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因凉酥酪被崔循说教之前, 两人正就着会稽送来的疫病相关?公文?,讨论此事。
    从一开始,萧窈便直觉这?场疫病多?有蹊跷, 来的实在有些太巧。而如今, 看着天师道借此复起, 大有卷土重来的架势,就更觉没那么简单。
    谢昭此番过来, 的确也是为此。
    他拜见过萧霁, 再折返议事厅时, 萧窈已经?与崔循分开, 不再同席而坐。
    萧窈起身, 正在壁上悬挂的舆图上圈画。
    杏粉、翠绿两色的衣裙恰与这?春日相称, 明媚动人, 叫人目光触及时不免为之多?停留片刻。
    而崔循依旧端坐在书案后, 视线原也落在萧窈身上,见他来, 手中的瓷盏不轻不重放下。
    谢昭这?才看向他,对视了?眼,面无表情?。
    萧窈正对着舆图琢磨,并没留意到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听了?谢昭的问候,头也不回道:“坐吧, 不必拘礼。”
    两人相识已久, 对彼此的性情?再熟悉不过。加之又有师兄妹这?层关?系在,故而相处时, 谢昭并不似秦彦他们那般拘谨。
    依言落座, 抬眼看向舆图上被
    她圈画起来的地界。审视片刻后,开口道:“这?几处是初时疫病爆发之地。”
    “是。”萧窈圈完最后一笔, 回身道,“这?些时日,我将当年疫病相关?的公文?翻看过一遍,又问了?那时经?手此事的官员,愈发觉出今回有所不同。”
    谢昭随即问:“殿下以为有何不同?”
    “昔年那场疫病紧随水患之后,自章安而起,逐渐蔓延会稽治下诸县,又向豫章等?处扩散。可如今,冬日寒灾得?以控制,不曾生疫,反倒是开春后,几处齐齐爆发……”萧窈看向那张舆图,眯了?眯眼,“当初受灾较轻的湘州,甚至比会稽更严重些。”
    “再有,那所谓能解厄治病的符箓的名声在百姓间传开,不少人对此深信不疑。若说其中无人推波助澜,我不能信的。”
    “此事背后必有天师道余孽作祟。”谢昭颔首,又道,“只是我试探过桓维,当年桓大将军的确从江中寻到陈恕尸首,令所俘叛贼辨认过,并非虚言。”
    萧窈道:“无论此人是死是活,凭他一己之力,难有这?般牵连广泛的手笔。当年陈恩那般声势浩大都未曾做成的事,谁给了?他们底气,这?般费心筹谋?”
    谢昭来时已有预想,认同道:“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萧窈落在舆图上的指尖自湘州划过,落在江夏:“如今有晏游坐镇湘州,此处才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人人皆以为,天师道叛众纠集,是想要待到声势足够,如当年那般进攻建邺。
    劫掠士族,图谋皇位。
    可他们兴许只是投石问路的棋子。
    谢昭正是心有顾忌,为此而来。如今见萧窈思量得?这?般清楚,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莞尔道:“殿下聪慧,是臣多?虑了?。”
    谢昭原就生得?极好,形貌昳丽,笑时眉目舒展,更是令人如沐春风。
    宫中婢女谁得?他一笑,能念念不忘惦记许久。
    萧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旁沉默倾听的崔循先开了?口,向她道:“来喝些茶水,润润喉。”
    萧窈“嗳”了?声,挪到他书案前。
    崔循不疾不徐地斟了?盏茶,骨节分明如白玉的手端起青瓷盏,亲自递到她手中。
    不着痕迹地,捏了?下她指尖。
    萧窈猝不及防地颤了?下,险些没能拿稳茶盏,有几滴茶水溅在衣袖一角,在翠色纱衣上洇开来。
    萧窈:“……”
    她只觉耳后发热,没好气横了?崔循一眼,示意他收敛些。
    崔循低笑了?声。
    他与谢昭并称双璧,形貌出众,实则是截然不同的性情?。宫婢们大都避之不及,私下提及,说这?位像是隆冬时节的寒冰。
    而今,便如春来冰雪消融,汇入山间清溪。犹带三?分凉意,格外清冽,引得?人想要掬一捧。
    萧窈晃了?晃神。
    这?种气氛下,外人是很难坐得?住的。
    谢昭那双桃花眼收敛了?笑意,短暂沉默片刻后,起身道:“殿下心中既有成算,想来也知如何应付,我便不多?言了?。”
    萧窈连忙放下茶盏,客客气气地道了?声谢。
    待到谢昭离开后,正欲与崔循算账,他却俨然一副端正模样,从容续上了?先前的话题:“湘州那边应早做准备。知会晏将军,令他小心防备。也须得?往湘州方向调兵,以备万一有何不测,能及时策应。”
    提及正事,萧窈一时便顾不得旁的,同他商议起来。
    为了?稳定会稽局势,崔循已调了?部分京口军过去,配合裴、程两家对付胆敢犯上作乱的叛贼。
    京口军本就是当年荡平天师道叛贼的主力,这?些年由崔氏管辖,不曾懈怠荒废,依旧是军容整肃的精锐。而匆忙聚集起来的叛贼尚未成势,又群龙无首,大都一触即溃。
    只是各处信众繁多?,纵渺若沙蚁,也并非十天半月就能彻底扫荡完的。
    萧窈对着舆图听崔循分析局势,待到由他引导着,逐渐梳理出头绪来,已是暮色四?合。
    “时辰不早,”崔循如往常一般道,“该归家了?。”
    萧窈揉了?揉泛酸的脖颈,搭上崔循的手,借力起身。余光瞥见袖口的茶渍,想起早些时候的情?形,松开手时不轻不重地挠了?下。
    “那样不好。”萧窈对上他询问的目光,无奈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何必还要记在心上,耿耿于怀……”
    她从没吃过谁的醋,对此其实不大能理解,正想好好同崔循理论一番,却被他一句话给噎住。
    “你方才多?看了?谢潮生两眼。”崔循似笑非笑。
    萧窈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下意识想要反驳,但看了?眼崔循后,又忽而有些不确定起来。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也不能免俗,平日见着容貌出众的人,的确会不自觉被吸引视线。
    若不然,当初祈年殿外擦肩而过,恐怕也不会记得?崔循。
    崔循自己就是这?么入得?萧窈的眼,故而对此也要格外敏感些。
    出了?议事厅后,有内侍随行,许多?话就不便再说。萧窈往日总会同他打?赌,猜今日有什么饭食甜点,这?回倒是难得?沉默一路。
    待到上了?马车,还没来得?及反驳,先被崔循揽了?腰。
    车厢中铺着软和的茵毯,萧窈大半个身子扑在崔循怀中,嗅着再熟悉不过的香气,反驳道:“你胡说……”
    与此同时,崔循也开口道:“你当真多?看他了??”
    在议事厅时,萧窈侧身同谢昭说话,从他的角度实则是看不大真切的,只是不满于她的注意力过多?停留在谢昭身上而已。
    萧窈也是半路才想明白这?点。
    看着近在咫尺的崔循,抬手在他肩上戳了?下,由衷感慨道:“怎么就没有约束男子的戒律。”
    女子七出之条,便有一句“妒去”。若易地而处,如崔循这?般醋得?毫不讲理的,早就该被休弃了?。
    萧窈初见他时,心中还曾有过不切实际的漫想,琢磨将来自己若如姑母那般,后院中应当养一位如他这?般的乐师才行。如今再想,若他在,旁人哪还有什么活路?
    崔循禁锢着她的手卸去力道,却并没挪开,依旧在纤细的腰肢上游移留恋,漆黑的眼眸清晰地映着她的面容。
    萧窈抬手圈着他的脖颈,仰头对视片刻后,疑惑道:“你不放心我吗?”
    她与谢昭之间全无可能。
    别说多?看两眼,便是对坐看上半日,也不会有任何不同。
    崔循对此应该心知肚明才对。
    但他还是患得?患失,仿佛只要松懈些,她就悄无声息红杏出墙了?似的。
    崔循矢口否认:“我并无此意。”
    萧窈将信将疑,只是一时间并没想明白崔循究竟在想什么,便在他唇角亲了?下,算是揭过此事。
    转而聊起“陈恕”。
    “听谢昭的意思,他应是相信桓维,认为桓大将军不曾在此事上弄虚作假。”萧窈含了?粒蜜饯,声音有些含糊,“若这?么说,此人不过是个幌子,是江夏王用来收拢人心的工具。”
    崔循道:“桓大将军兴许不曾作假,却并不等?同陈恕已死。”
    萧窈微怔,随后领会:“你是说,陈恕当年设计偷天换日,瞒过桓大将军,令他误以为自己溺亡?”
    “并非没有这?种可能。”
    甜意在唇齿间蔓延开,萧窈垂眼琢磨片刻,好奇道:“陈恕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你仿佛很认可他的本事。”
    她翻阅过当年的公文?卷宗,其中大都是陈恩和他那几个心腹的事迹,知晓其中有好大喜功的,也有勇猛无双的……
    相较而言,这?个侄子并没那么起眼。
    “此人行事谨慎,工于心计,”崔循并未赘述,言简意赅道,“若当年陈恩未曾与他兵分两路,不会溃败得?那般容易,战事兴许还会拖上数月。”
    萧窈心中一凛。
    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崔循这?话的分量,笑意稍敛,轻声自语:“……是得?让湘州多?加小心。”
    若只是行军打?仗,以晏游的本事,自然不在话下。但平心而论,他并没有那么擅长心计诡术。
    无论谁为江夏王出谋献策,能想出这?样毒计的人,都不可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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