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坚持荣誉的军人逼得和舰艇一起自沉海底【注1】……如今你却要抛下仇恨,与他们握手言欢么?巴黎,我不是只知嘲笑法军四年前的软弱的无知之人,我去过非洲,和自由法国的部队作过战,我知道在良好的组织和明确的目标下法军可以发挥出的巨大能量。同样地,我不曾看轻过你,只要我们联手,造就一个崭新的世界不在话下。可能多年前我就选错了盟友,不该是罗马,而是你。但是我们尚有挽回的机会。”

    柏林停顿一下,把目光放低又抬起来,然后上前一步,军靴踏在地上咯吱作响。

    “回来吧,巴黎,趁你还没走太远。法国解放军与英美多有摩擦,不要把自己再陷入那种两难的境地。至于你身后的抵抗组织,他们的不满,只要有合理的因素,我们会想法解决,不去追究他们的罪行。”

    他一气说完,观察巴黎的表情。她头戴一顶贝雷帽,身上是灰扑扑快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军服,头发在脑后不太认真地扎着,脸颊消瘦下去,也沾着灰尘,还不如她三年前被解除软禁时的漂亮了。只有一双蓝眼睛幽幽在帽檐下闪着光,安静沉郁,却又混杂了无数感情:讽刺,同情,悲伤,厌恶,无奈……和轻松。

    “你说完了吗?”她说。

    “我说完了。”柏林说。他本能地感到,他刚才的那番讲话全都作废了。

    “那么谢谢你,柏林,谢谢你带领我回忆了一遍美好往事,让我不至忘记那些因我和政府的无力而遭到悲惨命运的国民和军人。对于你说不要和法国解放军混迹的忠告,我很遗憾,这是不可能的。我已经是这支军队的一员了。”

    柏林握紧拳头。他有过设想,但没想到它来得这么快:“什么时候?”

    “昨天,装甲师到来以后。”巴黎笑了笑,继续道,“至于你说可以和抵抗组织妥协,就算你有那个心也绝对做不到。双方的主张从根本上相悖:我的人民渴望自由,犹如鸟儿渴望天空,鱼群渴望海洋,这恰恰是你们的统治永远给不了的。而本土民众和你们不太冲突的一点——不喜欢犹太人,也由于你们过于夸张的对犹政策而被激向了对立面。”

    “你还没有回答我,”柏林还不想放弃努力,“你抛得下和英国的仇恨吗?你信得过这些以狡猾著称的盟友,甘愿把命运托付给他们?”

    “柏林,你我相识多年,但今天允许我以一个建都更久的长辈身份提醒你:我们生活的人间没有你说的那么多非此即彼的事情。四年前法国被三星期打败,这是既成事实,而后的耻辱和痛苦我们除了吞下,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但既然掉进了深渊,总不能整天愁眉苦脸,自暴自弃,掉进去了,就要想办法爬上来。仇恨我不会忘记,但是坦白地说,如果有仇恨就断绝任何友善的往来,我们欧洲各国的首都也不用处理国务了,全体关进一个竞技场里,互相决斗直到死光光,你说的仇恨才可能有个了结;我从未也不打算把命运托给英美,我只是选择了此时合适的盟友和该走的道路。我们和他们都想追求更好的未来,认为彼此都很有用,可以相互帮助,所以站到了一起。而你……”似乎有一种发自心灵深处的遗憾,使巴黎深深叹了声气,“无论德国得势、失势,你描摹的未来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那个。”

    巴黎的话结束后,响起炮弹呼啸着陆的巨声。它震动地上的尘土,模糊对峙两人的表情,将人类脆弱的感官和思绪都卷进它喧嚣的潮水里去。炮声平息,两人还在沉默。

    沉默好像持续了远不止一波炮击的时间。他们近在咫尺,眼对着眼,却各有各的思虑,可以坦白却无法被理解,犹如两条平行线如何延伸都不可相交。

    最后柏林放弃了努力。他牵动嘴唇,说:“你知道吗?元首向守军指挥官发出的命令是死守巴黎。如果守不住,就把城市彻底毁灭……”

    “你们的元首很喜欢说这类话。”

    “他这次是认真的。”

    “听你语气我知道是认真的。”巴黎摇摇头,一缕卷发掉在她眼睛边上,被她迅速撩起。“你想我怎么办呢?劝说我军停止解放他们祖国的首都,因为敌人威胁炸毁它?还是立刻跪下来,跟你痛哭流涕地讨饶,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她言辞变得激烈,声音却愈加柔和,“我还想过这次会面我们也许会达成一点共识,我错了,它还是毫无意义。生命随时在刀尖上行走,你对此的感触不比我少。换做你,你会为了保命选择这两条路吗?”

    柏林望向天空。被硝烟遮蔽得仅余一丝蔚蓝的,冷眼望着他们翻滚在世事和时代的尘灰里,不动感情、不含恩慈的天空。

    “指挥官对这条命令充满疑虑。”【注2】他干涩地说,“我会加深他的疑虑,告诉他这一种违抗命令是无罪的。”

    “谢谢。”

    “不必谢,我本来就打算这么做,毁掉你对我国只有害处而已。”

    巴黎轻笑:“我还是谢谢你。作为回报,我给你一条忠告:早点离开你们的元首身边。他有些特别的才能,可他毕竟——是个疯子。在你们占据上风、四处侵略的时候,他的疯给你们带来的坏处还不十分明显,可以后就不一样了。不要把你的荣誉、你的下属和你的人民的未来绑在他身上了,趁你们还没有被他彻底毁掉。”

    “恐怕不行。我必须忠诚于他。”

    “那就没办法了。”巴黎不无遗憾地说,“该告别了。我跟里昂说了不会很久,再久他要担心了。”

    她上前,走到和柏林只差半个人的距离。她抬起一只手,按上他肩膀,稍稍抬头,两双蓝色的眼眸交汇,一字一句道:“你应该,滚出我的城市了。祝愿你,今后平安。”

    8月25日,巴黎解放。次日,法国解放军第二装甲师的官兵乘坐坦克和半履带车穿过凯旋门下,在香榭丽舍大道上举行了阅兵仪式。成群结队的市民穿出他们最好的衣服夹道欢迎,高举着标语牌在路边又跳又笑。阅兵式举办得匆忙,并没有准备多少衬托喜庆的鲜花和彩纸,大部分市民的服装经过四年穷苦生活也远称不上靓丽,然而洋溢其间的真实的欢乐气氛是无数鲜花、彩纸和漂亮衣裳都交换不到的——四年前,德军从香榭丽舍大道开进不设防的巴黎,当时的愁云惨雾任衣服再美、部队的装饰再鲜艳又有何用?这座城市一度沉沦,却又很快重振旗鼓,奋起抗争。如今,她夺回自由之身,洗落一身铅华,重新昂着头颅、问心无愧地站在日光之下了。

    华盛顿和伦敦等盟军城主随后来的美军一起在三天后也进入巴黎市区。他们坐在军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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