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晓谢玄衣身份的人,已有不少。
    这层身份,起初还算得上绝密……只是随着青州乱变,玄水大比,北狩妖劫。
    谢玄衣心底清楚。
    这身份,恐怕很难长久隐瞒下去了。
    纯阳掌教,陆钰真,妙真,敖婴。
    谢玄衣没有隐瞒什么,他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以谢玄衣的身份,重新说了一遍。
    陈镜玄认真听着,同时伸手从虚空之中摘来了一条金线。
    国之重器【浑圆仪】虽然平日深藏书楼之中。
    但陈镜玄毕竟是监天者,只要在大褚皇城内部,便可以随手牵引天命之线。
    “无妨。”
    陈镜玄默默听完,得出了结论:“如今你的命线并不颠簸,倘若‘北海杀局’重演,必定不是这般景象。”
    “你能看见我的命线?”
    谢玄衣挑了挑眉。
    就在不久前,法厉在梵音林里窥伺他的神海,被剑气刺瞎了双眸。
    “你的命线与其他人不同,像是太阳一般炽烈灼目。”
    陈镜玄笑了笑,道:“我曾经尝试过‘直视’,但却无法做到……不过这世上总有其他办法可以查看‘太阳’。倘若天阴了,自然就是太阳落山了。我这缕命线所牵引的终点不在你身上,而在大穗剑宫莲花峰。”
    谢玄衣平安。
    莲花峰气运自然旺盛。
    “虽然命线平坦,但这次东游,你仍要小心。”
    陈镜玄沉声开口:“即便与梵音寺使团同行,也未必安全……谢真的身份虽然比谢玄衣安全一些,但如今也有不少敌人。就拿江宁王谢志遂举例,表面上他相信了世子死于妖女之手的讯息,选择偃旗息鼓,就此作罢。但此事一定没完,你杀了谢嵊,这笔账他一定会来清算。”
    “不止江宁王,这大褚王朝四境各地,还有不少人在盯着你。”
    “我知道。”
    谢玄衣点了点头。
    他很清楚,这次东游危机四伏……
    “关于褚因的弟弟……”
    谢玄衣忽然想起一事:“这位皇座正统继承人,现在在哪?”
    “大离国沅州,西亭侯驻境。”
    陈镜玄道:“褚果被送到离国的消息,自上到下,只有四人知晓。十年前的那场变革太过血腥,褚因留在了皇宫,而他则是以‘离人’的身份,被送到了沅州境内的一户普通人家之中。留守离国境内的方圆坊小坊主‘火主’负责确保褚果平安。”
    “离人?”
    谢玄衣挑了挑眉。
    “是。”
    陈镜玄平静说道:“这世上能够窥伺天命的修士,不止我一个。大褚有监天者,大离也有控弦人。纳兰玄策的机关术,即便是我的老师也要退避三舍,想要将未来的大褚太子送到离国平安成长,就需要付出一些代价。”
    “你的意思是……褚果不知道他是褚果?”
    听闻此言,谢玄衣神色变得古怪起来。
    “书楼在褚果神海之中封存了一段记忆。”
    陈镜玄缓缓说道:“那时候我修为尚浅,是老师出手布下了‘生魂禁’,这缕神魂禁制会随着他的年岁成长,逐步打开。这些年褚果应该会常常做梦,在梦境之中他会看到书楼的封存影像,从而意识到自己身份的异样。”
    “生魂禁……”
    谢玄衣神色也随之凝重起来。
    这门术法,名字听起来凶恶,但其实极其温和。
    施术者需要消耗大量神魂力量,将其凝成一份馈赠,送入对方魂海之中。
    十年前。
    言辛送走褚果,也送出了自己的一份“神魂”……这是一份天大的馈赠,这份馈赠会帮助褚果觉醒神海,早早踏上修行之途。
    “之所以想把褚果接回褚国,其实也是无奈之举。”
    陈镜玄揉了揉眉心。
    他叹了口气:“这几年,离国比褚国还要动荡……纳兰玄策与陈翀联合在一起打压佛门,西亭侯乃是梵音寺的三大香火客,首当其冲被两人针对。整个沅州境内一片乌烟瘴气,原本还能自保的火主因为一连串变故,分身乏术,已经无暇照看褚果。这些日子,更是出现了神魂讯令断联的异样。这一连串事件,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怀疑纳兰玄策发现了褚果的存在?”谢玄衣挑了挑眉。
    “那倒不至于。”
    陈镜玄摇头:“以纳兰玄策的手段,倘若要杀褚果,直接动手便是,无需故布疑阵。如今离国内乱频发,沅州已沦为兵乱之地……当下最好的选择,就是将褚果带回境内。”
    “我明白了。”
    谢玄衣想了想,问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如果我见到褚果……我需要告诉他,他的真实身份么?”
    ……
    ……
    “谢真这小子,怎么一叙叙了这么久?”
    皇家别苑另外一处庭院。
    落花纷纷,流水潺潺,琴音袅袅。
    段照,邓白漪,坐在八仙桌前,品酒,饮茶,面前是满满一桌珍肴。
    这里还有第三位客人。
    钧山真人托腮端着酒盏,有一下没一下地拿酒盏敲击桌边,他素来没什么耐心,今日被陈镜玄邀请来到此地,便是为了与谢真见上一面……大普渡寺的约定谢真算是完成了,而他也下定了决心,准备和这小子去一趟离国。
    然而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
    这别苑很大,处处都设了禁制。
    其实禁制倒不算什么,放在平时,钧山真人的神念早就横冲直撞,找到谢真所在之处了。
    可如今,坐镇这此地禁制之人,乃是正值当打之年的陈镜玄。
    钧山的神念,一路掠行,最终被格挡拦在了别苑长廊尽头。
    外人都说,监天者一脉,很难成就“阳神”……
    然而这次神念碰壁,却让钧山觉得,陈镜玄很可能已经凌驾于阴神境上了。
    “诸位,久等……”
    便在钧山等得快要打哈欠时,熟悉的声音在远方响起。
    道袍稚童挑了挑眉尖,放下酒盏,整个人都清醒过来。
    “小山主,你终于来了!”
    段照惊喜回首。
    熟悉的黑衣身影,来到了别苑门前。
    除此之外,还有一道散发着淡淡书卷气的青衫瘦削身影。
    陈镜玄也站在谢玄衣身旁。
    他对院里的几人投去温和目光,这几位都不是初见了:“段公子,邓姑娘,钧山前辈……又见面了,耽误了谢真片刻,实在不好意思。”
    “无碍。”
    钧山真人摆了摆手,带着些许调侃和自嘲意味开口:“耽误便耽误吧,反正本座现在有的是时间。”
    “钧山前辈,久仰大名,百闻不如一见,陈某刻意为您准备了一样礼物。”
    陈镜玄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枚匣子:“这是晚辈拜托炼器司首座秦百煌打造的飞剑‘紫霄’,前辈若不嫌弃,便当个玩物收下,多少是份心意。”
    “哦?”
    钧山真人脸上笑意稍稍凝滞了一下。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况且这位笑脸人,出手还如此阔绰。
    剑匣被陈镜玄丢出。
    以急性子著称的钧山,根本不等剑匣落入手中,便直接挥袖。
    剑气从袖中掠出,将紫匣折断!
    蓬!
    半空之中响起一道沉闷炸响。
    木屑翻飞,阴沉天顶同时落下一道清亮雷光,撞在剑身之上,整座庭院都被雷光抹成雪白,段照和邓白漪被雷光照得眉头紧皱,不受控制地闭上双眼。
    谢玄衣神色如常,他有些讶异地望了眼陈镜玄。
    这飞剑品级可不低。
    一件灵宝……
    这家伙出手这么阔绰的吗?
    “钧山与家师曾是至交好友,家师说钧山的‘转世’出了一些变故,虽然活出了第二世,但那把最为珍贵的本命飞剑,却是随着原主离去,自行崩裂,如今已是无法寻回。”
    陈镜玄传音解释道:“这位真人是真性情,也多少有些放不下,倘若家师将此剑赠出,他一定会直接拒绝……若换我来,会好许多。”
    剑修与其他修士不同。
    剑修的本命洞天,是以剑器作为根基展开的。
    妙真转世,可以保留“鸣沙宝杖”,即便转世失败,这件宝器也可以作为传世之宝,在佛门内部代代相传,一直延续下去。
    可剑修则不同了。
    倘若谢玄衣当真身死道消,那么与他性命相连的本命飞剑【沉疴】,也会随之一同崩裂。
    除非他在临死之前,抹去飞剑印记,主动放弃本命飞剑。
    钧山前世已经修行到了阳神之境。
    他的本命飞剑,也修出了灵性。
    即便他这么做,本命飞剑也极有可能选择“殉葬”。
    “原来如此。”
    谢玄衣忍不住感慨,谁说书楼监天者,观尽天命,冷眼无情?
    小国师明明很懂人情世故。
    “有意思。”
    钧山不动声色接过紫霄,伸手轻轻弹了弹,虽然没直接流露出喜爱,但他却是默默将飞剑握于掌中,没有松开:“你小子比言辛会做人……我前不久去了鲤阁一趟,那老家伙也没说送点东西。”
    陈镜玄笑了笑,并不多说什么。
    “罢了罢了。”
    钧山再次弹了弹飞剑,听着轻盈剑音,换了一副嘴脸,笑眯眯问道:“我一个老家伙,和年轻后生计较什么?你们俩谈够了没,没谈过继续再谈半个时辰也行。”
    “……见钱眼开的老鬼!”
    段照目瞪口呆,忍不住小声腹诽。
    “晚辈和谢真已经谈完了。”
    陈镜玄再次行了一礼,恭敬道:“接下来,前辈和谢真谈。”
    说罢。
    他望向邓白漪,段照。
    “不会吧……”
    段照挠了挠头,道:“不是又要我们避讳吧?”
    与陈镜玄目光对视的那一刻,邓白漪已经明白了对方意思,她很懂事地离开了座位,向着庭院外走去。
    “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
    钧山老气横秋道:“大人谈事,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掺和什么?”
    ……
    ……
    换了一座庭院,但其他东西却没有变。
    众人离去后,这座小院甚至比先前的红亭还要更加寂静,刚刚那道雷落,震开了一树红叶。
    “前辈还记得,先前我们的约定么?”
    谢玄衣开门见山说道:“待我拿下大普渡寺之争,你要陪我去一趟大离。”
    “我可没明确答应你。”
    钧山摆出吹胡子瞪眼的无赖模样,只可惜这副孩童面孔,实在不具备说服力:“当时我说的是‘先赢再说’……如今你是赢了,可我也要考虑考虑,这次陪你去离国,可不是一件轻松差事。”
    谢玄衣笑了笑。
    他很清楚钧山真人在打什么主意。
    和自己先前面对小皇帝一样……
    所谓无利不起早。
    千里迢迢出使离国,总要捞到一些好处。
    这是在和自己开条件。
    “那么前辈想要什么?”
    谢玄衣背负双手,老神在在开口。
    “我……”
    钧山一下子愣住了,他的确是想讨价还价,可这总该有个流程,这姓谢的小子怎么直接打了直球?
    “依我看呐,关于东游之事……前辈心底早就有了决定。”
    谢玄衣低垂眉眼,端起桌上的空盏,给自己倒了一壶茶。
    由于等待的时间太久。
    这壶茶已经凉了,连雾气都十分稀薄。
    他端着茶盏,轻轻摇晃一下:“前辈应该很想去一趟离国,看看异境风景吧?这么多年都在道门之内,虽然成功转世,却也困于囹圄之中,如果不是这次的‘大普渡寺’之争,那么前辈此刻应该还隐于道门内部。”
    他听说,当年的钧山真人向往自由,无拘无束。
    可这次转世以来。
    钧山未曾踏出道门一步。
    直到妙真携着梵音寺使团来到皇城,他才有机会出门。
    “逍遥子前辈闭关,崇龛大真人掌权。”
    谢玄衣淡淡道:“崇龛主张隐世修行,可这主张,却与前辈的道意相悖……这次随梵音寺使团出行,算是皇权谕令,书楼特批。前辈大可以‘输了赌约’为理由,向道门提交辞行呈,即便是崇龛大真人,也没法多说什么。”
    钧山真人神色古怪。
    他纳闷看着眼前黑衣少年,好奇问道:“姓谢的,你怎么连这些都知道?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在道门内部安插了卧底?”
    谢玄衣笑了笑,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前辈。”
    他将茶盏向前推出,轻声说道:“重修一世,很不容易。不妨直面你的本心,看看你自己想要什么。”
    瓷盏推到了面前。
    钧山真人默默低头。
    他看着那摇曳茶水倒映出的稚嫩面孔。
    沉默数息之后。
    “东游,东游……”
    钧山叹了口气,犹豫片刻,忽然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端起茶盏,将其一饮而尽。
    “来都来了,干嘛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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