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整个汀州城都这一把火给烧乱了,到处都是惊慌的百姓,数道黑影穿梭于檐上,随手将猛火油点燃投入民宅里炸起火花。
    其中几人落在一道窄巷当中,正逢几个百姓惊慌逃出门,他们腰侧弯刀一亮,几步上前毫不犹豫地割破百姓的脖颈。
    听见一声响动,他们回头,只见那道魁梧的身影立在那里,近处的火光照见他那副深邃的容貌。
    他们立即将手放在胸前,俯身:“王子。”
    阿济尔岱,不,应该是阿赤奴尔岱,他从来都不是什么阿济尔部落的人,而是出身达塔王庭,身上流着尊贵的阿赤奴尔血脉的王子,他朝乔装蛰伏在此地已久的勇士们微微一笑:“城门开了吗?”
    一名勇士低头:“没有,被人拦住了,我们的人暂时没有得手。”
    阿赤奴尔岱脸色一沉,片刻,冷哼一声,他慢慢道:“那也没有关系,反正江州过来的那些人已经有一部分跟着范绩的管家范勇进来了,你们放火把这些燕人赶出来,正好方便他们自相残杀……”
    范绩以为那些帮着他从岸口运盐回来的只是阿赤奴尔岱手底下负责运送货物的人,殊不知,那都是江州的反贼。
    “发现了又怎么样?他们已经引狼入室了。”
    阿赤奴尔岱笑着,一双鹰隼似的眼眯起来:“你们就不用跟我走了,留在这里,将这座汀州城烧成废墟就是你们的使命。”
    这意味着,他们这些勇士要成为死士,再也不能回到生他们养他们的草原。
    但他们愿意。
    他们低下头,接受王子安排给他们的宿命:“为了腾格里!”
    腾格里,是长生天,是草原子民信奉的神。
    “为了腾格里。”
    阿赤奴尔岱用达塔语念着,他抬头一一端详过面前这几个勇士的脸,随后朝他们点点头:“达塔王庭会将你们的指骨埋在格努山。”
    格努山,是腾格里的花园。
    骨头埋在格努山,会听到神的声音,腾格里会保佑他们的妻子儿女,还有牛羊草场。
    阿赤奴尔岱腰侧那个鼓鼓囊囊的袋子,便是这些跟随阿赤奴尔岱潜入汀州的达塔勇士事先斩下来交给他的指骨。
    阿赤奴尔岱告别他的勇士们,与数名亲卫一同避开街市上的人流寻僻静处走,偶尔遇见几个惊慌的百姓,亲卫直接动手抹了他们的脖子。
    “王子,有人!”
    一名亲卫敏锐地察觉到了点什么,转过脸却看不清那浓暗的巷口,这时天空中忽然响起鸣镝。
    阿赤奴尔岱当即决断:“换个方向。”
    一行人绕过几个巷子,不远处又有浓影闪过,紧接着天空中又响起一声鸣镝,阿赤奴尔岱眉头一拧,他故意带着亲卫再次调转一个方向,直奔河岸边缘的连廊当中。
    天上鸣镝再响。
    阿赤奴尔岱一下停步。
    “王子?”
    一名亲卫疑惑出声。
    阿赤奴尔岱脸上浮出一抹冷戾的笑意:“绍布,有人在找我。”
    什么?
    那绍布正不明所以,却忽然听见一阵轻微的清音,像是某种银饰碰撞发出的声音。
    阿赤奴尔岱就像草原上的雄鹰一样敏锐,他比自己的亲卫先发现那声音传来的方向,一双锐利的眼睛盯住河岸边的柳树,那树上立着一道纤瘦的身影。
    很快,那身影落来连廊中,就站在不远处,对岸的火光烧透了半边天,照得水波粼粼,也照见她深紫的衣摆,腰间雪亮的银饰。
    那是一个身形清瘦的女子,这样的距离,阿赤奴尔岱看不太清她的五官,却依稀见她乌发挽髻,斜簪了一根什么银饰,更衬她皮肤冷白。
    绍布一挥手,数名亲卫立即抽刀朝她奔去。
    这时,数名玄衣帆子翻入连廊,抽出兵器挡住他们,搏杀开来,而阿赤奴尔岱看着那紫衣女子身姿缥缈,十分从容地绕过他们。
    阿赤奴尔岱看出她这副身法暗藏玄妙,一时眼底不由流露几分兴味。
    “阿赤奴尔岱。”
    她清越的声音落来,像是沾着冷冷的雨露。
    阿赤奴尔岱终于看清她的五官,这应当算是他见过的燕人女子中最美丽的一个,但她那副眉眼深寒,犹如积雪裹覆春花般,极致的明艳,极致的冷。
    “噌”的一声,
    她抽出腰间一双纤薄如叶的短刀来:
    “紫鳞山细柳,请阁下赐教。”
    第98章 清明(一)
    夜浓如墨,连廊内光影昏昧。
    细柳几步飞身往前跃向阿赤奴尔岱,阿赤奴尔岱飞快摸向腰侧拔出弯刀截住她左手刀,又以左肘格向她右臂,此时河岸对面烈焰冲天,天边灼如红霞,阿赤奴尔岱看清几乎快要贴上他面颊的刀锋:“刃长一尺四,锋似三月柳。”
    他的神情陡然变得兴奋极了:“苗平野的刀!”
    “你认识苗平野?”
    细柳眉峰微动,但手上动作却没停,迅速挽刀袭向阿赤奴尔岱颈部,阿赤奴尔岱往后一侧避开,同时弯刀往上勾住细柳一面刀刃,一厚一薄刀锋相擦,发出刺耳的锐鸣,火星飞溅。
    过分纤薄的细柳刀对上阿赤奴尔岱厚而重的异族刀竟分毫没有被压弯的趋势,阿赤奴尔岱就像是一头苍狼,一双森冷的眼紧盯住眼前这双刀:“十年前这双刀就该是我的囊中之物,很可惜,被苗平野给逃了。”
    仿佛所有嗜血的欲望顷刻被它点燃,刀才是阿赤奴尔岱眼中的猎物,而他时刻准备扑上去,撕碎这个霸占他猎物的人:“姑娘,这双刀终要属于我,不止如此,连你我也要捉回我们王庭的营帐中去,让我的勇士们好好观赏你这个美丽的燕人女子。”
    侮辱的话被他说得温文尔雅,若不是他一口一个王庭,他看起来真就是一个浸透中原文气的人。
    “阁下今夜放了这么大一场火,难道还妄想全身而退?”
    细柳手腕一转,刀锋擦过他刀背横劈向阿赤奴尔岱,那刀光掠过她寒潭似的眼。
    阿赤奴尔岱后退几步,低头看向自己破了一道口子的衣襟,再抬头,他像是重新将这个神秘的燕人女子打量了一番,他双眼微眯起来,宽厚的手掌紧握住刀柄,浑身蓄势如野兽,不过肩背肌肉紧绷一瞬,疾步朝细柳杀去——
    细柳一刀抵开他弯刀,虎口却被震得发麻,正是此时,阿赤奴尔岱抬腿攻向她下盘,他虽披着一副大燕文人的皮子,但里子却实打实的是个体格健壮的蛮族人,如今又正值壮年,一身气力与速度都十分可怖。
    细柳被他踢中膝盖,她身子一歪,半边低了下去,这时阿赤奴尔岱的弯刀直劈过来,细柳迅速后仰,那刀锋顷刻擦着她的鬓发而过。
    细柳一个旋身落去阿赤奴尔岱身后,刀锋直逼他后心,阿赤奴尔岱侧身弯刀一挡,锋刃相接闪烁不过瞬息,二人各自闪身退开几步。
    连廊下水波如流墨,廊内光影昏昧,细柳低眉瞥了一眼左臂上一道血口子,再看阿赤奴尔岱,他亦用手在摸腹部的血痕。
    “好快的身法,好快的刀!”
    阿赤奴尔岱终于发觉自己似乎轻视了这个燕人女子,他双眼映着对面燃烧的火海,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几步往前一个腾跃抬刀劈向细柳,细柳双刀往上架住他刀锋,却抵不住他蛮横的力气,握刀的双手青筋暴起,几乎发颤,与此同时,阿赤奴尔岱霸道的内劲伴随刀锋狠狠压来,细柳一瞬屏息凝神,侧身一避,同时右手刀转了一圈,她腾出手一掌打向阿赤奴尔岱。
    阿赤奴尔岱立即抬掌迎上,霸道如烈火般的内劲顷刻撞上她阴寒的内劲,罡风四起,震碎连廊栏杆,底下水波震动。
    收掌之际,刀柄顺势落回细柳手中。
    阿赤奴尔岱摸着胸口,方才那股寒气仿佛顺着他的手涌向心头,他浑身如生寒刺,惊愕地望向那燕人女子。
    她这么的年轻,如何会有这一身浑厚的内力!
    细柳紧紧地握住刀柄,面无表情地忍下掌心如沾烈火的灼烧感,眼见阿赤奴尔岱疾步朝她杀来,她飞身扬刀迎上去。
    罡风扑散,连廊栏杆被接连闪烁的刃光劈得粉碎,绍布等人被帆子紧紧缠住,他只来得及抬头往那边看上一眼,只见王子与那燕人女子自连廊缠斗至河面之上,这时数道刃光压来,绍布只得重新凝神应对。
    细柳足尖点过水面与阿赤奴尔岱连过数招,无论是她的短刀,还是阿赤奴尔岱的弯刀都属于近战兵器,两人只能接近对方才能有机会造成伤害,但这对细柳,对阿赤奴尔岱都不算什么缺点,因为只有无限接近危险才可以找到机会对彼此下最狠的杀招。
    河面因为水火不容的两种内劲不断相撞而迸溅起剧烈的水浪,细柳避开阿赤奴尔岱的一招横劈,旋身一绕,脚下翻起水花,双刀袭向他前胸。
    阿赤奴尔岱胸口被划出两道血口子,他却不退反进,弯刀一转勾起细柳双刀,用力压向细柳颈部,他刚猛的气力令细柳一时难以招架,正是此时,阿赤奴尔岱施展腿上功夫,踢中细柳腿弯。
    细柳失了平衡,身体惯性前倾,在喉咙快要压向他刀背的锯齿之际,她咬牙仰身躲开,被阿赤奴尔岱一掌打中胸口。
    细柳勉强稳住身形,落去对岸,她右手刀锋抵在地面,心肺疼得剧烈,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一膝抵在积水里,不远处就是燃烧的民宅,她抬起脸,只见阿赤奴尔岱立在岸边一棵杨柳上,他居高临下,哈哈大笑:“细柳姑娘,我想我应该为我方才鲁莽的言辞道歉,你这一身功夫真的很不错,若你愿意随我回去做教习,教导我王庭的勇士就再好不过了,但若你不愿意,我今日就只能杀了你!”
    积水里映着连绵起伏的火光,细柳抬手抹去唇边的血:“你们这群吃腐肉长大的秃鹫,也配?”
    “秃鹫?”
    阿赤奴尔岱皱了一下眉,似乎有些不悦:“我们的神鸟是苍鹰,我更愿意听你这样称呼我们,还有,□□献给苍鹰,是我们对腾格里的敬意,这样我们的灵魂才能不灭,永远跟草原在一起。”
    “姑娘,你们燕人就喜欢那些装腔作势的礼法,什么文雅,什么含蓄【看小说 公 众 号:这本小 说 也太好看了】,放到战场上都是没用的东西!那并不能帮助你们守住国土。”
    “我们燕人的礼法是对人的,”
    火光明灭,映照细柳一张苍白的面容,她那双亮若寒星的眸子盯住他,“而非是对你们这等将茹毛饮血当成天性,将杀人屠城视为平常的死秃鹫,对你们,我们从不惧杀戮。”
    “都说了是苍鹰!”
    阿赤奴尔岱一踩树干,飞身挥刀朝细柳跃去:“不是秃鹫!”
    细柳眸中映着他越来越近的刀光,她却伸手抚摸发髻,一道寒光猛的从她手中飞出,阿赤奴尔岱在半空中立即闪避,那银叶却依旧擦破了他的脸颊,钉入树梢。
    城中四处起火,一伙身份不明的人神出鬼没,在街巷中胡乱杀人,百姓们惊慌失措之下全部涌向城门。
    这正是阿赤奴尔岱的用意,城内百姓若冲开城门,正好方便了从江州流窜过来的数千反贼。
    陆雨梧领着细柳留给他的所有帆子前去坚守城门,严令州署衙门所有官员一道安抚百姓,劝说官民齐心全力救火。
    州署衙门里的官吏们根本没时间惊愕这位知州大人怎么突然又活了,赶紧听令行事,先将自个儿稳住了,又各自接下取水、救火、安民等一应差事。
    东方渐泛鱼肚白,连天的火势终于被控制在城东,不至于蔓延全城,这边的乱局方才按下,风中还有浓重的烟味。
    陆青山浑身是汗,赶了过来:“公子!当街杀人的都是江州来的反贼,他们是跟着范家的管家范勇进来的,至于那些投猛火油和火药的,都是乔装过的达塔死士,这些人一旦被抓住,就会立即服毒自尽。”
    他领着陆家所有的侍者全城搜捕了半夜,才终于将潜入进来的江州反贼和达塔死士给揪出来,陆雨梧看他衣衫上又黑灰又是血:“可有受伤?”
    “没有。”
    陆青山摇头。
    “那就好。”陆雨梧拍了拍他的肩。
    陆青山站直身体,又继续说道:“孟提学听闻谭骏被您绑了,便领着人去巡盐御史衙门找吕大人,如今他们正吵得厉害。”
    这一夜发生的事情太多,陆雨梧非但死而复生,还绑了谭骏,孟莳却不来城东找他兴师问罪,而是先去了巡盐御史衙门,显然是要向吕世铎施压。
    陆雨梧用湿润的帕子擦干净手上的灰,神情疏淡:“青山,走。”
    陆青山闻言,立即从一名侍者手中接来刚送过来的官服与官帽,此处仍有残烟缕缕,不远处州署的差役们正在帮百姓从走了水的民宅中搬出来一些没被烧着的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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