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回涯的眼神让他很熟悉,对着他看了一会儿,仰头去看夜空,片刻后又转过来看他。
    脸上带着抹静水似的笑?容,看不出深处的潜流,被仅余的一点?素光勾勒得十分美好。
    可是始终没有说话。
    魏凌生的头绪在?她的沉默中变得有些空幻游离,朝空旷渺远的前尘飘去。
    自分别失散,天?各一隅,二人其?实很少见面?。有时数年才?相逢一次,多是信件往来。
    宋回涯的信比她本人要冰冷得多,一封来回几千上万里的书信,上面?常常仅有草草几个字:“安好。不宣。幸勿挂怀。”
    “幸勿”二字的距离比两地山水征程更遥远、更崎岖。后面?附上地址,似乎寄信只为交代?自己的去处,绝少离愁的寄托。
    那段时间,魏凌生曾数次从旁人口中听过关于她的死讯,那些境遇惊险得离奇,好似在?刀山火海上独行,每一步都岌岌可危,每一日都是死里逃生。可在?此后的问?候中,宋回涯的笔下依旧是倦怠的“平安”两字。
    光寒山下遇险的那年,是宋回涯第一次主动过来找他,在?亲眼见到?师姐出现之前,魏凌生都不期望她真?的会来。
    可风尘仆仆的宋回涯,仿佛冬日里的微火,匹马闯关,意气?风发,飞过重重的包围,冲进绵延不绝的雪山。
    她肩上的衣衫积满雪粉,对着魏凌生温和地笑?,不显生分,好像她只是一个不爱写信的人。
    魏凌生深为所动,好似被无常的风卷成的细丝纠缠住了,霎时红了眼眶,对她说:“师姐能来,我很高兴。”
    宋回涯的表情他看不懂,只状似亲近地说:“师弟会叫我来,我也很高兴。”
    魏凌生听着迷糊,追问?道:“师姐在?说什么?”
    宋回涯就没有了下文。
    魏凌生过去的刨根问?底从未得到?过确切的回复,宋回涯对他的态度时冷时热,可以貌似极为率真?地说着体己话,又常常对他置之不理。
    二人长久的沉默,渲染出了一种略显寥廓的冷清。仿似天?地大得无边,偏盛不下那点?微末的心事。
    宋回涯深思熟虑后慎重地开口:“我不知道师弟说的是哪种喜欢。师弟自己都说想不明白……”
    魏凌生脱口而?出道:“我为一个人牵肠挂肚、失魂落魄,总是对她随口说的一句反复参悟,猜她究竟是不是厌烦我。是那种喜欢。”
    宋回涯又静了静,佯装轻松地说:“有哪里需要师弟参悟?你?今天?说出来,我尽量与?你?讲明白。”
    魏凌生不由问?了出来:“师姐每回见我,都说是欢喜,是真?的吗?”
    这句说完,他就有些后悔。许多事情已不会再有答案了,因为师姐早不记得。
    他怕宋回涯此时绝情地接一句:“不知道。”,又或者是“不过是骗你?的。”。那不如糊涂略过。
    宋回涯被他说得好一阵提心吊胆,闻言笑?道:“他乡遇故知,尤其?还?是久别重逢的同门师弟,见你?能安然无恙,一句高兴自然是真?情实意的。这也不信?”
    银白的月辉照出两道极淡的影子,地上重叠的姿影像是在?密切地牵着手,魏凌生听着她的声音,过了会儿才?道:“师姐还?说过,每次想到?要来见我,都是归心似箭。”
    宋回涯坦荡地说:“怕你?危险,自然是赶着去见你?。路上只担心自己来迟一步,见不到?你?。”
    “那……”魏凌生的声线低得有些含混,“那师姐几次因我危浅,可后悔过认下我这师弟?”
    “这有什么好后悔?”宋回涯风轻云淡地笑?道,“就算你?不是我师弟,我也会来救你?。”
    魏凌生看着她的影子,将信将疑:“你?真?是这样想?”
    宋回涯“嗯”了一声,无奈道:“‘明月直入,无心可猜。’。千真?万确。”
    她从怀里摸出一本册子。夜色太暗,看不清字,随意扔了过去。
    魏凌生狐疑地拿着书走到?前方的一盏灯下,还?没翻开,宋回涯想起那满篇的废话有碍形象,又过去招招手道:“还?我。”
    魏凌生不解地将书递了回去。
    宋回涯翻了一遍,找到?相关的字句,叮嘱道:“只许看这一页。”
    魏凌生就着火光,去认上面?的文字。
    一页纸上不过百余字,一半是在?担心他,另一半是在?担心阿勉。魏凌生看了半晌,两腿根生在?原地,像根被点?燃的蜡烛,浑身披着澄澈的光,一动不动。
    直至宋回涯将书册抽走,他才?随之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喃喃道:“所以师姐是真?心惦念我的。从我入不留山,师姐就待我以诚。”
    宋回涯见他呆头呆脑的,点?了下他的额头,笑?道:“那倒不是,当时的确是在?挤兑你?,那么明显的好赖话你也分不出来?”
    魏凌生跟着笑?了起来,人有些回过魂来。
    宋回涯如实坦诚:“也是真?的戏弄过你。对你一阵好一阵坏,是在?生你?的气?。每回逗你?,都是你先起的头。是你又说想我,舍不下我,又旁敲侧击地请我帮你?做事,进了我的耳朵,全是些好没意思的话。”
    魏凌生承认得很快:“是我的错。”
    但又反驳:“可有时不是,是真?的在?想师姐。”
    宋回涯沿着长街漫无目的地踱步,说:“换做别人,我或许就直接骂了。可离开不留山时,我许过誓,再不会对你们说伤人的话。”
    魏凌生跟在?她身后,闻到?风中带着股清甜的花香,思维发散,想着许是春风到?了。
    他一脚踩中宋回涯的影子,快步上前,抓住她的手,再次问?:“师姐打算什么时候走?”
    宋回涯沉吟片刻,说:“天?气?暖和一些再走。不过我会抽空回来看你?的。”
    魏凌生对“抽空”二字从没有任何乐观的期许,但敏锐地从中听出了几许离分的隐喻。
    他深知二人就像长在?江流两岸的树叶,能隔水相望,可哪怕仅有一尺之距,也非得有人掉下树来,顺着河流漫游过去,才?有相会的可能。
    夜阑灯昏,行人都散去了。街上剩一片静谧。
    魏凌生一颗心高高扬起,又问?:“如果不论以后,只看眼下,师姐会喜欢我吗?”
    宋回涯叹了一声,说:“很难回答啊。”
    话是这样说,可她的语气?中很少会出现困扰。尾音轻得像要化开,也有一种淡然的洒脱。
    魏凌生的眼神明清如镜,看起来恻恻动人。手握得很紧,向来冰凉的皮肤此刻热得烫人。
    他放缓了语调,又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当初我师父带上不留山的人不是我,你?也会对他这样好吗?”
    “不知道,或许吧。”宋回涯几乎没有思考,说,“可是如果有机会,我还?是会选你?做我师弟。”
    魏凌生声音有些发颤:“为什么?”
    宋回涯看着他,眼神中悠然不尽,徐缓流出的情绪,有片刻叫魏凌生相信是她生动而?混杂的情怀。
    竟不是他的错觉。
    他听见宋回涯反问?:“如果我不喜欢一个人,师弟觉得,我会对他说那些大胆又越礼的话吗?”
    魏凌生有些昏头转向了,脑子沉得厉害,手不自觉松了开来。
    他如坠梦里,说话的声音极轻,怕惊醒了自己,还?是那句疑问?:“为什么?”
    宋回涯转身走到?路边的杏树下,抬手折下一枝初绽的白花,在?魏凌生不解的目光中,别在?他的衣襟上。
    二人四目相对时,宋回涯笑?了起来,轻轻抚平魏凌生衣襟上的褶皱,说:“有不明白的事,好过胡思乱想。离开的时候,我就不来与?师弟辞别了,回来时再叫师弟来接我。”
    魏凌生张了张嘴,最后只是应下,没有出口挽留。
    他问?:“那师姐走时,我能送师姐把剑吗?那把铁剑快要断了。”
    “还?不想换新的。”宋回涯摇了摇头,自然牵住他手,“走吧。我再陪你?走一段。”
    一场小雨过后,这个冬天?的寒意似乎终于走到?了尽头,天?气?日日转暖。
    春意闹得热烈,满城开遍红粉的桃杏,花繁似锦。
    沈岁的腿脚逐渐康复,能下地行走,出门闲逛的时候,找到?了个新乐趣,日日腻在?郑九院里薅他养的花草。
    宋知怯背会了一篇长达三百多字的文章,手舞足蹈地到?宋回涯跟前邀功。
    赌鬼则整日去高府门前晃荡,泪洒衣襟。那痴恋缱绻的模样,看得众人不胜其?烦。
    沈岁讽刺道:“你?若是不忍心,不如叫郎君问?问?她愿不愿意跟你?走,好趁早认清什么叫自作多情。”
    宋回涯都没应和,赌鬼反来怨她,嫌弃道:“宋门主如今连处能落脚的山头都没有,我还?不忍心叫她陪我吃苦受罪呢。”
    宋回涯:“……”
    又过几日,宋回涯收拾好了行礼,准备择日动身,收到?封意料之外的信。
    是梁洗托朋友给她带来的。
    宋回涯坐在?院里,翻开信纸,入目光是自己的大名,便龙飞凤舞地占了半张纸。
    “宋回涯,何时来我严家?堡做客?严老堡主近日身体康健不少,命我学字念书。
    “我想死,常觉已死,又实在?推脱不开,寻不到?合适借口,否则该去京城找你?饮酒。或者你?写封信来,邀我前去不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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