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河的马车十分奢华,车厢宽敞,坐榻柔软,还有股淡雅的香味。
    其中竟还跪坐着一个美婢,手持茶壶,频频添茶倒水,每次只倒一点点,以免水洒了。
    “你我是自己人。”
    王清河两手接过茶杯,递了一只给顾经年,与之轻轻碰了杯,动作行云流水。
    不等顾经年表态,他开门见山说起来。
    “基本可结案了,御医刘衡、御前左军统领崔晧,也许还有工部侍郎晁矩之,够份量,担得起谋逆大罪,可明眼人都清楚,宰相郑匡甫不可能不知情,不提晃矩之就是他的门生,那么多劳力钱粮运到万春宫,若无东阁首肯,岂能做到?到头来出了变故,郑匡甫反咬一口,把罪名推到顾将军头上,伸手要夺军权,我们绝不答允。”
    “你们?”
    “便当是主战派系吧,你只须知道,我们要保下顾将军。”
    顾经年对这些不感兴趣,道:“多谢了,但王缉事不必与我说,顾家……”
    “顾家太多累赘了。”
    王清河不等顾经年说完,已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又道:“我们出面帮忙,花费人情、耗费精力,不是为了一转头成了无用功。旁的不说,宗氏竟还想着由顾继业与侯府联姻。”
    这事很荒唐。
    王清河得到消息时不相信有人会出这种昏招,此时便颇好奇顾经年的反应,可观察了片刻,却得不到任何表情上的反馈。
    他只好继续道:“与之相反的是,你在万春宫做得很出色。顾家能自救,我们再出手推一把,才有赢郑匡甫的希望。”
    “所以?”
    “这是你的机会。”王清河道:“以你这种出身,这样能出头的机会不多,当把握住才是。”
    “哦。”
    顾经年对这些丝毫不感兴趣。
    但他并未与王清河多言,既没拒绝也不解释,因为顾家诸人自会让王清河明白这种想法有多一厢情愿。
    车厢内安静下来,只听到车轮的骨碌声,顾经年闭上眼,王清河则又拿出一卷书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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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家内堂,上方挂的“门楣焕彩”的牌匾,乃是当年顾北溟续弦宗氏时,先太后亲笔手书所赐。
    此时在匾下坐着的就是宗氏夫人,名为宗寰。
    她父亲宗懿是当朝大儒,历任侍读学士,国史兼修,入值昭文馆,以礼部尚书致仕,加太子少傅,宗家亦是大族,姻亲故友门生子弟满天下。
    顾北溟出身不好,又是个鳏夫,原本配不上宗寰,只是当时宗寰在京中是出了名的坏脾气,年纪大了眼界却高,最后才便宜了他。
    顾家能有后来的显赫,除了顾北溟立下的赫赫战功之外,宗寰认为,少不了她娘家的帮衬。
    包括这次顾家遇到危机,宗寰先是请托了在朝中任官的族人们帮忙说话,昨日,一向不信鬼神的她还亲自到城外的禅觉山上香供奉,一路跋涉,今日才回来。
    才在内堂坐下,府中管事嬷子便上前道:“夫人辛苦了,夫人如此诚心,定能平安渡过劫难。”
    “都说了禅觉寺灵验,想必不会让白走这一趟。”宗寰喝了口茶,第一件事便问道:“我儿回来了没?”
    她给顾北溟生了四个子女,唯顾继业这一个儿子,素来疼爱。
    “公子正要去外堂待客……”
    “娘!”
    说话间,顾继业已到了。
    “孩儿本待去见客,听说娘回来了,自当先来问安。”
    “我儿孝顺,你昨日可去了侯府?”宗寰道:“为娘交待之事,如何了?”
    想与侯府结姻亲,自是不可能直接让小辈上门提亲,宗寰事先已托了德高望重的长辈去透了口风,又派顾继业去侯府赔礼,无非是给武定侯亲眼看看,她这儿子是多么的人品出众。
    不想,顾继业脸上却露出了些许难堪,道:“想必武定侯还在气头上,并未给孩儿好脸色。”
    他能这么说,沈季螭的态度显然是极差的。
    宗寰十分意外,道:“是为娘没考虑清楚,想来是因顾家如今有难,加上此前那私生子太过无礼。”
    “不过。”顾继业却是话锋一转,道:“沈姑娘当是对孩儿有意。”
    “是吗?”
    “孩儿离开侯府之时,有个婢女跑来相问我是否来提亲的。孩儿打听过了,那正是沈姑娘身边侍婢。”
    “定是偷瞧了你,满意你的相貌风采。”宗寰转忧为喜,笑问道:“你是如何答的?”
    “孩儿自是否认了,答说是认为顾家有失君子风度,真心感到愧对侯府。”
    “不错,得体。”宗寰道:“你只需如此即可,剩下的交给为娘来办。”
    正此时,有家仆匆匆赶来。
    “夫人,堂上来客等不及,已走了,留下了个口信,是大好事,‘顾家幸有麒麟儿为父奔走,现已无恙’,又说他家缉事稍后便与十一公子同来道贺。”
    “真的?!”宗寰不由惊喜。
    “是开平司王缉事派来的人。”
    宗寰当即转向顾继业,问道:“是你上前去请托的那位好友?”
    “是。”顾继业道:“王清河,海川王氏子弟,祖上三代高官,是孩儿文会上结交的好友,在开平司中地位不低,孩儿上次过去求情,他答应孩儿一定会保住父亲。”
    “好好好。”
    宗寰感动不已,一手拍着心口,一手抚着顾继业的头,唏嘘不已。
    “我家麒麟儿长大了,你兄长们征战沙场,马革裹尸,可惜只有武功扛不住这偌大的家业,你智勇双全,不负你父亲与为娘的重望!”
    “娘亲,你莫哭,这都是孩儿该做的。”
    门外的家仆见这对母子如此,也是擦了擦泪,心中却在想,方才那来客说的麒麟儿是十公子还是十一公子?应该是自己听岔了,怎么也不可能是十一公子,他能奔走到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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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在斜径巷停下。
    王清河听到车帘外有人唤了声“缉事”,掀帘道:“怎现在才来回报?”
    “顾家人也是怪,这等关头,说了有急事也不来见,只派个家仆打发,小人等了半个时辰,只好留了口信出来。想必是他们看小人只是个未入流的杂役,并非轻视缉事。”
    “知道了。”
    王清河看向顾经年,道:“我是递了拜帖的,可顾家若不接待,我只好拿出开平司的令牌来。”
    这种事牵连不到顾采薇,顾经年也无所谓。
    说话间,已有顾家家仆匆匆赶来,在王清河车驾前告罪,又请他从大门入内,以贵客之礼相待。
    宗寰管家多年,礼数一向周到,虽然偶有一时失误,很快也就弥补了。
    王清河是个体面人,以晚辈自居,不走正门,下了马车依旧从侧门而入。
    顾继业快步迎出,笑道:“王兄,有失远迎,王兄情义,小弟没齿难忘。”
    王清河颇矜持,含笑点头,入堂坐下,转头一看,顾家并无人理会顾经年,任他自往前院西边的倒罩房方向走去。
    “顾十一公子这是去何处?”
    顾继业听了这称呼有些好笑,道:“我与王兄不是外人,说话就不顾忌了,你又不是不知,之前为了让他与侯府联姻,对外说是庶子,实则是个私生子,能知何礼数?”
    王清河一听便知自己派人传的话没进到顾继业的耳朵里,想来是傲慢偏见根深蒂固。
    作为外人,他插手不了顾家之事,脸上却还是带着谦谦君子的笑,道:“这次顾将军得以洗脱清白,全赖顾十一公子出力,我不敢居功。”
    顾继业一愣,根本不信,道:“他能出什么力?”
    这些内容,王清河本已派人来说明,顾家没人听,他也不耐细说,遂又招过了那人。
    “你与顾十公子说明。”
    “是。”
    那人本就不满顾继业的怠慢,讲述经过时还故意吹捧了顾经年一番。
    顾继业往日甚有风度,此番却听得脸色铁青,喜怒完全显在外面,听罢,依旧不去请顾经年来,只道:“都是王兄与我姐夫的功劳,与那杂种何干?”
    王清河听到“杂种”这等粗鄙之词,不愿多言,起身告辞。
    他本意想看一场私生子扬眉吐气的热闹,以满足心中缺憾,这次来却没能如愿。
    但也无妨,顾家有顾继业这样的子弟,往后少不了有热闹可瞧。
    那边,顾继业转回了内堂。
    宗寰还在吩咐仆婢备酒菜招待王清河,见儿子一脸不悦,她不由讶然。
    “怎这般快回来?王缉事呢?”
    “他尚有公务。原是他与姐夫在万春宫捉到了幕后之人,证明了父亲清白……”
    顾继业将事情经过以他的理解说了,很自然地忽略掉了顾经年在其中的作用。
    宗寰听了依旧欣慰,道:“总归是你请托了王缉事方有如此结果,有何不高兴的?”
    “那杂种跟着姐夫跑去立功呢!”
    顾继业也不管有下人在场,脱口而出。
    骂了一句,他犹不过瘾,遂对着娘亲继续抱怨。
    “他从小就窝囊,有几分能耐?孩儿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必是他与那姓裴的女缉事有私情,让她带着出风头,好争家业,否则他为何自作主张跑到侯府退亲?”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仆婢当中便有人动作微微一滞,将顾十公子这句证词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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