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6章 命运老人的门牌号(下)
    西河会馆里所呆着那短短的一周时间,让顾为经终于理解了这个世界的规则和自己的人生。
    他明白了曹老那幅壁画的含义。
    他彻悟了卡洛尔的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女画家描画雷雨、闪电与烛火的笔触之中所隐含着的深意。
    一个人从来并非只有一个命运。
    一个人也从来并非只能无比顺从的踏上命运为你安排的道路。
    或者说。
    命运即是选择,选择即是命运。
    如果你选择成为一个小孩子,那么,你永远就只会被当成小孩子看待。
    这个社会上的大多数人都习惯了去轻视小孩子的意见与想法,把它们都当成无关紧要的事情。
    这与好人还是坏人没有关系。
    非常善良的人或许会出于同情,主动递给路边抱着膝盖的小孩子一串糖葫芦,却绝不会把“尊重”乃至“尊敬”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对方。
    人们只会尊重那些强大的人。
    命运也只会尊重强大的对手。
    所谓“强大”、并非指的是拥有金钱或者手握权力。
    西河会馆中,顾为经也看穿了豪哥。
    他做恶多端,他威风凛凛,他身家巨亿而一手遮天。
    可在命运面前,他依然只是一个焦虑不安的弱者。他先是狡猾的想要用惯常的手段,开出价码来收买命运,或去愚弄死神。
    面对权柄和金币堆成的山丘。
    命运以沉默的轻蔑给予回应。
    最终。
    他的心在恐惧中绝望的高呼:“救救我,请谁来救救我!”
    真正的强大是内心的强大。
    外面狂风暴雨,你也可以在内心为自己点燃一根蜡烛。
    你被命运的锁链困在巍耸入云高加索群山之上,盘旋的鹫鹰每日都在啄食着你的肝脏,你也可以用高贵的平静注视着人间的哭泣、行乐和欢喜,将沉默的轻蔑送给奥林匹斯圣山上的众神。
    当宙斯在行欢作乐之余,从云端俯视那位古老的泰坦之神的时候。
    当祂看着巨人金色的血液,将高加索的雪峰染的如同涂满阳光的蜡烛的时候。
    有没有那么片刻?
    会感受到害怕?
    有没有那么一瞬间。
    众神之王对那种与祂可以呼唤雷霆和闪电的庞大神力截然不同,却又同样庞大的力量,感受到尊重乃至恐惧?
    顾为经不知道。
    顾为经只知道,当十八岁的他,对豪哥说:“在人生的最后,你有没考虑过,史上第一次的,感受到真正的忏悔的时候?”
    顾为经心中没有恐惧,或者说,他与恐惧相安无事。
    恐惧对他如对待朋友。
    豪哥被死亡的折磨不堪内心,则被恐惧蚀咬的千疮百孔。
    他们的心中都涌动着面对死亡的恐惧。
    十八岁的他,像是一位真正的男人。
    跪在地上捂住心口咳嗽的中年教父,则像是一个无助的小孩子。
    在十几万年的物种演变历史上,两足直立猿在丛林里遇上凶猛的猫科动物的时候,在感受到巨大恐惧的瞬间,他们的身体会分泌大量的肾上腺素。
    它会让生物在瞬间血压升高,内脏血管紧缩,加速糖原、脂肪分解能,为接下来的战斗或者逃跑提供大量的能量,以期能拥有更快速、迅猛的临场反应。
    因此,肾上腺素在医学上也被叫做“战斗或者逃跑”激素。
    战斗or逃跑。
    从这种角度来说。
    恐惧是懦弱的源泉,也是力量的源泉。
    米梧糟酒店十二层的双人客房里,二足直立猿的通话声音,大概惊扰到了正趴在桌子上睡觉觉的凶猛的猫科生物。
    它眯缝起眼睛,摇晃了下尾巴,不满的“喵”的叫了一声。
    “兰普切女士,我觉得这些人的意见,或许有些道理,不是么?”
    顾为经将最后一本书取出,把行李箱靠着房屋的角落放好,找到窗边的沙发上坐下。
    “我不是特邀画家,我也不是vip来宾,我当然也不是德高望重的艺术界专家,但是,我的画并不是无足轻重的事物。”
    “我的友谊和感激,同样也不是。”
    对于勇敢者来说,拥抱恐惧即是拥抱力量。
    对于受人尊重的人来说,获得尊重即是获得权柄。
    对于男人来说,刚毅的面对命运即是自立自强的高贵品德。
    在胆怯者与勇敢者、不受尊重和受人尊重、小孩子和男人之间,顾为经要求自己成为一个勇敢的、受人尊重的男人。
    拥有力量、权柄且自立自强。
    “您一直在说,如果您是我,会抓住这次机会,会选择对本次双年展更尊重一些。”
    他的声音很温暖。
    但不知怎么的,听在策展助理邦妮·兰普切的耳中,却有一种冰冷的怒意。
    顾为经伸出手指,轻轻挠着猫咪的耳朵,说道。
    “如果我是您,我也会抓住这次机会,会选择对待这个十八岁的年轻人的态度,更加尊重一些。”
    “这就是我拨打这通电话的目的,建议与要求。”
    窗边的男人最后总结道。
    电话里不知道第几次的沉默了。
    顾为经能听到,电话的听筒里所传来的策展助理清晰的呼吸声。
    她在犹豫。
    她也在思考。
    “时间在流逝,兰普切小姐,时间在流逝。”
    顾为经等了一会儿,在他觉得给对方的时间已经足够多了,准备主动挂断电话的前几秒钟。
    听筒那边,传来有些急促的说话声。
    “伱……呃,只是一次见面?”对方轻声问道。
    “对,我只需要一次见面。时间你们定,但请别让我等太久。”顾为经很有礼貌的回答。
    “好吧,我会把你的要求转达给唐克斯馆长,但我不能给你任何的保证。关于见面结果的保证,甚至关于能否见面的保证——”兰普切小姐似乎下定了决心。
    她的语调也有着轻微但足够明显的改变。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请你见谅……gu,gu先生。”她说道。
    “好的,这就是我所要求的东西了。谢谢你,兰普切女士。”顾为经颔首,挂断了窗台上的电话。
    他把手机拿在手中,顾为经扫了一眼刚刚的通话记录。
    “圣诞老人的电话号码?”
    年轻的男人轻声说道:“这不是向圣诞老人的许愿的电话号,但我确实得到了命运老人的门牌号,不是么?”
    叮咚。
    顾为经已经按响了门铃。
    至于命运老人愿不愿意开门迎客,那就是策展人米卡·唐克斯先生的事情了。
    整个过程,比顾为经想象的要简单,也要顺利许多。
    他垂头望着身边的眯眼尝试打盹的猫。
    “或许,有些事情只要勇敢尝试的去做,过程本身并不会太难?”他自言自语。
    “你说呢?阿旺。”
    阿旺舒服的翻了个身,示意小顾子挠的更用力一点,以做为回应。
    顾为经拿出手机。
    他又一次的点开了播客客户端上的「树懒先生的艺术沙龙」。
    顾为经觉得有必要去在这种立场比较偏向中立的第三方对谈节目的评论区里,看看普通观众的收听反馈如何,为接下来滨海艺术中心里的座谈会提前做些准备。
    “树懒先生这次反应好快哦,我昨天才在网上看到了关于‘印象派新发现’的讨论,没想到,树懒先生这里就请到了论文当事人了。”
    “47:36秒——有预谋的共同犯罪……这个词用的精妙,哈哈哈哈,酒井一成的女儿还蛮可爱的。”
    “第一次知道酒井胜子是买东京画廊印发的少儿艺术家的卡通形象明信片。那种日漫风格式的画法,我印象里一直觉得她是水仙花小精灵,直到在ins上关注了她的账号,我才意识到她长的那么可爱……今天,我才第一次意识到了她竟然在《亚洲艺术》上发表了一篇论文,这就是大艺术家的女儿么?不过,听了这期节目,我倒觉得酒井小姐的形象更加丰满了。至少聊的很实诚。”
    “水仙花小精灵?什么奇怪的比喻。酒井一成圆成那个样子,女儿却美爆了,这遗传基因……应该说胖子都是潜力股么。”
    “小姐姐的ins账号发一下,话说,人家酒井一成虽然胖,但很有style的好吧,一点也不难看的。”
    “那个关于青蛙和蝉的比喻,好棒好棒?问题是,听这样子,酒井小姐有男朋友了嘛?然后还充满遗憾的分手啦!不可置信哦!我要是有酒井胜子这样的女朋友,我愿意当她一辈子的青蛙。”
    ……
    播客上线了不到一天,评论数量已经显示“99+”了。
    顾为经本来想看看,评论里对他有什么看法。
    扫了两眼。
    他才意识到自己想多了。
    他是艺术界的无名小卒。
    就算他十八岁就签了马仕画廊的预签约合同,在《亚洲艺术》上发表了论文,汉堡美院的水彩系的艺术家项目,向他发来了特招的录取信,入围了新加坡双年展的主展区。
    比起酒井胜子。
    他仍然是艺术领域中的无名小卒。
    就像策展助理兰普切女士,原本在电话里对待自己的态度有些轻浮。
    绝大多数普通观众和艺术爱好者们,也完全不知道顾为经是谁。
    那篇关于卡洛尔的论文进入公众视野,是大多数人人生中第一次听到了“顾为经”这个名字,很难留下什么深刻印象。
    公众对他的记忆,完全就是一张白纸。
    而酒井胜子就不同了。
    她人长的可爱,ins账号上本来就有不少的粉丝,东京画廊把她的形象印在明信片上,寄往全世界。她爸爸是亚洲最重要的大画家之一。
    很可能也是艺术界最“重量级”的人物——最沉最知名的胖子。
    天然就带有十足的话题度。
    她天然就满足那种画廊和媒体最喜欢的“玉女画家”或者“美少女画家”的所有元素特质。
    自带流量。
    老杨建议顾为经缩在酒井小姐的身后,就是旁观者清。
    以他杨老师的油滑,他第一时间,就对这件事看的很清楚。
    在关于这篇论文讨论的场合,尽管顾为经是《雷雨天的老教堂》如今的持有者,但只要他和酒井胜子一起出现,那么媒体的聚焦和讨论,一定是主要集中在酒井胜子身上的。
    顾为经想要抢风头,也根本没本事抢过人家。
    不如该缩就缩,该油就油。
    该扮乌龟,就麻利的扮乌龟。
    尽管酒井胜子在播客节目里,多次说明,对于论文的贡献,她是不如顾为经的。
    可是观众舆论里提到顾为经的次数却很少,俨然把酒井胜子当成了论文的主要作者。
    偶尔谈起来,多还是伴随着关于酒井小姐那个“蝉鸣蛙声”的比喻的八卦讨论,附带着提起的。
    连对于树懒先生的讨论,都比对于顾为经的讨论更多。
    “咦……有没有觉得,这一次树懒先生的对谈风格有点过于凌厉和强势了……eehhh,不是很喜欢他这种盘问人的语气。他有什么资格这么对酒井胜子说话?拿了去年苹果播客的新星奖和编辑推荐奖,就以为自己是《油画》杂志的官方播客了么?”
    “难得看到主持人被怼,哈哈哈。”
    “结尾那个关于不留遗憾的说法,好棒的。”
    “也能理解吧,如今学界太多类似的造假案例了,树懒先生对谈的时候,带一点点寻根问底的固执,我觉得挺好的。这不比那些主持人和嘉宾整天互相吹捧的访谈栏目来的有深度?不知道是否是提前通过气,反正聊的很有节目效果。”
    “某某某专家发现了某某某珍藏的艺术品,然后怎么怎么样——这样的叙述方式,这两年来已经见了太多了。我都烦了,真的。酒井一成的女儿就算想出名,也不应该再玩这套,他爸不都已经安排她去参加画展了么?就不要再安排一位虚构的女画家了。又要跑过来抢性别叙事的热度?”
    “恰恰相反,我倒觉得,人家是酒井一成的女儿,人家干嘛要靠造假出名?”
    ……
    顾为经一条又一条的评论看过去。
    会有一些观众对论文的结果,或者对胜子在评论区里做出攻击。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迄今为止。
    文艺领域中所出现的一切作品,一切人物,一切艺术家,都做不到让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喜欢。
    王羲之不行。
    达芬奇不行。
    任你是神仙样的人物,都不行。
    所以。
    观众对你提出的反对意见是很正常的事情,也是人家理所当然的权力。
    不过,能够代表社会对一个人、对一个观点看法的,往往是占据最多数的主流人群的看法。
    而评论区的主流态度——比顾为经想象的要好不少。
    说白了。
    对于“卡洛尔”的事情,绝大多数听众都没什么预设立场,是抱着吃瓜的心情来围观的。
    他们像一张纯白的素描纸。
    你“画的好”,它就会成为一张好画。
    你“画的糟”,就会被观众扔进垃圾桶。
    酒井胜子从来都是一个很有灵气的小画家,她在节目里也表现的非常好。
    温婉。
    但有一种率真的可爱。
    她能让安娜这种特别难“伺候”的女人,都觉得,大概顾为经和酒井胜子写那篇论文的时候没有弄虚作假。
    《雷雨天的老教堂》真的是那张被卡拉小姐藏在世界尽头的作品。
    征服普通听众,更不是什么难事。
    谁不喜欢一个又强大,又直率,细腻却有着自己性格的小姑娘呢?
    酒井胜子的性格,其实比伊莲娜小姐的性格,更能讨普通人的眼缘、耳缘。
    任何方面,伊莲娜小姐都太“强”了。
    她是春天里的最明艳的玫瑰花,漂亮的难以置信,漂亮的惊心动魄,也刺人的难以置信。
    人们只敢“汪、汪、汪”叫着伸着舌头围在周边,谁敢凑上去贴贴蹭蹭,绝对刺的他捂着狗爪子“喵喵喵!”,刺的狗嘴里叫出猫声来!
    而酒井胜子则是那种池塘里,盛夏阳光普照时开的粉白莲花。
    鲜甜温暖中带着一点点的小软刺。
    刺不疼人。
    刺的真实。
    刺的可爱。
    就算听众打开播客时,心中抱着疑惑,甚至抱着些许对于论文的恶意。
    听到酒井胜子丝毫没有回避问题,直接了当的说,要不然这是纯粹的幸运,要不然这是我们纯粹的共同犯罪,把主持人树懒先生给怼回去的时候,大概也会轻轻的会心一笑。
    觉得这个小姑娘挺真诚的。
    一个人的话真不真,听众能感觉到。
    各种访谈节目里见多了像老杨这样油乎乎的老专家,也见多了画廊营销团队所制作的滑不溜手的公式化问答,偶尔遇上一个像莲花般清淡纯粹的女孩子。
    很加印象分。
    顾为经看向播客“shownote”图文页面里的照片,照片选择是东京画廊+btap为酒井胜子拍的定装照。
    照片里。
    十来岁的小姑娘坐在一个几乎和坐着的她一边高的大奖杯旁边,侧着头看向镜头。
    十八岁的顾为经和十四岁的酒井胜子隔着遥远的时空对视了几秒。
    他默默的关闭了手机屏幕。
    “多去想想采访吧。”
    顾为经在心中对自己说道。
    他闭上眼睛。
    头靠在身后窗户的玻璃上,感受着阳光照耀在脸上的温度,想着那个笼罩在神秘的雾气中的研讨会。
    酒井胜子做的很好。
    他也要做的很好。
    酒井胜子很努力的保护了他。
    他也应该要保护对方。
    从这期播客节目来看,如果只是树懒先生目前提问的强度的话,如果只是目前网上所流传出的那些质疑观点的话。
    顾为经有信心,他能够妥当的应对。
    问题是……便是这些么?
    他的脑海中浮现起了那位叫安娜·伊莲娜的年轻女人不带任何瑕疵的脸。
    他也不带任何情感,宛如远远的望着水晶雕琢而成的艺术品。
    老杨说。
    如果自己的运气格外的好,或者格外的糟,那么到时候在滨海艺术中心的对谈会上,和自己面对面谈话的,就是这位伊莲娜家族和《油画》杂志社的主人。
    他对伊莲娜小姐并不陌生。
    侦探猫在网络上的声名鹊起……便源自于这位轮椅上的年轻女富豪。他的行李箱中,甚至还放着对方转赠给自己的配饰。
    可几次在网络的视频采访里见到对方,都有一种水中看月,雾里看花的朦胧之感。
    她是鲜花。
    她是明月。
    她也只是一个虚拟的,遥远的影子。
    一些碎片般的印象。
    一些碎片般的人影。
    现在,这个人影将真真正正的走到自己的身前,如果那场滨海艺术中心里的对谈会有什么不可控的未知风险。
    也很可能源自于她。
    顾为经感激伊莲娜小姐为侦探猫做的事情,但经过豪哥的事情之后,他实在不希望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别人的手中,随着这种手中握有巨大权力的上位者的个人喜好而起落浮沉。
    他欣赏对方身上的那种凌厉的“女皇气”。
    做为一件艺术品式的欣赏。
    把她画在画上,或者远远旁观时,她是完美的。
    但稍微走近。
    立刻就能感受到无法言喻的距离感。
    他这样出身的人,说实话,不太喜欢……那种见一面,都要在私下里提前练习如何讨好的微笑的“女伯爵”。
    无论是不是在心中把她想象成珍宝鱼、海南鸡饭或者中华绒螯蟹。
    这种感觉都完全可爱不起来。
    看上去,就像是那种特别特别难以亲近,难以打交道的千金公主。
    他知道看网上的视频,听别人的流言蜚语去了解一个人,会有诸多偏颇。
    遗憾的是。
    他能给新加坡双年展的策展助理打电话,想办法试着提前见见策展人唐克斯。
    可是顾为经再有勇气,再有想法。
    他也没办法想办法提前和人家伊莲娜小姐预约见面。
    是的。
    他甚至直接有伊莲娜小姐的联系方式,但他知道自己做不到。
    或许侦探猫可以。
    但是顾为经不行。
    策展人唐克斯还可以“威逼利诱”,想办法打通关系,踮着脚去够上一够。
    安娜·伊莲娜……
    对于顾为经,不,对于艺术领域的绝大多数人,或者对于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那都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里的名字了。
    他的行李中放着对方贴着身体的配饰。
    她却遥远的像是天上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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