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抬起湿润的眼睫,回头望他,“这一次,别再忘了给我传信。”
    无数目光注视中,陆雨梧松开她,往后退回一步,清风鼓动他的衣袖,他在这片明亮的天光底下注视着她:“从来也没有忘。”
    细柳深吸一口气,不再看他,抬手下令:“走!”
    一时间粮车一架跟着一架宛若游龙般往前面的官道上去了,官兵与细柳手底下的帆子跟随粮车往前,细柳翻身上马,看了一眼身边并辔而行的惊蛰:“确定不回燕京?”
    “不回!”
    惊蛰正用揶揄的目光看她,听见她这话,便果断回了句。
    他后背的烧伤还没好,但他此刻却是精神奕奕的,那条碧绿的小蛇在他肩头伏着,那是雪花一定要送他的礼物,而他现在看起来似乎也没那么怕蛇了,甚至十分自如地点了一下蛇脑袋,又一扬下巴:“你我是最好的搭档,没有我,你能行吗?”
    细柳扯了扯唇:“是不行。”
    “那不就得了!”
    惊蛰骄傲地笑起来,一扬马鞭,率先往前奔去:“我们快走!”
    细柳扬鞭跟上去,马蹄扬起缕缕尘埃,在日光下颗粒分明,风声猎猎,她忽然回过头,远处城门边,那道青色的身影似乎往前走了几步,但又停下了,就那么站在那里。
    细柳不再多看,回过头,策马如风。
    陆雨梧站在城门外很久,久到日光逐渐炽盛,他才转身回去,吕世铎自己衙门里还有诸多事务要忙,早一步先离开了,因此他并未注意到何元忍那两个随从一个被花懋接走,另一个则跟着陆雨梧回到了州署衙门。
    后衙书房中,陆青山点燃熏香,又令人煮茶,这些事原先本是陆骧做得最好,但如今陆骧身在桂平,要照看阿秀,还要注意着那些总想着要将桂平陆家蚕食干净的有心之人的动向,以便及时传信给陆雨梧。
    陆青山奉了茶便退了出去,姜变此时已经将脸上的长巾摘了,书房的门合上,此间便只剩下他与陆雨梧两人。
    冗长的寂静,姜变看着坐在书案后处理公务的陆雨梧,他沉静如湖水,眼帘都不曾抬一下,仿佛不知这房中还有一个人。
    “秋融,你还在怪我。”
    姜变终于打破这份死寂。
    陆雨梧握笔的手一顿,窗外吹来阵阵清风,引得案上纸页轻轻响动,好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神情平静:“你来汀州,到底为了什么?”
    “玉蟾中的密信你看过了吗?”
    姜变问他。
    陆雨梧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大哥生来有不足之症,先帝封他做太子之时,他便患上了背疽,”姜变迳自又道,“但当时宫中分明有圣手为他压制住了此症,他这病症其实不重,但就是在周昀彻查那桩贪腐大案,闹出钟家这等人命官司前后……”
    姜变一边说,一边回忆着:“我只记得那时先帝将他禁足东宫,却并不知其中的缘由,也就是那个时候,他的背疽忽然就复发了,来得那么急,那么狠,很快他就……”
    姜变忽然顿住。
    书房中再度静下来,片刻,他方才抬头,又说:“你记得我们少时我曾与你说过的那些事吗?姜寰虽是大哥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但姜寰从来就不肯受大哥管束,也不愿听大哥教训,所以总是躲着他,不愿太过亲近,反而是我这个早早没了母妃的人,总受大哥照拂,与他亲近。”
    姜变手中捧着那碗茶,喉咙泛干也没喝上一口:“大哥仁厚,那些年我在宫里过得也没那么难,我甚至想,若大哥将来登基为帝,那一定是一个贤明的君主,因为是大哥,所以我心中没有一点不甘,甚至,我希望他做大燕未来的皇帝。”
    “我记得他死的那日,我正在你的书斋里,我跑回宫去也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那时我头脑一片空白,他是遮在我头顶的那片晴云,他走之后,我才意识到,往后所有的风雨我都要自己来扛,可我要怎么扛,才能让如今的刘太后心中对我少些忌惮,我要怎么扛,才能让姜寰不要将我视作一块绊脚石?”
    “没有大哥,谁也不会保我,争不争都是绝境,可争了才有一线生机,所以我必须跟姜寰争,”姜变的目光停在茶汤中那一片缓缓浮沉的茶叶,“可是争着争着,我却好像陷进去了,我眼中的天地只是那把龙椅,我眼中的厮杀,只剩我与姜寰。”
    姜变看着陆雨梧握笔的那只手,他的好友原先是右手写字的,如今陆雨梧那只右手腕部被细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不轻易许人探看。
    没有人比姜变更知道,他那双手最鲜血淋漓的样子,在罗州的那个夜晚,但凡他慢一步,陆雨梧的一双手就都保不住了。
    也是那时,庙外流火闪烁,庙中陆雨梧躺在枯草堆里,双腕的血按不住,淌了很多,姜变只看他浑身颤抖的模样,便知道他承受着莫大的痛苦。
    姜变去按他的手腕,他却用勉强还能使得上力的左手反手攥住他,问:“诏狱里,你口中的小人物——是谁?”
    他没有多大的力气,因为他的手筋已经受损,但姜变却一下僵住了,他有一种挣不开的感觉。
    窗外闷雷生滚,那般明昧不定的光影投落在陆雨梧惨白的脸上,他满额都是汗,仍用一双眼睛紧盯着姜变。
    姜变像被他的目光钉死在原地:“秋融,我先救你走……”
    “是谭应鹏,对吗?”
    姜变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陆雨梧却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厉声:“姜变!说话!”
    又是雷声轰隆,姜变低眼,陆雨梧手腕的血几乎沾湿了他整片衣襟,他用力地回了声:“是!”
    话音方落,那只紧攥他衣襟的手忽然就松开了。
    冰冷的光影交织在陆雨梧的面容,他鬓发凌乱,衣袖到处是斑驳鲜红的血,他忽然冷笑了一声,说:“姜变,如今,你还不知道先帝为何对你下死手?”
    难道仅仅只是因为血统不配?
    不,那夜,姜变明白过来,他即便是个异族女子生的血脉,先帝虽不看重他,却也不是不能容他性命。
    但偏偏,他动了驻守边关的大将军谭应鲲的亲弟弟。
    这,才是先帝对他动杀心的根本原因。
    那夜,姜变想要救陆雨梧走,逃离流放密光州的命运,可陆雨梧却并不愿意,没有办法,姜变只好在徐太皓挣脱费聪的缠斗,回到庙中的前一刻离开。
    为了给陆雨梧找好药,找好的郎中,姜变辗转几地才又赶去密光州,那时陆雨梧已经被紫金盟的康禄给捡回去了。
    他耗费自己所有的内力,也仅仅只为陆雨梧接续好左手的筋脉,他的右手已经无可挽回了,这是姜变心中最愧疚的事。
    “秋融,对不起。”
    那日,他曾这样哽咽着说。
    “原本安置流民才是你的差事,若那时流民入护龙寺工棚后你便卸下钦差的身份,也就不会被我牵连了……”
    姜变不知道自己那时该是怎样一副模样,但应该挺不像样的,他的神魂仿佛被压死在护龙寺的那座佛塔之下,只剩一副空洞的血肉躯体在不断地对好友说着对不起,说自己生不如死。
    密光州的日光明明很炽盛,但照在人的身上却没有多少温度,那时陆雨梧就站在一片山坡上,听着姜变的那些话,他的神情却始终清寒。
    良久,他才终于开口:“你何不好好看看你自己?”
    姜变一时怔住,抬起眼帘,却见陆雨梧并没有在看他,而是举目下望,姜变随之看去,之间连绵的沙土,数不清的坟包点缀在风沙里,千里坟场,那是一种巍峨的凄凉。
    “因为一座佛塔你就疯魔成这样,可你看看这里的百姓呢?他们生来就是被朝廷遗忘的人,死了也不一定能有完整的尸骨,他们没你那么好命,一辈子吃不饱穿不暖,可他们还是想要活下去,你觉得是为什么?”
    陆雨梧转过脸来:“你哪里来的脸面说自己生不如死?你若只是这样的人,却还妄想坐上那个位子,担起整个天下?”
    “姜修恒,你扪心自问,你配吗?”
    陆雨梧几步走近他,猎猎风中,他盯着姜变:“谁都可以瞧不起你母妃赐你的骨,赐你的血,但你不能这样对她,也不要这样对自己。”
    他说:“你也没有对不起我,你心里知道你对不起的是谁。”
    那天起,姜变与花若丹便在密光州待了整整一年,他什么事也没做,什么也没想,就与陆雨梧和康禄待在一块儿,紫金盟最开始想要收拢其他势力的时候,每一步都很艰难,一切都靠他们去拼,去杀。
    那算是冗长的一年,陆雨梧的手伤严重,却从未退居其后,也是在这种没日没夜的厮杀中,他多少也学会了些拳脚功夫。
    密光州的人就像野兽,还是那种常年饥肠辘辘的野兽,他们连人肉都敢吃,但说穿了,都是因为他们不想死。
    姜变见识到了何谓蛮荒,也见识到了这些野兽的生命力,哪怕穷山恶水,也不至于人烟尽绝。
    但朝廷,本不该让自己的百姓变成相互蚕食的野兽。
    “我对不起谭家兄弟。”
    书房内,姜变忽然放下茶碗,站起身:“秋融,我已经给谭大将军去了信。”
    陆雨梧一下看向他。
    姜变对他笑了一下:“我告知他我的行踪,也坦诚我的作为,若他要我赔命,我也肯给,但他一日不回应,我便要多谋划一日,姜寰暗害大哥,陈宗贤断你手筋,这些仇我不能不报,如今四海不安,皆因他姜寰为君不仁,我还是要跟他争。”
    “我来汀州,一是想将若丹安顿在此,二则是想在东南借兵。”
    姜变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
    “借朝廷的兵,造朝廷的反?”
    陆雨梧不动声色地在心里将东南这块地方跟姜变有可能扯得上关系的人过了一遍,还真猜了几个出来。
    “如今却是不能借了。”
    姜变此时已经改变了自己最开始的想法,他道:“东南乱成这样,汀、南二州尚且兵力空虚,其它地方又能好到哪里去?我若真借走了兵,东南的局势岂不是更乱?从临台来的那伙反贼不是善茬,百姓落在他们手里,若不顺从造反,只有被屠戮的份……达塔蛮人这搅合内乱的诡计,可真是阴毒。”
    陆雨梧静默地审视姜变,一别两年,他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变化,仿佛褪去的不仅仅只是那身锦衣华服,还有一颗深陷权欲的,狭隘的心。
    仿佛是知道陆雨梧在想什么似的,姜变对上他的目光,说:“秋融,当我不再看宫里的碧瓦红墙,两年,已足够我这双眼去看辽阔山川。”
    “蓬草的味道,我也尝过了。”
    姜变笑着说:“就像你说的,它真是又苦又涩。”
    他从怀中摸出来一个信封,往前走了几步,放到书案上,再抬头,他对上陆雨梧的目光:“先帝眼里没有我,他也许算准了很多事,也的确用一座佛塔压垮过我,可他病了那么多年,总有耳目不清的时候,姜寰是正统,是刘太后的亲生血脉,因此他不用自己盘算很多,但我不一样,我什么也没有,所以就盘算得多了些,这信中的名字也许你已经猜到了,里面盖了我的私印,秋融,你官职不算高,那藩台、抚台未必肯听你说话,你留着这些兵,保护好东南,保护好你自己。”
    想了想,他又说道:“还有,请你替我护好若丹,我此去离开东南,便是要举事造他姜寰的反,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但我总要让天下人知道,我没有弑父弑君,而是他姜寰弑兄在前,得位不正!”
    因为阿赤奴尔岱的暗自助推,临台的反贼率先突破安隆与庆元的交界线,而后又直取庆元与洪兴边界,三个多月的时间,以临台的反贼首领萧祚为首,近七万人浩浩荡荡直逼庆元南州,连江州的反贼也一股脑地涌了过去。
    东边几省反贼亦齐聚东南,挑衅官兵,战火燎原。
    临近秋分,内阁当中一片密云遮蔽,今日由次辅蒋牧主持内阁廷议,几位阁臣皆在内阁议事厅中端坐,蒋牧双手搁在膝上,看着面前案上这一堆的折子,道:“东南乱成这样,诸位无论如何也要多说几句,议出一个章程,咱们才好交给陛下裁定。”
    “议什么?依我来看,那萧祚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贼,凭他是个什么东西,也敢称自己为‘祚’?”王固冷哼一声,“不过是只上不得台面的野猴子而已,还没当上大王呢,就已经急着给自己披上袍子,扯上旗子了,不过乌合之众而已,皇上不是已经调了江夏总督白若卿配合庆元共同弹压他们了么?何必将他们放在眼里!”
    惯常不爱说话的闷葫芦胡伯良这会儿倒是也开口了:“他们好多都是遭了灾没饭吃的百姓,有人扯起旗子,他们就稀里糊涂地跟着造反了,但若朝廷肯随便给他们几口吃的,他们就会觉得好像还能活得下去,又何必铁了心去做那些杀头的事儿呢?依我看,还是安抚为主。”
    “随便给几口吃的?”
    冯玉典揉捻着这句话,他那双松弛的眼皮撩起来,看向胡伯良:“胡阁老是将百姓当成什么了?狗吗?随便给口吃的,就一辈子逆来顺受跟着你?”
    “什么叫逆来顺受?”
    胡伯良还没说什么,那王固却猛然抓住冯玉典这个话头,身子立即如拉满的弓弦,那双眼如利箭般朝冯玉典攻去:“你的意思是朝廷对百姓不仁?”
    面对此种攻讦,冯玉典重哼一声:“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你王固若一定要一厢情愿地这么以为,我也没有办法!”
    王固拧着眉头道:“是我在这么以为么?灾年是老天爷造成的,又不是咱朝廷弄出来的人祸,百姓难,难道朝廷不难?君父不难?百姓不知道什么是大局,咱们这些身为人臣的,岂能不顾大局?要我说,也不必安抚什么反贼了!他们跟着造反,就是不识好歹,该让白若卿杀光他们!杀得他们知道怕了,知道造反这碗饭他们端不起来,也就没人敢了!”
    “好!”
    冯玉典一拍桌案:“我便看那白若卿到底是个什么神兵天将,竟能杀穿东南所有的反贼!”
    只王固与冯玉典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的,便吵得整个议事厅里都是他们的动静,郑鹜端坐在最上首的书案后头,闭着眼,一言不发。
    “东南的事,朝会上已经议过了!”王固一挥衣袖,话锋陡然一转,“我们如今最该议的,还是庆元巡盐御史吕世铎,汀州知州陆雨梧,以及汀州总兵何元忍这三人之罪!”
    郑鹜睁开眼,看向他。
    王固站起身,先朝郑鹜与蒋牧二人作揖,又站直身体道:“郑阁老,蒋阁老,吕世铎的折子终究只是他的一面之辞,谭骏我们暂且不提,单说孟莳,他好歹是庆元的提学,莫说那陆雨梧,就算是他吕世铎,也绝没有攻讦上官,羁押上官的权力!何况如今孟莳和谭骏二人都死在狱中,所谓通敌,倒卖私盐之罪,岂非任由这二人随意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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