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无相看了一眼潘沐云和赫连集,两个人看起来也都愕然,显然从未听说过这件事。
    曾剑秋坐到地上,又看了一眼远处的吴昊:“这事宗里只有娄师兄、梅掌剑、教主知道。今天到了这份儿上,我给你们说清楚吧。”
    三个人也都坐了下来。曾剑秋开口:“快四十年前的事了。你们先看——”
    “你等等。”赫连集又站起来,走到不远处撂在地上的担子旁打开货箱翻了一阵子,竟然取出一坛酒和两个油纸包,又走回来摊开在地上。
    两个油纸包,一个里面是葡萄干,另一个是剥好的榛子。他拨开了小酒坛的塞子,朝几个人递了递:“要吗?”
    曾剑秋踹了他一脚:“少喝点吧你。”
    赫连集哈哈笑了一声:“我风餐露宿的,听着这种事没有酒怎么行?你讲,别管我就是了。”
    曾剑秋叹了口气,抬手往关城的方向一指,看李无相:“这里面就你不知道。你看城后面那座山,能不能看见山上有什么?”
    李无相往那边仔细瞧了一眼。那座山的山体也是灰黑色的,植被很少,多在山顶和山脚下。而山壁上岩石裸露,再仔细看一会儿,能瞧见好像有许许多多的淡色小点,其间还有些之字形的浅色线。
    他稍稍一想,意识到那些线应该是道路,而那些小点、山崖——他一下子想起了“悬棺”。只是那山壁上全是悬棺吗?那不知道要有多少了!
    他就眯了眯眼:“看不见,太远了。”
    “你可得了吧,咱们这几个里面,在这儿也就你能看得清。”曾剑秋把手放下,“那上面的全是棺材。关山、关城,你以为是关口的关吗,其实是棺材的棺。”
    “真形道,供奉的是真形大帝,世间山岳气运化身。供奉这位大帝,虽然能借得移山填海的神通,可也忌讳破坏风水。要说破坏风水,这世上最厉害的就是人了。业朝还在的时候,从金水到这里,全是城镇。垦荒、砍树、狩猎,那时候这附近连豺狼都很少见了。”
    “所以业朝亡了之后,真形道不许人再破坏山川。但六部玄教既不想世间的人太多,又希望教区里可修行的人资质好,你说怎么办?”
    李无相立即想起了自己在船上看到的那几个高大健壮的棺城人。
    “所以就一代代的,一个人生下来,要是先天就有残疾重病,自然就是不行的。但大帝有好生之德,自然也不能溺婴,那就放在用真形教法术炼制的棺材里,叫做‘藏神养气’。”
    “要是一个人长到十八九岁,也得了治不好的重病,或者也肢体残疾了,又或者资质极差,那也要被放在法棺里,同样‘藏神养气’。”
    “这么一代代的下来,之后你去了棺城会发现,市井间的人,各个健康快活、无忧无虑,仿佛是在地上的极乐妙境里。资质最差的,是寻常的居民住户,做些生产、生意,稍微好些的,在安民府和镇守府,修行的是我传给薛宝瓶的功法,也能延年益寿。更好些的,被驻守城市的山主或行走、玄教弟子又收为弟子,这就是人上人了。”
    曾剑秋叹了口气:“我呢,出身城里的豪族。教区之外的豪族婚配,如果不是修行的世家,往往看的是门第财富。教区之内的豪族婚配也类似,如果要有正妻,也看门第。但教区之内的豪族,必然也是修行人辈出的大族。除去门第之外,想要再多的子嗣,就要看资质了。”
    “棺城之内,寻常人不能随意婚配的,是得层层选检。寻常人家出身的、资质好的男女,一般都被豪族用来繁育。因为无论贵贱,一对男女只能繁育两个子女。要你是一家的家主,和人联姻婚配,有了个孩子,资质倒是用不着送去藏神养气,但也不算好,自然要再生一个的。”
    “这时,就要一点点地去试了。”曾剑秋眯眼往棺城的方向看了看,“找资质好的女子或男子,生下一个觉得并不满意,自然有法子叫他重病残疾,于是送到棺山上去,然后再生下一个。要是不介意耗损自己的修为,你可以试到满意为止。”
    “我就是这么生出来的,这就是我的事。”曾剑秋说到这里,朝赫连集伸出手去。赫连集将酒坛递给他,他灌了一口,拿在手上,“还有娄师兄。娄师兄,出身应该跟我类似。但他的身世,比我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他以前是真形教的行走。”
    潘沐云吃了一惊:“他!?”
    曾剑秋点点头:“嗯。他是真形道来棺城历练的弟子,天赋极高,来到棺城之后,一年即被驻守棺城的吴山主擢为行走。我长到五岁之后,家里就请了他来做我的教师。我跟着他学真形教的法术,在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到了练气化虚的境界,只差一点,就要晋入炼神化虚了。”
    潘沐云和赫连集倒吸一口凉气,李无相也差一点忘了装人,等反应过来才赶紧猛吸一口气:“那然后……”
    “我十三岁那年,娄师兄二十三岁,就已经修到了炼气境界的巅峰。”他看了李无相一眼,“咱们剑宗和三十里宗,炼气之后是要结丹。要将体内先天一炁结为金丹,养成阳神种子。但六部玄教,炼气之后的下一个境界是‘炼神’,跟咱们的结丹反着来,是要将体内的百节诸神、脏腑诸神都炼化掉,融入三魂七魄当中。”
    “娄师兄,当时就要冲击炼神的境界了。六部玄教的人,资质大多比咱们好,修行的法材也不缺,又有师长指点,修行的过程中是很顺利的。但每到冲击境界时,却比我们要凶险。这个凶险,就是因为棺山。”
    他又瞥了李无相一眼:“在棺山中藏神养气的,都无知无觉,通常要二十来年才会死掉。这么二十来年里,说是藏神养气,其实呢,是要被山上的大阵缓慢地取用人身的先天一炁与愿力、人气。那大阵取了那些东西,就可以供给城中修士用了。”
    “教区之外,咱们都不会起修香火愿力的念头。因为那么一来一旦到了境界突破时就会魔念四起,是取死之道。但在棺城这种地方,修行人是会用的。日积月累,慢慢地用。棺山上的人,既然已经没什么知觉了,杂念也就少,这样等到突破时再用教里的法器镇压,是能成的。”
    “还有一种法子,也能叫人在破境时变得稳妥一点,就是婚配。到了娄师兄的那种境界,婚配时是可以将魔念牵扯的恶因果渡化一部分到子女的身上的。娄师兄当时在城里找了个合适的女子。通常这种情况,诞下合适的子女之后事情就完了,不算婚配,只算借种。”
    “可两人相处了几个月,娄师兄用情极深,说真要娶个女人。这种事,玄教当中也是有的,然而棺城里的吴山主不同。”
    “要从玄教之中的人来论呢,吴山主是个好山主。为人正直,遵守教中戒律。也会像寻常人那样为自己培养一个资质好的后代。这种事在教区之外的人看,会觉得冷酷残忍,可在教区之内,没什么人觉得这种事有什么问题。”
    “这位吴山主,还喜欢提携后辈,对资质心性好的,都很有殷切之念,要是用教区之外的话来讲的,就是很有些古板,希望人人都跟他一样,以飞升妙境为要。”
    “他知道了娄师兄的打算,于是觉得这个女子叫他分了心。快要修到炼神的境界了,是不能分心的。于是就将哪个女子也送去藏神养气了。这种事,一入法棺,是没什么法子能救得回的,与死无异。”
    “可凡事呢,总有一个例外,就是咱们剑宗。要是修到了东皇太一的地步,或者用不着成大道,而仅是他座下那些灵神的修为,就也能拾取人道气运,随意操弄生魂了。那位吴山主该是没料到娄师兄用情深到那种地步,知道那女子被送去棺山之后,立即叛离真形教、出了教区。”
    “之后,娄师兄在怀阳遇到了梅掌剑,要同梅掌剑学飞剑术。你们是知道梅掌剑的,她这人做事,总是与众不同。听了娄何说了他的过往之后,对他说,你有真形教的功法在身,这飞剑你是学不了的。”
    “于是娄师兄立即当着她的面自废修为,以证决心。梅掌剑就觉得他的心性可以做剑侠,娄师兄也就做了剑侠。”
    “自废修为这种事,对身体损耗极大。以娄师兄的资质,废掉修为之后也再用了六年才修到炼气。那时候,我正是十九岁,也修到了要冲击炼神境界的地步了……这倒不是我的资质比娄师兄要好。只是他原本出身寻常人家,我呢,则出身豪族,法材和指点一样不缺,家里是打算叫我修到了炼神的地步,再到总坛去的。”
    “我十九岁那一年,娄师兄回来了。他之后跟我说,回来的时候,是想要杀了吴山主。但他离开棺城时,吴山主还是炼气,等他这次回来,吴山主已是炼神了,不是他能杀得了的。”
    “他动不了手,就回来看我。棺城的豪族与外面的也没什么区别,我自小也感受不到什么父母亲友之爱,陪伴我的都是娄师兄。我和他之间,算是亦师亦友、亦兄亦父。他这人,因为出身寻常人家,想法在真形教当中算是异类,否则也做不出为一个女子出走的事。”
    “他从我五岁把我教到十三岁,八年的功夫,我的心性在有些地方跟他也就像了。其实要我只是修行,今天也不会做了剑侠。是因为我十九岁时遇到跟娄师兄一样的事——我要破境,族里也要我婚配了。”
    “有娄师兄的前车之鉴,族里不会允许我跟那个女子长久相处,其实我连她长的是什么样子都没见到。但这么一来,反而叫我觉得很不舒服——我岂不是与配种的牛马无异吗?而且从娄师兄走后,十三岁到十九岁的六年来,族里对我管教极严,这就叫我更不舒服了,只想着尽快修到炼神往总坛去。”
    “这时候娄师兄就见了我。后来想,他也很不地道,只跟我说了教区之外的好,没怎么说坏,不过这事儿到今天我也不后悔就是了——他问我要不要也做剑侠,我想也没想,立即答应了,于是跟他出了棺城。再往后,我跟他一样,自废修为去学飞剑术。只不过我的资质没有他的好,元气伤得更厉害,他筑基花了六年,我花了十几年。”
    他一仰头,喉头窜动,将酒坛里的酒全干了,丢去一旁一抹嘴:“我们俩儿就是这点事儿。所以我自己要回来救他,在你们看算是很冒险的,可在我这里,其实并不比在教区之外诛杀妖邪要更危险一点。”
    “我如今离家有三十三年了,但棺城这种地方和教区外不同,只要不是寻常人家,人人都能活到百多岁,三十三年来城中的变化并不算他。刚才吴昊不是说娄师兄这些年又回来了六次吗,这我是知道的,他都是在找有没有能杀了吴山主的机会,每一回也都会在城里探一探,回去之后会跟我讲。”
    “棺城镇守府的府长我从前是算是熟识的,回来之后稍用些手段,很容易做个镇兵,见过了娄师兄。他现在修为被废掉了,但性命还在。依着吴山主的做派,是不会立即杀他或者把他交给玄教的——这事这些年来他就没有报道教里去。”
    “他么,即便要杀娄师兄,也必然是在叫他‘诚心悔过’之后。这么一来,其实可转圜的余地很大。”
    李无相点点头:“会不会是你说的府长——”
    曾剑秋看了一眼吴昊:“不会。镇守府的府长姓应,他有一个把柄,我早年前知道的——他有六个子女。这种事,在教区别的地方叫人知道了,会有严罚的,大概是夺去职务、将子女送去藏神养气。但在棺城,那位吴山主的处罚就不会这么轻松了。”
    “应府长不算玄教弟子,但既然修行了功法,也算是半个修行人,吴山主就管得到。他自己都只有两个子女而已,最恨的就是这种事。一旦叫他知道了,应府长一家全得去棺山藏神养气,即便他告密立了什么大功,也得是死后哀荣了,他拎得清的。”
    “况且他又不知道我是剑侠,只以为我这些年是逃出了棺城,在教区里做个游侠散修,如今回来是在外面熬不住了、但又羞于见族里的人,因此才去做镇兵。在他那里,要是过上几年我又找回去、被接纳了,他该是庆幸自己攀上了一棵大树才是。”
    “至于吴昊,我上次见娄师兄的时候,没机会跟他说话。如果能再见一回,那应该就分明了。”
    几个人就又看向吴昊,都皱了眉。
    听了曾剑秋的话,要处置他就有点儿难办了。假如他真是娄师兄的外孙,又的确是娄师兄留在棺城的眼线,那刚才实在有点儿对不住他。
    但是……
    “吴师兄,你说你往后要做剑侠,对吧?”李无相想了想了,站起身走到吴昊身边,“那这样,我们先废了你的修为吧,反正早晚都是要废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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