:“甚好。”吩咐送补品去东宫,又叹,“太子聪慧孝顺,只是身子骨随朕。”
    过不多久,远处有喧闹声,宦官称罪禀报,几位皇子在游戏,当时还是皇子的玳王竟然爬到树上,左右正侍奉他下来。
    先帝听了失笑:“淘气!”又语带宠溺道,“朕的儿子里,数檀儿憨,也数他皮实。”
    当时,兰珏与其他职位微末者,皆战战兢兢匍匐着,只当自己无知无觉,什么都没听见。之后更万万不敢提一个字。
    确实一直有传言,先帝曾有意另立储君。甚至传闻,先帝病危时,曾叹:“朕身后,太子将为少年天子。然太子体弱,若寿如朕,国或将又有冲龄之主,社稷如何?”
    乃至有先帝驾崩后,辅政的众臣中某些人起意改扶玳王登基一说。但一向与玳王很亲近的怀王忽然改拥太子,今上方才顺利即位。
    有不怕死的因此编了很多谣传,譬如怀王此举,是觉得今上明敏却体弱,自个儿能少一些等待。或多年前的御花园,那位头戴凤冠的女子绝美惊世的容颜深深铭刻进了一位跛腿少年的心田等等……
    这些大逆不道的事,兰珏只都在心里匆匆一过。
    可,眼前这个少年,的的确确,差一点成为了天下之主。
    将来……将来的事,谁又说得准。
    所以,听到玳王方才那通天命自我,洒脱率性的抒发,兰珏忽然非常能理解冉大人。
    更明白到他那些让玳王直翻白眼,嫌弃迂腐不堪,可能也会令自己这样的下级后辈怨念多事的各种教诲中饱含的苦心。
    只为讲经书中一两句最浅显基本的道理。
    只为某一天,玳王能在想要“洒脱率性”时,忽地想到那句稚幼孩童都诵读过的经书中关于“率性”的阐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或他那时能将胸中荡涤的情绪略一中和。那一点中和,即能保全一些性命的生与育养。
    但对于玳王来说,以冉老大人为首的这群大臣们实则是想抹杀那个“原本的他”。
    他们不管他本来有怎样的性情与喜好,厌恶什么,惧怕什么,希望什么,只拿同样的一套来向他念叨。
    只管让他喜不外露,好不彰显,不偏不倚,不咸不淡。步履徐徐,笑容恬然,眼神祥和,气韵柔澹。一举一动,一吐一纳,言语的每字每句,都合乎模范。只心存仁慈宽厚,仅念着恭谨忠谦。
    如同把形状嶙峋的矿石,熔炼成汁,再倒入砂模,范铸成一个合乎准则的器皿或偶人。
    不单是玳王,可能很多人,都曾有过,或正在有如此的困惑。
    从出生起所学的种种,所立的志向,所行的生计,所成的家业,究竟是为做一个与他人一样的人,还是成就自我?
    连兰珏,也曾在夜半灯下,熬红眼用规矩的馆阁体写着可能上司看也懒得看,一卷就丢进卷宗库一万年也不会再被翻开的例行公文时,蓦地想,自己拼命读书,费劲心血气力,换得当下,是否是真正想要。
    此刻之我,与之前之后在这个位置上的其他人,真的有所不同?
    这世间,有哪里是非我不可的?
    何处何人离不得我,而我又离不得谁?
    这时夜风送来兰徽嗷嗷的啼哭,夹杂着乳母安抚声。
    兰珏心中方才一敛。是了,当下儿子还离不得我,得我养育。
    但又忍不住顺着想,若自己也没了,柳家会养兰徽,这孩子总能在世上找到挣扎活着的门路吧。
    只是必会很辛苦,与跟着他的亲生老父亲,定是不一样。
    不说种种经历,长大后的性情喜好,肯定也截然不同了。
    即如眼前这篇公文,谁写都差不多,但绝非完全一致。笔迹仍有区别,词句也简繁略有差异。
    这么想着,兰珏便兀自笑了一声,又振奋精神,卷袖蘸墨,继续挥毫。
    将思绪收回,兰珏看了看此刻说不上话,只能瞪着眼站在一旁的兰徽。
    一眨眼,长这么大了,已经开始考虑将来娶媳妇的事了。那么,当下或来日,可能也会想。为何非得与旁人一样?
    为什么必须要遵守一定的规则,做某些应该做的事。
    那些“必须”与“应该”真的是必须应该?
    矿石,能否选择不被冶炼,只做一块嶙峋的石头,独一无二,自由自在。
    “殿下所言,臣极是钦服。方才提及种种,更令臣想起一些事。”
    兰珏从袖中取出一枚他本不打算拿出的道具。
    兰徽的心狠狠一缩,收到浪无名喜悦的视线。
    不好,爹爹把铜钱掏出来了!
    “殿下身在尊位,心系天下,想来每时每刻都在记挂民生。譬如,进膳时会想着百姓的耕种与畜牧;冠服时挂念着桑麻纺绩的辛劳;这一枚铜钱,殿下见之,会想到朝廷铸币与流通的规制,百姓的生计和柴米物价。所以方才一路行来,臣但有所问,殿下都能赐答。”
    启檀挑一挑眉,一副孤静静听你扯的表情:“嗯。”166小说
    兰珏接着道:“臣斗胆逾越,不敬举比。寻常人等,应不能在饮食、穿戴时如殿下一般思量。取钱付账,接到酬款时,亦不会对一枚钱的来历、铸造等等多有思想。”
    启檀一哂:“是不会。虽然我没怎么与寻常人一样过活,但让人穿衣吃饭前先捧着碗拎着衣服想一通,啊,这米这面,这丝这麻,是何时何人播种?而后一路思考到它如何做成,如何来到眼前,估计没个几刻钟想不完。赶上天冷,人光着冻病了,饭也凉了。买东西的时候,掏一把钱出来,付钱的人先想,啊,这钱,可能是哪里挖出的矿,何年何月何处铸,过了多少人的手,它才能磨得这么油光光,现在能用它买多少的东西……都一一的想完了再给收钱的,收钱的再想,啊,这钱,它可能是哪里挖出的矿……这么一来一回,早上到摊前,等把这笔买卖做成,天都要黑了,人也得晕。”
    如此,何其做作,何其没有必要。
    “莫说旁人了,兰侍郎每日能如此么?”
    冉老头和那堆唠叨精们,自个儿能每天每时每刻这么做?
    兰珏笑道:“实话说,臣不能。臣更斗胆一言,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只见只思当下眼前。茶水饮之能解渴,餐饭食之可饱腹,至多入口时品评其滋味。银钱用以定价易物,至多想一想今时比之以前往后,一枚钱能换得的是多了还是少了。”
    至于这钱是哪里挖的矿,何处铸造,恐不会有几个人多想。
    启檀再嗯哼一声:“所以呢?”
    兰珏道:“其实不单是对眼前物,对眼前人亦是如此。譬如,臣若当下对着殿下自述家事,从臣出生时开始陈述,讲臣多大会说话识字,如何念的书,怎么侥幸忝列入榜,蒙得圣恩窃食用俸禄,怎样才能站在这里侍奉殿下……殿下爱听么?”
    启檀摇头:“实话说,不是很有兴趣。”
    兰珏道:“臣乃殿下之臣,本分为尽忠尽责。多言多行其他,是为逾矩,于殿下,更或可成困扰。”
    启檀道:“兰侍郎的意思是……”
    他等着兰珏往下说,寻常百姓,衣服饮食,经营买卖之时,不必对米粮铜钱思量许多,但殿下却会日日思之念之,如老大人如臣一般的臣子也会常常对殿下进言,是因殿下乃是殿下。
    然而兰珏却道:“这世上大多数人,连臣亦是,看待人或事物,首先是与己有关,于我之用。这便是人之所求而致。自身之于他人他物,更各不相同,殿下眼中之臣,乃一臣子。于兰徽,臣是其父。于冉老大人,臣系同朝下僚。于是臣也常想,他人眼中之我,皆不相同。而我其实是谁?我应成为哪个我?”
    启檀眯起眼:“兰侍郎这说得很玄虚了。”
    兰珏道:“回殿下话,臣所言非玄虚,乃根本。因方才殿下提起率性,臣由之想到本心本性,便有此妄谈。世间人人皆是一个本我与无限外在。人生于世,行动呼吸,时刻都需取用于外物。外人外物,亦有求有取于我。譬如臣民需殿下施恩,因此盼殿下贤明。殿下需臣称职有用,因此臣得精进。”
    启檀又嗯哼一声:“可我现在是一庶人,不能给你们恩典了。”
    兰珏道:“无论外人外物如何,根本自我不变。殿下永远是殿下自己,殿下自也明白,所以才决意率性。”
    启檀一乐:“兰侍郎的意思是,觉得我这率性很对,赞同我率下去。一直率,更加率?”
    兰珏亦微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此圣人之言也。殿下意向合乎圣行,臣岂敢岂能多言。只是逾越请教殿下,欲从何处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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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启檀深沉道:“反正我现在一介庶人无拘无束,你们也不用我施什么做什么。那就凭我自己高兴喽。随心所欲,任意而为吧!当然我不是要去为非作歹哈,放心,我心中自有主张,这段时间更不会让你们难做。”
    兰珏抬袖:“多谢殿下。殿下此心更大合圣人之言。臣学问不精,不敢妄谈经学。仅知不论圣人学问,老庄之道,释家之经,所习所修,其中之一,都是如何明得本我本心,融合于外。方法有异,或修身心立世,或出尘参静。但明透自我,和合于外,率发本性,至真至纯之臻境,又归于一同,曰「天人合一」。臣碌碌于世,身累尘杂,已无可能与资格修明此道。殿下既已发心率性,臣更无能多言,唯仰之期盼。”
    兰徽眨眨眼,不知怎的,眼前浮起了一幅画——浪无名浑身冒着七彩的光,盘坐在一坨云上,两手掐着诀,瓮声道:“啊,我悟了。”缓缓升向天空。
    他低头鼓嘴,强忍住笑。
    启檀瞪着兰珏:“我只想个无拘无束的自在罢了。我已是庶人,没什么好对旁人做的,如此也不用活得那么规矩那么累了。洒脱过一过都不行么?兰侍郎却要把「天人合一」这么大的词抬出来?!”
    兰珏深深一礼:“臣绝无他意,更万不敢对殿下不敬。人但有知觉,即得自我,有自我便可思明本性,率发本真。只是以臣愚见,率性之最难,在无扰无拘于外。因为内外本为一体,不可分离。”
    谁都不能无求无取于外,也不能不被他人他事的外界所求。
    “单是明定本我,即十分不易。自身之求,外在之求,皆会动摇迷惑本性。有时候,自以为的发乎本心,只是格外屈从于某一所求。”
    世间之人,各色各样,各种性情,亦因于此。
    “真正本我,与外无冲突,不会被干扰迷惑,这就是殿下所言无拘无束,再上一层,即为内外一体,又称天人合一。”
    启檀硬声道:“所以兰侍郎的意思是我绝对做不到,不必口出狂言,心怀妄想了呗。
    兰珏道:“臣绝无此意。且殿下既要率性,何必被臣之言干扰。做不做得到,只看殿下自身。看殿下的本性与本心。”
    启檀冷笑:“那你说说看,什么是我的本性和本心?”
    兰珏微微抬身:“殿下的本性和本心,岂能由外人来说,臣更无资格。”
    启檀哼了一声:“但我真被你说得直晕,自己也不明白了怎么办?”
    兰珏道:“本心只能由自我明悟。”
    启檀道:“兰侍郎挺懂的样子,便和我讲讲要怎么悟?”
    “臣迷惘之人,万不敢说懂得知道。只曾在书卷中读到古往今来圣贤的体悟。”
    “果然。”启檀哈地一笑,“你就等着这句呢,绕来绕去,还是让我去看那堆子曰经言。”
    “经书只是辅助。”兰珏仍不疾不徐道,“殿下亦可自行启悟发掘。臣自己更不明白,惭愧无他法可禀于殿下。”
    “那我自个儿发掘,掘错了怎么办。你刚才说了,什么自以为是本性,其实特别求这那那这之类的。”
    “明心识真,探寻之时,难免曲折。圣贤亦曾有过。殿下不必为此所扰,秉心开发。”
    启檀环起双臂:“兰侍郎觉得我得开发多久?啊,你肯定又要说,这是我的内在,你讲不了也不知道。”
    兰珏凝望启檀的双目:“本心本性,知之或在须臾,或也有人一生不得。知之更要保持,不被外在所动,此所谓「不动心」的境界。再之后,即是率性。”
    启檀盯着他:“这么复杂?那我觉得我已找到了本心,反正,兰侍郎你刚才说的,是或不是旁人说了不算,我自个儿觉得是就是。然后,我现在就开始率性,如何?”
    兰珏又微笑起来:“本性本心不必由外在所定,乃因是真正本心,还是欲求心,其实自己是明白的。观之内外,发于行动,更无从隐藏。所以不可轻率。”
    启檀再瞪着他,不发一言。
    兰珏转目看四周,复施一礼:“惭愧臣妄言乱语,耽误殿下许久。时已近午,殿下是要再走一走,还是回去用膳?”
    启檀粗声道:“再走走吧,有助于我体悟自然,开发本心。”大踏步向前。
    兰珏从容跟上,兰徽咧咧嘴,小跑追随。
    又行过一片树林,兰珏至前引路,启檀一把揪住兰徽,从牙缝里低声道:“你爹,真挺能扯的。不输给老云。”
    兰徽合乎礼仪地道:“多谢殿下赞扬。”
    启檀恶狠狠在他头顶敲了一记:“你少学他!”
    兰徽不吱声,待启檀转身,冲他背影扮了个鬼脸。
    张屏睁开眼,室内一片静谧,阳光穿过南窗的窗纸,化成雾一般朦胧的明亮,温柔地晕落于地砖。
    桌上的刻漏显示,刚交未时。
    两个多时辰的睡眠带走了疲惫。张屏下床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
    茶水带着清淡的花香,与水的温冷搭配得恰到好处。入喉整个人都清爽了起来。
    张屏对饮食一向不怎么在意,但也不由得看了看杯中碧色的茶水,他第一次喝到这么好喝的冷茶。
    对面的隔间传来窸窣声,柳桐倚也起身了。他推开窗扇,再过一瞬,房门便响了两下。
    谢家仆从进来问安,奉上热茶果点与熨烫好的柳、张二人的袍服。
    未过多久,谢赋又匆匆而来。三人见礼后,不待柳桐倚和张屏询问,谢赋即道:“增儿的娘已经拿到,到了衙门就招供了,另还有两事,先用午膳,边吃边说。”
    柳桐倚道:“多谢谢兄,方才吃饱了就睡,腹中尚未消化,无需再用膳,立即去衙门吧。”
    谢赋摆手:“府尊谕令,还需近一个时辰才升堂。下午诸多事务,先略用些饮食,不知下一顿得什么时候了。”
    门外仆婢已提着食盒等待,待谢赋示意便入内摆桌。只有一些精致细点、蒸炖与汤羹,都很清淡。
    柳桐倚和张屏便不多推辞,与谢赋同在桌边坐下。
    谢赋举筷:“某不遵什么礼仪,边吃边说了。先将最重要的告知二位贤弟——增儿的娘潘氏招供了,但招的不是她儿子杀人的事。树底下的那具尸首的事也尚未说清。她招认说她死了好多年的那个前夫,是她杀的。”
    柳桐倚一愣,张屏神色肃然凝固。
    谢赋叹了口气:“她招得挺突然的,都没想到她会招这个事。想是心虚吧。听去拿她的捕快说,他们拿她的时候也没说什么,这妇人就慌了,一个劲儿问为什么……”
    捕快拿人都不能透露太多,便说,拿你肯定有原因,跟我们走就是了。将人套上带走。
    潘氏十分恐慌,一路上仍战战兢兢哀求询问,让差老爷们先给她个明白。
    其中一个捕快就道,你还有你儿子都干了什么事,心里不明白?还用问这一句?
    潘氏哆嗦腿软,险些晕倒。另一个捕快道,人命官司都敢犯,这时怎么没胆色了。有这做戏的工夫,不如将十几年前到如今,你们娘俩犯的事好好回想回想,到堂上一一的禀明大尹,少受些刑苦。
    潘氏大惊:“大尹是……京兆府尹大人?”
    捕快道:“正是冯大尹他老人家。大尹的青天之名,你必然是听说过的。莫要想着在他老人家面前弄鬼。”
    潘氏哆哆嗦嗦哀求,询问怎会惊动了大尹。
    捕快不耐烦道:“装模作样个甚?也是你们母子有排场,赶上这时候案发。大理寺都来人了。”
    潘氏险些瘫倒,不能移步。待到了衙门口,又不肯入内,企图撞死。
    众捕快拉扯着她,不耐烦道:“何必做作。赶紧进去,令郎在里头,你不在阳间给个交代就下去见冤魂,不怕受更大罪?”
    潘氏挣扎不语,过了一时忽然抬头:“我招!我都招!是我杀的!让我见见青天大老爷!我全都招——”
    捕快们也有些意外,唯恐她是惊吓癔症了,信口乱嚷。以往也有这样的疑犯,害怕堂上受酷刑,随口乱编一通。
    又一捕快道:“要招就过会儿到公堂上招。只把事实明白交代,冤枉不了你。”
    潘氏却仍然哭嚷:“现在就让大老爷升堂吧,我立刻招!都是我干的!那个死鬼丁小乙是我毒杀的!我全和大老爷们供认明白,快快!让我招!!!”
    听到此处,柳桐倚皱了皱眉:“这潘氏有些奇怪。杀人乃大罪,一般犯人都会抵赖。她为何还没等升堂就承认?”
    谢赋道:“可能妇人不禁吓?”
    柳桐倚摇头:“她前夫已经死了多年,也非富贵人家,想来不会用太好的棺木。尸身恐怕早已成白骨,如若是被毒死,开棺很难验出证据。即便验得出,也不容易定论是她下的毒。譬如有些亡者逝前常服汤药,特别是一些民间偏方,尸身中亦会存毒。一般这样的凶手,不会轻易认罪。”
    张屏沉默颔首。
    谢赋猜测:“或是慑于府尊和大理寺之威?”
    柳桐倚道:“毕竟是京兆府的百姓……”
    会如此胆小?
    张屏问:“潘氏急着上堂?”
    谢赋道:“是。一直嚷着要见府尊和少卿大人,说要立刻招供。”
    捕快们和她说,堂也不是你想升就能升的,等一会儿,用不了多久就让你上堂了。
    柳桐倚凝眉:“芹墉兄也觉得可疑?我猜测,她这般供认,有别的打算。”
    谢赋被这么一说,心里直忽悠:“反正有京兆府的捕快一起看守,应不会让她在升堂前出什么事。”
    柳桐倚道:“我乃揣测这妇人在堂上或会做出一些举动。希望是我多心。”
    谢赋暗道,我也希望是柳断丞你想多了。衙门可禁不起再出岔子了。
    算了,出岔子也是命。到时候再想解决的办法……
    谢赋转开话题:“对了,再有一事……那罪妇黄氏之女,应是遭人毒打欺虐。衙门那边负责暂时安置看守她的婆子发现她身上有很重的伤。没直接告诉我,先告知了家慈,家慈再来问我,能否给这孩子请个大夫。”
    张屏的神色顿时更肃,柳桐倚变色:“方才在堂上,我未看到她面容或手上有伤,肯定欺虐她的人不想被人发现。什么人如此狠毒?”
    谢赋一叹:“小姑娘没说,但还能是谁?应就是她祖父家的人,八成是因为她娘吧。唉,可怜!正好闵老大夫在,这孩子的伤处他不便诊治,只请他先诊诊脉象,看看有无伤及脏腑。家慈已另去请医女了。可这小姑娘也在闹……”
    张屏问:“她想见陈久?”
    谢赋无奈:“是……但府尊谕令,暂不让她与陈久相见,应是先审潘氏吧。总之,下午不知会到什么时候。所以得把肚子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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