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枭
    弦月晦暗,枭鸟振翅,无声无息落在树梢,凶狠地盯着黑夜中的一切。
    南昌城西十八里坡,有座河神庙。
    几年前上游岔口溃坝,洪流改道,冲走了数百户,这边的河床莫名其妙变成了上好的肥田,富户地主们另建了座土地庙,庙祝离开,河神爷很快就连一碗冷猪头肉也混不上了。
    只是香火旺盛的庙宇,不一定能庇护黔首草民,反而破庙能行些功德善事。
    这几日,原本宿于破庙中的那群乞丐,统统不见踪迹,一批外地人占了此处。
    两扇红漆剥落的破门虚掩着,隐隐透出火光,还有说话声。
    男子禀告道:“刚收到堂中密探的飞鸽传书,在福州府发现那人踪迹!”
    “你是说,他又去福建了?”
    “那人旧部众多,许是听见什么风声,准备买船逃往海外吧,我若是他,除了离开明国,隐居异域,好像也没什么别的方法,堂主,我们是不是连夜出发,赶赴福州府截杀?”
    背后神坛上,立着尊等身高的木像,蛟头人身,凶神恶煞,手持分水定波叉,身上盔甲已然掉色,大红战袍早让乞丐扯走,只剩脖颈处还有圈红布。
    “之前是湖南,后在江西,现在说在福建现身,唐统领,你就没觉得,有点不对劲?”
    阴影投射下来,落到那堆篝火边缘,庙内坐着二十来人,静默无声,有男有女,手边放着兵刃,个个气质精悍,显然都非等闲之辈。
    “您也知道,护法堂在南方江湖上的暗桩,数量本就不多,得用者更少,朱雀堂在湘赣闽三省倒有些势力,但很多是任大小姐的旧部,未必会实心为我们提供消息。”
    唐枭苦笑道,他有些后悔了。
    那夜在止水堂,不该因为和张玉斗气,抢下这桩麻烦的血档任务。
    自从来南国后,地虎护法队就在三省间奔波,好些地方都出现了疑似曲洋爷孙形貌的人,去了之后,无不扑空,白白耽误了不少时间。
    狄白鹰坐在神坛前,他拿起烤得软乎的烧饼,掰成两半,递给坐在旁边的谢小蛮,又抬头看了眼地虎统领,脸上露出些许不满之色。
    与那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比,武功不说,单论智谋,唐枭的确白白多活了十几年。
    “坐探暗桩的消息,当然重要,但除了眼睛,我们还有脑子!”
    唐枭问道:“您的意思是,我们不去福建?”
    狄白鹰点头。
    “且等几天,看看再说吧。”
    “可是,万一曲洋逃去海外……”
    “急什么?人在着急之下,往往容易受人利用,做出非常愚蠢的决定,你可曾想过,如果这又是一招粗浅的调虎离山,曲洋不在福州府呢?”
    唐枭想了想,问道:“那他会在哪里?”
    曲洋叛教的消息,是成德殿传下来的,只说他与正教中某位重要人物有勾结,狄白鹰所知也有限,其中曲折,他不清楚,也不太感兴趣。
    黑木崖的风那么冰凉,猩猩滩的水那么阴寒,何曾少得了冤死鬼。
    狄白鹰这次亲自出马,有人说是为了向东方教主表忠心,也有人说,是为了交好杨莲亭,如今任大小姐再次得势,他当年为了改换门庭,可没少清洗任教主的老弟兄们。
    众说纷纭,但真实目的,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狄白鹰看向黑衣双刀女子,笑着问道:“小蛮,你觉得呢?”
    谢小蛮咬了口烧饼,熊熊燃烧的篝火倒映在眼眶里,她轻声道:“义父,张玉用清理旧档为名,命北苑各位香主下山执行任务,自己也是以执行血档任务为由头,名正言顺来的南方,但却未见有所行动,之后据说在福州府现身,颇为蹊跷,而他与曲洋有交情,今日又有暗探传来的消息,曲洋也在福州府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谢香主言之有理啊。”
    唐枭听见谢小蛮的分析,甚觉有理,若是能籍此将张玉与曲洋扯上关系,一网打尽,那也不枉这趟的辛苦了,空下来的副堂主之位,自己还是很有希望的。
    “堂主,要不我们还是去福州府吧?”
    狄白鹰没有说话,看向双刀女子的眼神忽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他觉得此事甚为古怪,自从来了南国,自己就像落入了别人的葫芦里,总被牵着走。
    福州府暗桩传来的消息,应该不假。
    唐枭、谢小蛮的分析也有理,很多事情就能说得通了。
    但他还是觉得不对。
    鹰的直觉是敏锐的。
    狄白鹰隐隐觉得,此行去福州府,还得扑个空,只是目前也没别的办法。
    谢小蛮道:“义父,若是在福建,曲洋十有八九要出海了。”
    “堂主,别犹豫了,要不我带人,先行赶去?”
    狄白鹰正待点头。
    庙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什么人?”
    “停下!”
    狄白鹰几人走出庙门时,双方已经亮出刀剑。
    “让开!堂主来了。”
    那辆马车停在庙门十来步远的地方,四名紫衣骑士勒马望向河神庙,右手都攀上了腰间的刀柄,一言不发,盯着对峙的高胖女子。
    ‘母猪龙’黄巧儿拎着鬼头大刀,带人迎在最前面,正要动手。
    狄白鹰双目微凝,命令道:“把刀收起来!”
    黄巧儿回身看去,见是狄堂主,不敢有二话,收起鬼头大刀,退到一旁,依旧警惕地盯着那辆马车,身在南国异乡,神教势力晦暗的地方,多加小心倒是无错。
    “咳咳!”
    马车中响起几声咳嗽,车帘子掀开,先下来两个身段曼妙的女子,一人打起车帘,一人匍匐跪地,片刻之后,车厢里出来个紫袍年轻人,靴子落在女子腰身上,那匍匐在地的女子显然是练武之人,腰背结实,十分平稳,紫袍男子稳稳地落在地面。
    “哼!”
    护法堂众人,见此情景都有些惊讶。
    此人是何身份,竟然如此大的架子?
    狄白鹰身为护法堂堂主,十大长老之一,教中地位只在寥寥数人之下,也未见如此排场,与堂中弟兄,同睡破庙,同吃烧饼。
    那从马车出来的紫袍男子,中等身材,相貌俊朗,不时捂嘴咳嗽,不太像练武之人。
    他走到河神庙前,拱手道:“狄堂主,别来无恙啊。”
    狄白鹰冷笑一声,对这番奢华做派也不满意,他立场虽然多变,毕竟是老派人物,那时教中高层,还习惯秉持着‘凡入教中,皆是兄弟姐妹’的信念,不敢说万事平等,也至少大体能与普通弟子同甘共苦。
    到任教主在位后期,便有所变化了。
    “原来是童三公子,上次见你父亲时,还说起虎父无犬子呢,父主外,儿主内,难怪东方教主器重你们父子,只是……你今夜不在成德殿侍奉杨总管,如何远来江西,搅扰老夫啊。”
    童玉康似乎没有听出话中的讥讽,淡然笑道:“我奉命来江西,确实另有任务,只是恰巧听说狄堂主生了心病,在下又恰巧有方子可治,这不连夜带来了。”
    狄白鹰轻笑道:“我有什么心病,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还得劳烦你来提醒?”
    童玉康笑道:“曲洋的去向。”
    狄白鹰沉默片刻,问道:“你的药方呢?真管用吗?”童玉康从怀中取出‘药方子’,递过去,微笑道:“一看便知。”
    狄白鹰接过那张薄纸,打开之后,迅速看过一遍,脸色顿变。
    “咳咳…狄堂主,在下这张药方,开得如何啊?”
    童玉康得意地笑着,又引起咳嗽连连,他取出手巾捂住口鼻,然后折了起来,揣进袖内。
    “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狄堂主误会了,杨总管也是才收到消息。”
    狄白鹰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将那张药方用内力揉搓粉碎,抛在冷风中,随即对着还不明所以的护法堂众人,下令道。
    “速去衡阳!”
    马蹄腾起,火把晃动,四五十名地虎高手下了十八里坡,向西边奔驰而去。
    “狄白鹰…”
    童玉康站在马车前,望着火光消失在丛林当中,轻轻摇头,想起自己虽然不会丝毫武功,依旧可以‘指挥楚汉如旋蓬’,心中便是说不出的得意。
    “也是莽夫一个!”
    他转身走向马车,一名神教女弟子,立刻趴了下去,任其踩着自己上车,脸上不止没有流露出屈辱不满,反而十分荣幸,似乎自己是在为神教的崇高理想而献身。
    “走吧。”
    “大人去哪里?”
    “奉大总管之命,去见任大小姐。”
    童玉康靠在软垫上,揉搓着使用过度的脑袋,嘴角挂着笑意。
    “曲右使,可别怪我,谁让你滥施善心,所交非人……”
    他还记得,幼年之时,曲洋也常来童府作客。
    那个一身墨色长袍,头戴木簪,正事谈完,只要不急着走,都会抽出时间教他们三兄弟吹箫弹琴,大哥、二哥,年岁已壮,不耐学音理,喜欢舞刀弄剑,只有自己身体羸弱,能够坐得住学了好几首曲子。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还经过有心人的琢磨。
    他付出极大心力,找出了曲洋暗中交往那位正教重要人物,以此为线头,再想到近日正教江湖上那场盛事,便不难猜出曲洋爷孙的去向。
    曲洋的死活,他并不关心。
    而曲洋能牵扯出的那人,却是他无时无刻不在心中记挂的,说来也奇怪,有时童玉康细想,自己对那人的仇怨为何如此之深,他也说不太清楚。
    只是每当听见那人职位晋升、建立功勋、受到褒赞,他就觉得有人用鞋底子,大庭广众之下,狠狠抽自己耳光。
    “真是世事无常!当年那个油嘴滑舌的小人,何等卑贱,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获得东方教主青睐,但是这次,你勾结叛逆,自投罗网,终归就要尘归尘,土归土!”
    童玉康就像落在黑木崖上的一只枭,时刻盯着自己的猎物,不出现就罢了,若是出现,便会带来死亡。
    ……………………
    那艘画舫停在东湖岸边,灯火通明。
    任盈盈坐在琴桌前,看向珠帘外来传消息的那名香主,好言抚慰几句,让剑婢带他出去领赏。
    “多谢圣姑,多谢圣姑,为圣姑办事,属下万死不辞!”
    她没心思拂琴,叹了口气,起身推开半边窗户,江上弦月如钩。
    相比洛阳、黑木崖,她更愿意待在江西,或许因为这里更有安全感。
    日月神教在南方的势力,只有江西的朱雀堂,当年东方不败继位时,朱雀堂罗长老出言质询,被童百熊从背后偷袭,当着殿内众人,一刀砍成两断,后面杨凤鸣担任堂主,也没多久,就叛教出逃了。
    再之后,朱雀堂的势力,依旧牢牢控制在任家旧部手里。
    时至今日。
    这里的草树木,都可以成为任大小姐的耳朵、眼睛、鼻子。
    “登登~”
    一道窈窕身影,径直掀开珠帘,走了进来。
    “圣姑,你让连翘妹妹喊我来,是不是做了噩梦睡不着,喊我陪床啊?”
    任盈盈看向来人,眼中难得露出清澈的笑意。
    她部属很多,敌人不少,至于朋友,好像只有这一个。
    “除了竹翁、向叔叔,你是我武功最高的朋友。”
    那女子二十左右的芳龄,自胸至膝围一条绣围裙,身穿蓝布印白衫裤,腰间缠这银蟒带,头上更是色彩灿烂,金碧辉煌。
    她听见圣姑说‘朋友’两字,便笑了起来,双眼弯成了天生的弦月,千娇百媚、动人心弦,却无半分虚伪假饰,完全发自本心的高兴。
    “圣姑当我是朋友,还有什么为难的呢?说吧,什么事要我去办?”
    任盈盈沉吟片刻,道:“蓝凤凰,我想让你替我去一趟衡山。”
    蓝凤凰笑道:“衡山城啊,刘正风举行金盆洗手大会,竟然没给五仙教下帖子,我正想去寻他麻烦呢,圣姑可是要我去教训教训那些无礼之人?”
    任盈盈连忙摇头:“此时的衡山城,大半个正教江湖都来了,对于神教中人,无疑是龙潭虎穴,你万不可冒险,而且据我得到的消息,刘正风想挂剑归隐,没那么简单,你任他自败即可。”
    蓝凤凰点头,又问道:“那圣姑要我去什么?”
    任盈盈道:“你帮我去找一个人,若他陷入险境,你能出手相助的话,就出手相助。”
    蓝凤凰看向比自己还小三四岁的少女,笑着问道:“是谁啊?令一人之下万之上的日月神教圣姑,都如此惦记着,真是罪过大上天了!”
    任盈盈本来没什么,叫她这么一闹,倒生出三分不好意思,许久才道。
    “张玉。”
    蓝凤凰一幅不出所料的样子,笑道:“张玉,护法堂副堂主,原来是他!几次听圣姑提起此人,看来真是个了不得的奇男子了,我倒要去看看,他是有潘安之貌,还是有宋玉之才?”
    任盈盈正色道:“你别胡说!张玉是东方不败看重的人,我帮他,另有打算,绝无关私情,我和他没有私情,也不可能有私情!”
    蓝凤凰微笑着看向她,轻轻点头,也不知信了几分。
    这时,珠帘外剑婢连翘禀道。
    “岸上有男子自称成德殿紫衣使者童玉康,想登船拜访圣姑。”
    任盈盈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竟然还敢来?狄白鹰在河神庙见过此人后,便连夜离开江西,径直往湖南扑去,她岂会猜不出童玉康在其中起的作用。
    “可是携带教主诏书来的?”
    连翘剑婢道:“不是,他自称以个人身份拜访圣姑?”
    任盈盈冷声道:“那就告诉他,夜深了,不便见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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