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空红日高悬, 脚下?巨瀑轰隆。
    宁和立在崖头?,长风猎猎,吹得她衣袍不断鼓荡作响。
    宁和喜爱这样肆意的风, 更喜爱天地高阔如斯, 总叫她忍不住负手欣然远眺片刻。
    青衣道人立在她旁边, 亦是有一会儿不曾开口。
    两人静立良久,随后青衣道人说道:“此去, 你若是不成?仙,你我便?不会再见了。”
    宁和闻言神色微怔,心头?也不由生出了几分遗憾来。
    是啊,青云山百年方才一开,入顶也非人人可来。若自?己不能成?仙,经此一别,兴许当真就是永别了。
    虽然相处时日并不算太长,即便?不知?样貌、未通名姓,可这位青衣前?辈在她的心中,已然是亦师又亦友。
    还有先前?的庄兄,梦娘, 江远兄……
    宁和下?意识抬了抬手,轻轻抚过自?己的左眼。
    梦娘送她的那朵梦乡花, 如今就
    藏在这眼瞳之中。
    这一场青云顶之行?, 相逢日短、别离仓促, 此后却定然终此一生都不会忘记。
    可惜当初庄兄将自?己送出之时突兀,甚至还能未好好作别过一场。
    宁和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朝青衣道人长身而揖。
    她认真道:“能与前?辈相识一场, 是宁和之幸。正如前?辈所言,今此一别, 今生不知?还能否得见。前?辈一路助和良多,千言万语不能道尽,只望前?辈今后万事顺遂,保重身体……宁和拜别。”
    宁和低头?俯身,两袖举过头?顶,一礼正行?得端正,就听见面前?的道人似乎是笑了一声,然后便?有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当头?袭来。
    风中隐约传来一道轻斥,有似有笑意:“小迂腐,走你吧。”
    她什?么?也来不及反应,便?侧身从这万丈悬崖之上跌了下?去。
    宁和一时错愕,下?意识想要化出剑影踏于足下?,却被一阵扑面而来的劲风裹挟进去。
    那风卷着她,如同巨石压身,叫宁和动?弹不得,只能于呼啸的风中朝着崖下?坠落。无?边无?际的雾气涌了过来,浪潮一般凝聚成?翻滚的漩涡。
    头?顶晴朗青空与隆隆的瀑布之声都像隔了一层纱般渐渐隐去。她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眼前?的景象,可眼前?却迅速被浓郁的雾气遮掩住了。
    …………
    “老师。”
    有人在耳边低声道,嗓音沉沉。宁和觉得熟悉。
    是我的学生?她想。
    我应当在我的书院里……有何事?她想要张口回应这名学生,却始终提不起气力?,试了三两次,才勉强张了张口,发出声音:“是谁?”
    “宁皎。”那人说。
    ——阿皎!
    宁和猛地睁开了双眼。
    一条细枝柔柔地拂过她的脸侧,宁和眼前?一片白光,伸出手,掌心扶在了一截有些干枯树干上。
    是棵老柳树。
    修士的五感极为?敏锐,宁和嗅到了柳叶细细的清苦味。
    她缓了缓神,待那股眩晕感过去,才转过身来。
    宁皎就站在她的身后,一双翡翠般幽绿的眼瞳静静地望着她,漆黑的衣袍随着微风轻轻拂过满地碧丝般的草叶。
    阿皎如今越来越像一个人了,宁和想。
    他的背脊变得笔直、挺拔,长身而立,不再像从前?那样举动?间总带着终怪异的摇晃感,脸上神情也终于显得稍稍平和,不再给时不时表现出一种兽类的警惕、凶狠之感。
    “阿皎。”宁和心头?有些感慨,朝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她左右环顾一番,发觉此刻她二人正位于一处不知?何地的山谷之中。四周草木葱茏,身畔是一条淙淙而流的小溪。
    宁和道:“你可知?此是何处?”
    宁皎摇了摇头?。
    “好罢。”宁和叹了口气,抬头?望了头?顶晴空。如今不知?身在何处,当务之要自?然是找户人家问路。而此处荒谷空无?人烟,还是速速离开为?好。
    于是并指点出一星剑芒,足尖一点,翻身而上,回过头?对宁皎道了句:“阿皎,走吧。”
    宁皎默不作声地一点头?,随她化作一道暗色遁光,一人一蛟顷刻远去。
    .
    宁和眉头?微微蹙了蹙。
    此处荒野,又不识路,她便?将剑御得颇低,沿途只从树梢上掠过。
    这里风中含着的气味很奇特。四处分明是许多绵延的矮山,可空中的风拂面送来的却不是宁和熟悉的山川的清幽气息,而是一股隐隐带着咸苦味道的潮湿水汽。
    所过之处,一景一物都显得极为陌生。
    宁和有些头?痛:她们这到底是被那位青衣前辈丢到何处去了?
    然而不论?何处,要想寻到有人家的地方,沿水而行总归是不会出错。
    剑光若流星,三五十里眨眼而过,宁和在一处矮坡后的树林前?落了地。
    这是一片灌木似的树林,那树木生得叶狭且深绿、枝干细密而呈褐红色,宁和此前?从不曾见过。
    前?方连绵数里都是这样的树。
    先前?细细的溪水流至此处,已成?了密布的河网,环绕着这片树林朝着远处奔行?。也有许多细流漫过低矮的河岸,没入树林了之中,没过树丛深褐的根系。
    宁和神色微肃,侧耳细听。风中那由远及近的,分明是浪涛之音。
    宁和这半生来也算走南闯北,早年曾乘大船从越州城码头?顺江南下?,漂泊数月,一路行?至福州城外。
    犹记得当年立在船头?遥望那帆布丛列、水波接天之景时的震撼之感,未曾想如今辗转际会,竟又来到了海边。
    是的,海。
    对于宁和这类山中田间长大的人而言,那股奇异的咸潮气息分明又特殊,极易分辨。
    在她的感知?里,这片树林再往西南数十里,陆地就被无?边无?际的水面所取代了。
    而在这树林之后,河水的对岸,有一座小小的村子。
    临近人家,怕惊扰他人,宁和便?不再御剑,只徒步而行?。
    修士之身轻巧如燕,即便?不踏剑,也比寻常凡人快上许多。
    不过半炷香时间,宁和二人就来到村中。
    这村乃是一座渔村。
    大约十七八户人家,有木屋、木棚,以及一两座石屋,错落地建筑在一片背风的矮坡左右。草丛里有一条灰褐的泥路,路的两旁立着几框高木架子,架子上晾着许多形状各异、半干不干的鱼货。
    风吹过,袭来一股有些浓烈的腥气。
    宁皎明显有些不喜这气味,宁和一回头?,发现他已经避到了好几丈外的一棵老树后面,正皱着眉望着这边。
    传言都说蛟龙弄水,如今可见不尽不实。她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只得自?己往村里走去。
    白日里,青壮想来都出海打鱼去了,宁和走过半个村子,才在一处石屋前?见到一个正在灶前?生火的女人。
    女人正煮着一锅鱼汤,佝偻着身体,裹着一件灰褐布裙,低着头?,额上满是细汗。
    这屋子外头?无?墙,只围了一圈半人高木篱。宁和站在篱外,犹豫了片刻,试着用大赵官话出声问道:“这位嫂子……”
    那女人听见声音吓了很大的一跳,一下?子回过身来,警惕又惊讶地看着宁和。
    宁和面上带着温和笑意,冲她半拱了拱手。
    女人眼神变得古怪,直勾勾盯着她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才张嘴咕哝了挺长的一句话。
    宁和一愣,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说的大约是:“你是个读书的。你是个女人。”
    说的不是大赵官话,也不是福州话,而是前?朝的一种语地区方言。
    宁和多年来手不释卷,又好游学。各地存书但凡尚能找到的,她几乎都找来读过。又因游经各地,渐渐便?能说许多地方的当地语言。
    在她回忆的片刻里,那女人又说了一句。她问:“你从什?么?地方来?”
    宁和此时心情颇为?不错。要知?道此世之大,各族百姓分地而居,各自?所用的语言可谓天差地别,有时仅隔上几里路便?有不同。宁和即便?能说上其中一些,也都只是至少一州之地通用之语。
    如今不知?身处何处,却恰能遇见一种能听懂的,已是再好不过了。
    她脸上笑容顿时又多出几分,与这女子攀谈起来。
    随即便?发现这女子说的这前?朝话大约并不是她原本的语言,不仅口音滞涩,还掺杂着许多不明其意的词句。
    二人隔着木篱耗费许久,才算说清。
    宁和只说自?己是读书人,此行?是出门游学至此。中途遭了难,想来问问此地何处。
    女人说出了一个地名,然而音节奇特,不明其意,是此地的方言。宁和想知?道所属何州,她却说不明白。
    女人一边摆手,一边对她说:“我的丈夫回来,你可以问他。他也读书。”
    说到这
    时,她满是风霜的脸上露出个笑容,眼睛很亮。
    宁和先前?初见,以为?她有四十来许,故而张口称“嫂”。此时见她这一笑,才惊觉她兴许只有二十出头?。
    女人打开栅栏门,要请她进来:“来喝一碗汤。”
    宁和惦记着村口等着的宁皎,想要回去找人,女人却很热情,反复比划着对她说:“一起来。”
    宁和见她眼中很是期盼,不好推拒,便?点头?答应。转身一看,却见宁皎原来还是跟了过来,就站在几丈外的路旁。也是一株树下?,离那些晾了鱼货的杆子们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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