洲大陆毋容置疑地分割开来,置他们于长久的孤立之中。他们试图与孤独相抗争,却每每以失败收场,当他们终于在挣扎里接受事实,海峡却变成最强有力的屏障,在一场场席卷欧洲的大战里保住了本土的独立安宁。从多佛尔到加莱,坐飞机三分钟,坐船三刻钟,就是这窄窄的一道海峡,却在危急存亡之秋挡住了德军的征伐,将敦刻尔克撤来的盟军庇护在英帝国匆匆张开的羽翼下。

    然而在海洋深处,在冰冷海水深深的漩涡下面,他们仍同属一片大陆,从未真正隔绝。

    海峡就是海峡,不管隔绝大陆还是深处相连,意义都不停留于它自身,而是人赋予它的。它只是单纯地存在在那里,聆听海峡两岸欢笑恸哭,静观世事变迁斗转星移,任由人类将多情的想象加诸自身而不发一语。当梦想破碎,当人们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多情于无情之物永远不过虚幻的寄托,它也不会抽身离开,依旧只默默注视着他们。

    从伦敦对天命的想象崩坏至今,人类又有多少梦破碎了?惊天动地的一战后仅仅二十年,欧洲陷入了更残酷的战火,更深沉的绝望,一时间世间所有的光明仿佛都抛弃了这块土地,并将再不回来。但正如美好的想象太过多情,这绝望也并非真实。低谷之后,必暗藏再起之兆。如今,他们已整装待发,誓要重返大陆,夺回丢失的一切。

    海峡,依旧默默看着,听着。

    回忆中时光漫长隽永,于脑海中却仅仅一瞬。伦敦说:“不提旧事了。就把渡过海峡、登陆诺曼底想成上帝的旨意吧。就算误判,也没什么问题。”

    朴茨茅斯自然不知道他心中百般流转的遐思,笑道:“要是官兵们都有这般想法就再好不过。”

    这时南安普敦跑上甲板,附在朴茨茅斯耳边低语几句。朴茨茅斯听完叹气:“谢菲尔德也真是闲不住,明知自己一个山区人晕船还非要参加登陆……瞧,船都没开就开始吐了。”

    南安普敦苦笑:“我猜也是紧张的,平时他反应还没这么大。看在他宁可晕船也要参加行动的决心,我们还是别取笑了,一起去照看他一会儿吧。”

    “嗯。”朴茨茅斯跟着同伴走出两步,回头望向他们的首都:“先生,你也早点休息吧。明天还有的你忙呢。”

    伦敦应了一声,想想一个人在甲板上也无事可做,便回到他专用的舱房了。

    他的私人电台来了一封新电报,是华盛顿刚刚发来的:“今年的思乡日【注2】恐怕没办法过了,不过约克说战役胜利以后会准备别出心裁的劳军活动,权且一起期待一下吧。明天会带巧克力过来,行动开始前多吃些有助缓解紧张。想你,明天见。”

    他忍不住笑了。明天出发前还得见面,前一晚需要发报联系么?嚼巧克力缓解紧张,当他是初涉战事的小孩子?华盛顿看似沉稳持重,骨子里还是带着美国人特有的跳脱,才干得出这等没头没脑的事。他习惯性地皱眉,眉头没皱成形就松开了,反倒和嘴角一起弯起来。

    他发回电报:“别说废话,早点睡觉。”

    然后犹豫一会儿,才在电报上轻轻印下一吻:“……我也想你。”

    6月5日21时,巴黎郊区。游击队员在农舍里准点拧开了收音机。像往常一样,他们将门窗紧闭,窗幔拉严,以防被巡逻的党卫军发现。

    国内电台也像往常一样,尽播报些无趣的政治宣传,总结就是:人民安居乐业,元帅英明神武,我们忠实的德国盟友到处都在打胜仗。第二家电台在哼哼着一支有气无力的香颂。第三家电台在分析拉芒什海峡【注3】的潮汐对天气可能造成的影响。队员们提不起兴致,却还是按耐性子认真聆听。他们以前也是这么过来的。

    夹在人群中栗色卷发的女子点了一支烟,对离收音机最近的队员说:“奥尔良,再换个。”

    电台被拧到bbc。播音员用英语刚好播报完新闻,换上一口一点也不正宗的法语,毫无感情起伏地念起一封据说是个人信息的信,信抬头就是魏尔伦的《秋之歌》:“秋风萧瑟,琴声呜咽,余音长……”

    一撮烟灰飘落到地板上。人们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惊讶之色。

    播音员继续用他那平直呆板、缺乏感染力的腔调念出第二句:“单调无力,令人悲戚,心忧伤。”

    这是一首关于秋天悲伤的歌,诗人用哭泣向法国境内的地下组织传达着消息。第一句,告知盟军将要入侵;第二句,告知攻击将在两日内发动。

    人们小声地交头接耳。巴黎一把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站起:“大家先安静,听我说。”

    谈话声立刻停下。

    “我们在海峡那端的将士们,四年来艰苦战斗,矢志不渝。如今他们将投入的是一场最光荣的战役,为了赶走敌人,他们不得不向自己祖国的领土开炮,这是自由的代价。【注4】在我们漫长的历史上,这不是第一次上演,但我希望是最后一次。而我们,当然不能容忍他们孤军奋战。”

    她声音压得较低,一洗平日的明朗,然而平缓、有力,如低音提琴的嗡鸣直摄人心。

    “……下面,去神父那里做最后一次祷告吧。奥尔良、兰斯、亚眠,你们先随我去村长那里打声招呼。”

    三人跟着她出门。推开门,青草的芬芳扑面而来。巴黎深深嗅着那芬芳,想起四年以来她闻到的各种气味:软禁牢房里发霉的木头,街边茶座里劣等的咖啡,德国大使身上陈腐的香水,受伤队员的汗水和血气。它们很快都会结束。世界还在夜色里沉睡,而她已远眺到夜色尽头的黎明,太阳冲破云层,光耀大地。

    兰斯见她无意识地头转向北方,朝着海峡方向,便问:“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人?”

    “没有。”巴黎再贪婪地吸入一口乡间的空气,徐徐吐出,“我们走。”

    6月6日,在盟军日程表上又称d日。

    天明时,美国、英国以及英附属国加拿大的十几万军队乘船驶离港口,向诺曼底海岸奔去。他们负责盟军在“霸王行动”中第一部分也是至关重要的一部分:抢滩登陆。此前刚过零点的午夜,一批空降兵和海军军舰已经率先出发,去摧毁部分防御工事和交通设施,防止德军的内陆部队向海岸增援。

    没有凄迷的泪水,没有挥舞的手绢,只有身着苏格兰短裙的风笛手在船舶即离岸的时候一字排开,用风笛和鼓奏出尖利的长音,敲响雄壮的鼓点。老兵充满怀念地凝神细听,新兵虽不适应这刺耳的音乐,也被乐声里坚韧不拔的气势慑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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